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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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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容静静地躺在太子东宫的大床上,眼廉里塞得满满的,是一种仓促的红。
窗户上贴着临时剪成的红双喜字,桌上没来得及按照仪制制作完全的喜饼,从别宫借来的大红喜被,还有头顶上不合尺寸的凤冠……这一切的仓促都提醒着她,坐在这张喜床上的,并不是什么太子妃,臣国保守的礼法体制,也不允许兄妹相婚。她只是一个被迫献上贞操,以示自己合作诚意的失败者。
白天在泰安殿里时,身体里充沛的恨意一度击溃了她的理智,导引着她的双手掐向王皇后的脖子。然而变得一名不文的她,依然渴望着自由,依然害怕着那座充满血腥味道的神殿。
她终于妥协了。
在她出神的时候,门开了,接着又闭了。
门缝里,有一点淡蓝的光透进来。那是高位巫者施术封门时特有的光。
来了,华容想着,忽然觉得后背的伤一阵疼痛。这就是那个女人的儿子了,她今晚将作为牲品献上的对象。
她看着那双蹬了高底方靴的脚,一步步朝自己逼近,莫名慌乱起来。
然而,那双脚却在离她一步远的位置停了下来。
室内半晌寂静。
头顶突然传来一阵礼貌地问候:“你还好吧?”那声音仿佛用象牙筷敲击上好瓷器时,发出的声音般,温润而悦耳。
华容怔了下:“……嗯。”
“坐在这张床上,感觉还不错?”太子语气陡地一变,竟揉了不少讽刺进去。
华容脸色一变,猛一抬头,入眼是一张如玉般温润的俊秀脸庞,可那双眼睛却隐隐有几分孤寒与阴鸷,游鱼般弋然潜行。“你什么意思?”
“前皇后萧氏私通侍卫生下的野种,把手握大权的现皇后掐得要死不活的时候,心里害怕了,赶紧跟她说‘要你的命很简单,但我现在不想杀你。你还是趁我没改变主意的时候,赶紧把我打包送到太子那里去吧。’说了这样的话,你还能安心坐在这张床上?”
华容一震,“噌”地就站了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些?”
她当时对王皇后说的是‘你放心,我答应了你见过父皇就住进东宫,自然会说话算话。你去准备吧’。可依当时的情况来看,他这种夸大的说法也未尝不对。
太子道:“当时我也在,可惜你们斗得正厉害,居然没发现躲在里面的我。”又道,“与其担心这些,不如多担心下你自己吧,你觉得说了那些话,王皇后会半点都不害怕,你什么时候突然就来了兴致,再掐她一次吗?”
华容咬了咬牙,这些她当然知道。然而,在理智被那些“事实”完全冲垮的时候,她只记得眼前的恶毒女人是夺走她的嬷嬷,又迫害了她父皇,还想逼她嫁给太子的人!到终于醒觉过来时,她的手已经掐在王皇后的脖子上了!在那种情况下,她除了尽量挽救外,还能做得了什么?
“你怎么会在那里?”她冷冷地道。
太子不答,自顾自地道:“不过,堂堂‘神之女’还真是让人诧异。你确定你的脑子没问
题?”
越说越过分!“你又确定你的脑子没问题了吗?堂堂臣国太子,居然也跟个市井之徒一样,悄悄躲在一旁,偷听别人的谈话。我看太子太傅也未免太不合格,连‘非礼勿听’四个字都没教过你。”
太子冷笑:“除了牙尖嘴利,你还会什么?你就没想过吗?你不过就是个野种,却把王皇后掐了个半死,又发现了她对父皇做的那些事,她居然还肯忍你,这是为了什么?还有,你见过与人有私的嫔妃,生下的孩子,帝君没有立刻处死,反而还专门为那野种建座神殿的例子吗?”
这一个个问题一连串的平地炸起,炸得华容心里一慌:“她……她没必要骗我……”话没说完,自己就先愣住了。
是什么让自己当时觉得她说的那些,就是真相呢?
“对着一个马上就要被制成傀儡的人,我有必要胡说?”王皇后的话,在耳边隐隐响起。
华容攥紧了拳头,是了,就是这个!还有那些一连串倾吐出来的,连细节都枝丰叶茂的,看上去真像那么一回事的“事实”。
这样的谎话,只要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就能发现处处漏洞!那个女人看来根本就不在乎她会发现!只要今晚一过,她就是太子的人了,就算知道真相又能怎样?
而这,便是她当晚就把自己仓促送来东宫的原因了!噢,可恨的女人!
“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你是皇后的儿子不是吗?”
“是。但我也是父皇的儿子。”他淡淡地道,眼里却有凌厉的恨意涌起,“你以为怎么会那么凑巧,我居然也在父皇的寝宫里?我只是像往常一样,挑了没人在的时候,去看望他。却没想到看到了那么精彩的一幕好戏。”
“然后呢?”华容挑了挑眉。她心里的怒意积得过多,竟反而平静了下来。
“你恨王皇后吧?而我,不止恨,还怕她。她连父皇都能变成那个模样,我这个亲生儿子呢?什么时候不听话了,是不是也会直接把我制成傀儡?”他忽然不说话了,那双游弋着孤寒与阴鸷的眼睛终于透出了深深的痛苦。
他叫那女人作“王皇后”,而不是“母后”了吗?“你希望我站在你那边?”
“我希望你站在同样想为父皇复仇,同样恨她的人那边。”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试探我对你母后有二心?”
“你有选择吗?或者你更愿意被她利用完后,再兔死狗烹?”
华容忽然笑了起来:“还有个办法。”一手猛地翻飞而出,疾如闪电般扣住了他的咽喉,“只要把你的魂魄逼出体外,再用置魂术,把我的魂魄换入你身体之内。到了明天早上,再对外宣称华容意图行刺太子,已被太子施计诛毙,我就可以用你的身份活下去了。不过你放心,杀你母后这点愿望,我一定会帮你达成的。这样,我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说着,她一点点加重了手里的力道。
然而太子似乎一点反抗的意思也没有,只是盯着她诡异地笑着。那笑容看得她心里突兀地生起一缕不安。
还未等她作出反应,太子已飞快地摸出一块手帕,一下子捂到了她的鼻子之上。
不好!她想要退开,一股异香却已送入了鼻中。
大脑立即昏沉起来。
眼前一阵白光后,耳边忽然飘来一阵压抑的低泣声。她睁开眼,便怔忡起来。
入目,是一个背对着她坐在床头,似乎极为伤心的中年妇人。
那身影如此熟悉,令她忍不住轻呼出声:“……嬷嬷?”
嬷嬷身形顿了一下,擦了眼泪,转过头来对着她温柔地轻声道:“怎么醒了?做恶梦了吗?”
做恶梦了?她在心里傻傻地重复着,忽然有些分不清梦里梦外来。她看了看自己的胳膊,那是如同小孩子一般粉嫩如藕的手臂。又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已经缩得跟个七岁大小的孩童相似了。再望望屋子四周,里面堆的尽是些朴素到几乎寒酸的家俱器物。
啊,刚刚那些可怕的事,全是恶梦啊?她呼了一口气,忽然轻松起来。
接着,头天发生的事,便自自然然地回到了她大脑里。
昨天,一向疼爱她的父皇突然下旨,要她搬到这座神殿里来,永世不准出去。她是不太明白这有什么不好,这么大一座殿全属于她了呢,她爱怎样就怎样,再不会有人管她束她了。可嬷嬷却一直哭一直哭,害她也跟着哭了起来。哭累了,就睡着了。
“嬷嬷,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啊?要是有,你告诉华容,华容去跟父皇说,让他好好惩罚那个
人。嬷嬷不哭,嬷嬷不哭。”
嬷嬷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捧起她的小脸,轻轻地道:“我的小公主,嬷嬷不是被人欺负了。嬷嬷是怕,被关到这里来了,以后要是嬷嬷不在了,你可怎么办呢?谁来疼你爱你呢?”
她忽然害怕起来:“嬷嬷……为什么会不在呢?”
“因为……”嬷嬷的脸突然衰老起来,额头眼角的皱纹像是被刀子在一瞬间刻划出来,“嬷嬷会被拖去肉身供啊……”一朵雪白的摩诃曼珠沙华突然出现在半空中,尖硬的花茎对准了她的
眼睛,一点点刺了进去……
鲜血,喷了华容一脸都是,然而那枝花还在持续地插入嬷嬷的眼睛里。
她看到有根须自她眼眶里长出,一点点吸收着养分,直到把嬷嬷的眼眶变成空洞的黑洞。
然后,花开了,带着血色的妖异以及血液的腥味,还有……□□燃烧时所发出的烤肉般的味道……
她看着眼前,身体各处脂肪厚实的部分都被点上了灯的嬷嬷,喉咙像被堵住了,只能发出“咯咯”地可笑的声音。
……
眼前白光又是一闪,意识突然清明起来!
她浑身颤抖地望了望周围,面无表情的太子仍站在眼前。而四周,到处是临时剪成的红双喜字,还有一应喜事用品。
是……幻术?
“你以为你差点把王皇后给掐死了,她会不防备你,不怕你突然狂性大发,把她唯一的儿子掐死?”太子扬了扬手里的绢帕,“这块手帕,就是她亲手交给我防身的,上面薰了迷幻香的薰香。你是巫姑,应该很了解这种香草吧?”
华容咬了咬牙,她当然了解这种香草!巫者为了在祭祀或占卜时,能与神明靠得更近,往往会燃上这种香,令自己达到无意识的境界,受祭坛上镇守东、南、西、北、天、地六方的玉雕神兽之力协助,便能与神明沟通,得到上天指示了。
然而,如果是在特定场合之外使用这种香草,由于没事先设好结界,也没有神兽的保护,便极易被鬼魅邪物入侵心神,挑起种种内心中最害怕的事情。甚至有些能力差的巫者,还因此而崩溃,形如疯人。
华容颤抖着,摩诃曼珠沙华在嬷嬷眼眶里盛放的景象直到这会儿,还在她眼前徘徊不去。“混帐……怎敢欺我至此!”满满的痛苦,涨成了炽火般的愤怒,化作咆哮脱口而出!
她的双手,以分金断玉之势,疾往太子胸口而去!这回,竟是要将他立毙当场!
然而堂堂臣国太子,哪有不习武艺的道理。祭起内功心法,手一扬,那块手帕就往华容鼻端直直扑来!
华容一声冷笑,嘴里吹出一口气,手帕立时改了方向,反往太子飞去。
手帕还没捂实对方口鼻,她的双手已续着方才的势子,插入他胸口半寸许了!蓦地,又一张薰了迷幻香的手帕捂上了她的口鼻。
太子脸色青白地扯掉自己脸上的绢帕,阴鸷地笑着:“你以为我会傻得只带一张吗?”
这男人……竟是用的两败俱伤的法子!
脚一下子轻飘飘地起来,眼前一道亮光闪过。接着,耳边是雀鸟啼鸣的声音。
她紧张地望着四周,一边辨认着这里是什么地方,一边想着,这回等着她的,又是什么可怕的事?
可四周回应她的,却只是一种死寂般的静谧。
这个地方,有着缦回长廊,假山伫立,绿水环绕,一条条曲径通幽而去。她小心地四下走动着,心里却莫名泛起了股熟悉感。
忽然,一道琉璃门迎着阳光撞入了视野来。华容定睛一看,却觉那道门似乎比平日小了一些,不由抬头望向门上的牌匾。三个笔力雄浑的大字立时映入眼廉,却把她瞧得呆立当场。
天——崇——殿!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知道这里是哪儿了。
就在这座殿里,臣国十三位太上皇与他们的十七位皇后被安置在大殿上,那冰冷的玉棺里!
是的,这座与皇宫几乎一模一样,但却被缩小了一号的宫室,正是安置了太上皇们的冥殿!
只是,这座冥殿并非是修在地下的,而是筑在皇宫最东边的角落上!
她忽然感到双脚发软,人一下子便跌坐在了地上。
是的,死去的人并不入土为安,是臣国这个举国上下皆有神通之力的国度奇异的风俗。
臣国的人,身体里流有伏羲的血,却是被神人施加永生诅咒的一族。
这事要从很久以前讲起。那时,臣国还不叫臣国,是一支叫做迦耶的部族。
这支部族久远劫来,一直聚居于献乌神山的山脚上。久而久之,族长因着自己族人有神通之力,便夜郎自大起来。最后,竟树了反帜,妄图反抗天帝的统治。
有神力的人族原本就被神人所忌,于是天庭倾了所有神兵天将镇压了这支部族的反抗,并把族长囚于雷泽之下,永受雷击之苦。至于其他迦耶族人,则被天帝降下了永生的诅咒。他们如同寻常人一样,会生会老会病,但却不会死。就算身体衰老到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了,灵魂依然悲惨地被囚禁在躯壳之内,不得解脱。
而臣国,这个听起来就不成样子的国号,也是天君赐予迦耶部族的永恒的耻辱。
于是,臣国自古以来,国内从没出现过死人。但乱葬岗上、街头巷尾,到处是横卧地上的活死人——子孙后代,养不起那掰着手指怎么也数不尽的祖辈,也花不了那许多精力,把米粥挨着挨着喂遍那些祖辈。贫民百姓家里,只要有人老病到无法动弹,便会被拖出去随意丢到一个地方。会被继续供在家里的,只有豪门富户以及皇室宗亲。
也是因着这永生诅咒,大家真正活着的就只有那几十年。没有了轮回,不必担心业报的问题,谁不愿多为自己着想一点?人心便渐渐坏死。如王皇后一般,为了自己随意谋害他人,甚至连丈夫也不放过的,比比皆是。
华容感到脸庞一凉,伸手摸了摸,却是一片泪水。
原来,她心底真正的梦魇是这个……
看到嬷嬷跟父皇被害的时候,她会那么激动,其实就是联想到自己有一天,就算没被那样残害,也会如他们一样,将灵魂被囚禁在躯壳里的痛苦永远绵延下去吧。
她以前还常常骗自己,她是神的女儿,所以,一定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变成活死人的。但是……她真的是神的女儿吗?如果是,为什么她每回祈问上天,她的那位身为天神的父亲到底是谁时,都得不到确切的回应呢?
而那些神人,就因为她的先祖们做了反抗神人的事,便残忍地把祸殃一代代地传下去,让臣国人永永远远生活在痛苦与恐惧中吗?
泪水“叭哒叭哒”地往下滴着,打湿了汉白玉铺就的地板,也模糊了她的视线。
等到视野再度清晰时,她的神识又回到了太子东宫里。
太子文渊狼狈地躺在地上,粗重地喘着气,梦呓般说着什么。方才还显得孤寒与阴鸷的眼睛,这会儿却迷蒙了水汽。表情脆弱得仿佛一碰触,整个人便会烟消云散。
他也没逃过迷幻香的作用,她想着,忽然有些同情起他来。臣国的人,不管如何挣扎求存,又或是踩着别人的肩膀爬上云端,终究不过是受到诅咒的一族。她和他,说穿了,不过是一样的可怜人。
只是令人伤感的是,上天已经那么残忍了,他们这些可怜人却还在互相践踏着,把彼此变得更加可怜。
恶性的循环啊……
她无力地任由自己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直到身体彻底变冷。
身边忽然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她知道那是太子终于清醒过来,从地上爬起来的声音。
她没有动弹,恶梦消蚀了她全部的力气。
那个男人靠了过来,倚在墙上。隔了很久,说道:“你有想要的东西吧?我也有。人生就只有那么几十年,不能这么过呵……”
她静静地听着,眼泪忽然漫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