《仙湖绮谭》九尾姬桃桃

6、夜莺

　　今晚餐桌上多了一个人。
　　我默默地喝着汤，偶尔偷眼看看对面的江江江，他也不说话，只是拨弄着盘子里的青豆。
　　爱莲阿姨坐在主位上，我和江江江分别坐在她两侧。宝月母亲坐在爱莲阿姨对面，餐桌很长，离得这么远，她们根本不会有交流。她大概是下午五点的时候来的，又是在房里争论了很久，直到开饭。
　　江江江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赶紧对他皱皱眉，意思是：不能这样吧……我们是不是该说些什么？江江江点点头，他正要开口，宝月母亲站了起来。她端起盘子走到我这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孩，你去小江那边坐，我和钟爱莲说话。”
　　“阿姨，我叫宋莲溪，小时候一直和宝月一起玩……”想不到她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我顿时觉得更加尴尬了，小声地解释了一下。
　　宝月母亲倒是很洒脱的样子，她斜睨着我：“哦，那我叫方翠屏，宝月她妈。”说完这句，她自己还念叨了一遍“宝月她妈，哈哈”，刻意压低的笑声反而显得很尖锐。我方才发觉，小时候几乎没有和宝月母亲——方翠屏打过招呼，印象中她一直无视我们，到今天，她竟像对待同辈一样，对我“自我介绍”。
　　我看了爱莲阿姨一眼，她点点头。老保姆正要帮我端起盘子，江江江走了过来，示意她休息就好，老保姆去了休息室，江江江帮我把餐具安顿好，牵着我坐在他身边。
　　方翠屏在爱莲阿姨身边坐下，她盯着我，然后眼珠一转，看着爱莲阿姨，说：“当着这两个小孩，我就直说了，宝月什么时候嫁进你们家，你给个准话。”
　　我简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先看了看江江江，他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我们只好同时看着爱莲阿姨。
　　江江江问她：“妈，这是什么意思？”
　　爱莲阿姨不说话，喝了一口杯中的酒。那酒是上个月我和老保姆一起酿的桂花酒，虽然并不是用的时令鲜花，但是自有一种妙香，爱莲阿姨很是喜欢，我也为此暗自得意。
　　见她并不回答，方翠屏倾身向前，双肘都支在桌上。她再次逼问：“你倒是说话呀，这对你对我都好，对你死了的老公也好。”
　　她看了江江江和我一眼：“对这两个小孩也好，你儿子反正就这样了，娶了宝月是他福气好。这个小姑娘，也赶走吧，三天两头赖在这里，莫名其妙的。”
　　江江江拍桌子站了起来：“你说话注意点。”
　　我拉了拉他的衣角，他坐下了，抓住了我的手。
　　“姑娘家的，天天往男人家里跑，不就是盼着嫁进来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钟爱莲你也是，你家又不娶她，干嘛不赶她走，在这儿碍眼。长相没有我们宝月好看，也没有许家那个小姑娘有钱，你要她有什么用。”
　　江江江又站了起来，正要说话。
　　爱莲阿姨突然对江江江挥手，示意他不要说。她对方翠屏说“好吧，我和你细说，外人都走。江江，你送一下莲溪。”
　　我站起来，控制住泪水，尽量让自己显得大方一点，慢慢地说话：“我自己会走，不用送。”
　　我不能跑出去，我已经被羞辱了一番，如果还狼狈地逃跑，就太不体面了。我拿出全身力气，忍着不哭，抬头挺胸地走出去。一边走，一边听到方翠屏还在说：“我不是在和你谈条件，我是真的为你好，你自己想想，给我个准话，两边快点准备准备……”
　　刚到玄关，就再也支撑不住了。我捂着嘴，一边流泪，一边换好鞋子，轻轻地打开了门。
　　江江江追了上来，他拉着我，我内心充满害怕和无助，明明非常渴望他的安慰，但是不由自主地甩开了他的手。我的自卑又浮出了水面，像一只妖怪，它能夺走我的理智，让我拒绝江江江的一切。我害怕它，更害怕面对江江江。
　　这种时候，他越是陪着我，我越是抗拒。江江江什么都没说，他又抓住我的手腕，比之前力气大多了，我狠狠地甩开，他用力抱住我。
　　我用力地捶打他，狠狠地说：“你不要管我！我根本就是个外人，你是要娶别人的。你不要骗我说你不会，你妈妈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舍得反对她吗？还有！我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只是好玩吗？这样有意思吗？……”
　　他一直忍耐着，直到我失去力气，他还是紧紧地抱着我，我终于停止了反抗。
　　江江江在我耳边说：“别听那些，别去想，我们回家。”
　　他擦干我的眼泪，我低着头，小声说：“对不起……”
　　江江江拍拍我的头，说：“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虽然我是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要相信我。”
　　他牵起我的手，我们头顶是满天的星光，今天仙湖没有下雨，白天我们一直在花园里除草，还种了新品种的欧洲月季，本来是十足开心的一天。种花的时候，他还说要给我一个惊喜，带我去一个神秘的好地方，而且不论我怎么盘问，他都不肯透露一丁点信息。我原本充满期待，结果晚饭的时候却发生那样的事情。
　　我没有再说话，我知道江江江几次想要说些什么，我故意不看他，他也感觉到了——我并不想听什么，也不想说话。但我们一直牵着手，这让我心里很是安定，一路上并不觉得难捱。
　　到了我家，我先喂妈妈吃了东西，然后去院子里剪了几朵玫瑰，去房间拿了香薰蜡烛和睡衣，去了浴室。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江江江一直站在我身边，我们还是一言不发。
　　我放好浴缸的水，回头看他，他转身关上了浴室的门。我回头点燃蜡烛，在浴缸四角各放了一个，在水面洒上玫瑰花瓣。
　　江江江关掉了灯，小小的浴室里只有烛光和我们两个人。
　　我脱掉裙子和内衣，盘起头发，走进浴缸坐下，也没有看江江江。我不觉得害羞，他是我深爱的人，只是发生的事情，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没有办法思考，更加缺乏感觉。在热水里，我的心脏就像一颗夏天的巧克力，在高温中慢慢融化。
　　我抱着膝盖，闭上眼，过了一会儿，突然听到音乐声，是我很喜欢的萨克斯曲。我睁开眼，是江江江的手机在播放，他把手机和衣服都放在架子上。
　　他赤裸着，站在我面前。
　　“一起吧。”江江江说，然后坐进了浴缸里。我们面对面地坐着，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俩都笑出了声。他抓起我的手，温柔地把我拉到他那边，我的背靠着他的胸膛，头枕着他的肩窝，热水包裹着，我们又恢复了沉默。
　　两个人一起过夜的场景，我当然有想过，而且有很多种可能。也许是一起露营，在圭山上，搭个帐篷，看着星星，对着火堆诉说心事。也许是在海边，一切都是极深极深的蓝色，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天，坐在沙滩上可能有些寒冷，于是依偎在毯子里。也许是在他的床上，枕着他的枕头，呼吸着他的味道。也许是在我的房间，盖着我的棉被，熏着我喜欢的香。
　　总之好多好多，我的想象，唯独没有这样的，先是被狠狠中伤，被礼貌地驱逐，然后却能躺在恋人的怀抱里，四周一片温暖，我和他十指相扣。昏暗的烛光中，柔软的音乐声里，我还能听到他的心跳，就在我耳边。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觉得水有些发凉，我反手摸摸江江江的脸：“没有睡着吧？”
　　他搂着我，头放在我肩膀上：“你才睡着了。”
　　我吐了吐舌头，从一旁的篮子里拿出沐浴露和泡泡花，刚要擦洗自己，就被他拿了过去，他说：“你帮我洗，我帮你洗。”我亲了他一下，说：“好主意。”
　　洗完澡，我们还互相洗头，江江江太笨了，不小心把泡沫弄进了我的眼睛里，其实只有一点点，不是特别痛，但是我以此要求他抱我去卧室。他很内疚，立刻就答应了，帮我梳头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生怕又弄疼了我。吹干头发穿上睡裙的时候，我一直在偷笑。
　　江江江很认真地把他的衣服叠好，说毕竟明天还得穿，根本无暇发现我的诡计。他围着我的粉红色浴巾，拿着我的粉红色牙刷，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滑稽，只觉得有十二万分的幸福，忍不住要扑到他身后，一把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背上，闻着沐浴露的香味。

　　洗漱完了，一切都整理好了，江江江抱起我，朝我房间走去。
　　我还是不觉得害羞，安稳地任由他抱着，心里只有满足。我不去想那么多以后，哪怕最终我还是不能留在他身边，这个夜晚的一切，都会永远和我在一起。
　　江江江把我轻轻放到床上，我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拿被子遮着脸，问他：“这样好吗？”
　　他拍了拍我的脸：“你可真会制造气氛。”
　　“我就是想知道嘛……”我拉着他的手，他另一只手扯掉围在腰间的浴巾，也进了被窝。
　　他抱着我，说：“你丢下我，自己跑掉了。我和我妈说我来找你，就出来了。反正她说，外人都走，那本来也不关我的事，我当然要走。”
　　他一颗一颗地解开我睡裙的纽扣，一边解一边说：“也早该这样了。虽然之前是想先带你去个好地方。”
　　“不过这样也好，”他脱下我的睡裙，“我觉得挺自然的。”
　　他亲吻我，比任何一次都更加炙热更加缠绵。
　　他捧着我的脸，说：“别去在意那些，你只要知道，我爱你，我不会娶别人。”
　　他关了灯，继续亲吻我，我抱着他，眼前一片漆黑，心像还留在浴缸里，温暖柔和，几近融化……

　　早上醒来，已经是九点了。我看着江江江的睡颜，偷偷亲了他一下。
　　他还是睡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一定很累吧……他……这个时候我才感到害羞，我想象和他的第一次，一定很美妙，但是没想到这么令人惊喜，让我高兴得几乎能立刻放声歌唱。
　　我悄悄地下床，穿好睡裙，先简单洗漱了一下，稍微画了眼线，擦了淡淡的口红，然后再悄悄地躺回他身边。
　　他还在睡，丝毫没有被吵醒，我忍不住又亲了他一下。
　　这个人呀，哪怕以后不属于我，至少现在，他就在这里。什么是喜欢呢，我想，看着他，觉得开心，就是喜欢。而什么是爱呢，看着他，想到以后也许会失去他，就害怕到连以后都不愿意去想，只想现在，这一秒，能看着他。
　　我就在这一秒里，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看着他。
　　夜莺爱上了学生，而学生爱着另一位小姐。小姐想要一朵最红的玫瑰，夜莺将心脏抵在玫瑰花刺上，用爱情的血液染红了玫瑰，它歌唱到最后一刻。学生摘下了这朵最红的玫瑰，献给美丽的小姐，但是玫瑰却被小姐无情的抛弃了。
　　爱情就是没有道理，不能讲求回报的。所以两个人能相爱，是多么微小的概率。这世上有这么多人，这么多种可能，我偏偏爱着你，你刚好也爱着我。想到这一切，我几乎又要哭了。就像手捧着一颗美丽而脆弱的宝石，它的美丽让你哭泣，它的脆弱让你担忧，但是你拥有它，正是因为拥有它，这样的幸福感足够抵消所有的泪水和担忧。
　　我愿意当江江江的夜莺，虽然还没有说出口，但是我深爱着他。昨晚那样对他，我觉得好后悔，我应该为了他接受所有可怕的现实，然后承受一切，忍耐一切，我要像所有传说中的美丽爱情故事的女主角那样，相信自己的恋人，永远陪伴着他，支持着他，直到……直到他不再爱我的那一天……
　　我钻进他的怀里，他没有醒过来，迷迷糊糊地抱住了我。我甜蜜地闭上了眼睛，静静等他醒来，盼着他会给我早安的亲吻，盼着他会告诉我，要带我去哪个神奇的好地方。
　　和江江江的一切，就像一张慢慢展开的地图，如果说之前我还充满畏惧，那现在我已经什么都不害怕了。他就是我的行囊，带着爱去探险的话，我什么都不会担忧，甚至贪心地想着，我们的人生，一定只会有鸟语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