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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二

      华容跟在王皇后的身后走着。

      这是自她被幽禁后,头一次走出神殿那高得令人几乎仰直脖子,才能看到顶端的围墙。

      虽然身为巫姑,一应的祭祀活动也都是在神殿东侧的天坛完成的。至于天子到太庙祭拜祖宗等无法在天坛完成的祭祀,则是由一位据说上能通晓天意,下能游历阴司,颇具神通法力的大巫完成的。若非外间一直传言她是天神之女,想来祭祀大事也轮不到她来主持。

      路上遇见的宫人们不识她的身份,向王皇后行礼后,便用带着好奇的目光小心地打量着她,引得她心里微微发酸:谁说她是公主呢?有在宫里长大,却不为宫人所识的公主么?

      这一切,她统统想问她的父皇。问他为什么舍得把她关在那样冷清的地方;问他怎么忍心让皇后一次次地来逼她,让她背负□□的罪名;问他下旨把她关起来时,有没有难受?事后又有没有后悔过?……她出神地想着,她想问的事可真多啊。或许,她是厌恶现在的生活的。而正是因为这种厌恶,令她越发在意起那个让她深陷在这种生活中,不得出离的原因。

      她正想着,走在前面的王皇后突然停了脚步,转过身来谆谆告诫:“华容啊,说实在的,我真不赞成你拿这事去烦你父皇。我虽然是皇后,可你父皇才是真正的天下主宰,若不是得了他的授意,我会来劝你住进东宫么?”见她脸现疑色,不悦地道,“你父皇这几年身子骨大不如前了,多说几句话都受不住,哪里禁得起些烦心事折腾!你要真有孝心,就多为他着想一下吧!”

      “既然父皇身体有恙,做女儿的更该前去探望了,母后又何必一直阻我,启人疑窦呢?”华容毫不退让地道。

      王皇后眸光闪了几闪,淡淡地道:“你要去也由得你,只是记得你父皇身体不好,说上两句就赶紧跪安吧。”

      穿过九曲十二拐缦回廊腰,一道琉璃门映着阳光灿然撞进视线中来。门上悬了块匾,龙飞凤舞地书着“泰安殿”三个漆金大字。

      华容心下明白,这里就是她父皇的寝宫了,一时之间,竟微微紧张起来。

      有多少年没见了?她心里想着,她的父皇还认得出她来么?万一他皱着眉头,问她“你是谁”,她该怎么回答?说她是华容?可他要是又问“华容是谁”呢?她要怎么答?

      这个念头才钻出来,自己就忍不住一阵苦笑,她有什么好担心的?这些自有皇后解决。更何况,就算他真忘了她,皇后要逼她入住东宫,总也跟他提过她的。只怕自己的名字早因这事,在他脑海里转过无数回了。想罢,释然一笑。

      这时,王皇后转过身来,对她道:“你先在这里等一等,我去跟你父皇说你来了。”

      华容看着她走进琉璃门内,微微诧异,这通传来人的小事还用得着她以皇后之尊,亲自去做吗?

      王皇后隔了好一阵,才返回来,领了她一路往寝宫的正殿而去。

      华容紧紧跟着她,一双纤巧的绣鞋踏在空旷的大殿地板上,敲击起一阵轻脆的回音。她边走边浏目环顾,四下里竟连一个服侍的宫人都看不见。

      进了内间,房中薰香缭绕,床帐轻垂。帐后隐隐有个人影躺靠在床头上。

      这就是她的父亲了……那个曾经逗着她,唤她“我的丫头,乖丫头“的人……她的身体有些僵硬,胸口有什么东西紧张得都快蹦出来了,可她依然颇为得体地弯腰跪了下去:“华容参见父皇。听闻父皇身体微恙,华容心中牵挂,特来问安。父皇身子骨还好吗?”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在这空旷的内室里,这沉默越发像是一条毒蛇,冷不防一口咬来!咬得她又痛又难堪,几乎想要夺门而出!

      她知道他可能会忘记她,可能会对她淡漠,也可能会因她私出神殿而震怒,但她没想到他会连一句话都不肯跟她说!就像……她根本不存在!

      王皇后幸灾乐祸地瞧着她,直到欣赏够了她攥紧衣服,不知所措的窘态,这才对着帐后之人开口道:“皇上,华容来看你了,你也不跟她说句话么?”

      帐后之人淡漠地“嗯”了一声,竟从帐内伸出一只手,挥了挥,示意她们退下。

      “既然皇上累了,那臣妾就领着华容下去了。皇上好好休息,多保重龙体。”行了个礼,就过来拉华容。可华容就像是出神了一般,怔怔地盯着帐后的人影,任王皇后怎么拉也拉不动。

      “人都见了,你还伫在这里做什么?”王皇后微恼地低声喝道。

      华容却突然挣开她,激动地冲着帐内大喊:“这么多年没见过儿臣了,父皇就没有一句话想跟儿臣说吗?”

      这回,帐内之人终于说话了,却是冷漠到残酷的语句:“没什么可说的,一切照皇后的意思办。”

      华容身体一颤,一圈一圈的冷就这么自心头冒了起来。要把她嫁给太子,真的是他的授意……

      皇后似乎在旁边说了些什么,接着,她的两条胳膊就被人架着往外拖去。她突然慌了,用力挣脱了钳制,豁出去地冲到龙床前,掀开床帐,颤声问道:“我只想问父皇一个问题,父皇就从没……”

      话没说完,眼前的景象一下子令她惊呆了!

      那个印象中身形修长,因着常年习武,颇有几分虎背熊腰之态的父皇,此刻佝偻着背,面色腊黄地躺靠在床头上,一身皮肤皱巴巴地包裹着大大的骨骼!只有那张瘦得皮都垮下去了的脸,上面的五官还勉强可供人辨识!

      而更骇人的是,一根根泛着冰冷寒光的透明丝线,带着残忍穿透了满是老人斑的皱褶肌肤,直直贯穿他全身上下的各处关节,再汇拢到床顶悬挂的一面八卦铜镜里!

      那可真是一幕可怕的景象!她看着她的父皇眼珠子还在转动,喉头也在滚动。曾经炯炯有神的目光变得黯淡如同漆黑的夜。他瞅着她,眼里闪烁着后悔与激动的泪水,可他的身体,甚至喉咙却被透明丝线控制着!

      他做不了一个他想做的动作!他说不了一句他想说的话!

      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臣国人因着天君的诅咒,永远长生不死,被制成了傀儡,就意味着要永生永世都受着这样的痛苦!

      她颤抖地伸出手,像是拔去嬷嬷七窍里那些摩诃曼珠沙华般,用力想要扯断这可恨的丝线。她看到父亲的眼珠不断地往床顶上瞟,然而那些从嬷嬷七窍里拔出来的,因为饱饮了鲜血而呈现出一种诡异而饱满的血红色的花儿,却莫名出现在眼前,扰得她一阵恍惚。

      突然,那些透明丝线开始往上提升,她那虚弱不已的父皇就像个破败的提线木偶般,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她一惊,抬头往丝线的尽头——床顶的八卦铜镜望去,隐约有个巫者打扮的老人站在里面,操纵丝线。

      她咬牙瞪着铜镜,蓦地喝道:“老贼!”右手一伸,凝起法诀就要打破铜镜!

      可未等她出手,那些丝线已经操纵着她父皇,十指如钩地朝她下盘袭来!

      臣国人本就各具神通,更何况是像他那样常年习武的人!华容毫无防备,但觉数缕劲风袭来,急急侧身闪开。可两脚却像被定住了,半步也无法挪动!她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脚下原本光可鉴人的地板,不知何时变得像水波般涟漪荡漾,一点点漫上了她的脚,死死咬嵌,不肯放开!

      惊慌间,劲气已然袭至,华容只觉膝上一痛,人已跪坐当场!

      “娘娘,她可全看见了,这下要如何处置呢?”一个老迈的声音自铜镜里传了出来。

      华容只听得身后传来两声闷哼,转头一看,两名侍卫已倒在了王皇后脚边,兀自圆睁着不敢置信的眼睛。想起方才自己差点被架离泰安殿,心知这二人定是王皇后临时唤进来的。

      还真狠!她恨恨地想着。

      王皇后理了理云鬓,喃喃地道:“怎么处置?这倒还真是个伤脑筋的事儿……大巫的意思
      呢?”

      大巫?华容骇笑,语气蓦地尖刻起来:“我当是谁,这么有能耐施此禁术,原来是鼎鼎大名的大巫!听说你‘大巫’的封号还是我父皇亲赐的,也不知你这样恩将仇报,以后觉还睡不睡得安稳?哦,对了,反正因为天君的永生诅咒,你根本就入不了轮回,又怎么会怕干缺德事儿呢?”

      她是绝对有理由把话说得如此刻薄的。大巫对帝君所施的术法,叫做傀儡偶术,乃是上古流传下来的歹毒之术。施术者将自身法力一缕缕逼出,再以特定手法撮成有形有质的透明丝线,贯穿于被施术者全身各处关节及喉头,让其像是提线木偶一般,依据施术者的心意而动。而这种法术厉害之处便在于,那法力凝成的透明丝线是可以变长变短的,施术者只要在自己与被施术者身旁各放一面开过光的八卦铜镜,便能透过镜面在千里之外遥控被施术者的一言一行!

      由于此术常被用心歹毒之人,用于活人身上,而被操纵的活人除了做出种种违背自己心意的事
      外,想动一下都不可能。再加上被贯穿的关节又无时无刻不痛,人很快便会消瘦憔悴下去,终至形销骨毁。于是,臣国开国之初,太祖皇帝便下令禁了此术。不曾想,身为国之大巫的人,
      不但擅施了禁术,还把它用在了皇帝身上!真真大逆不道。

      大巫也不理会华容,迳自对王皇后说道:“她到底顶了个‘神之女’的称号,又是娘娘亲自领她进来的,要突然暴毙,只怕众人面前不好交待。不如……”他瞟了瞟床上提线木偶般的皇帝,眼中闪过一抹狡诈。

      王皇后诧异地看着他:“你不怕……”忽然会意地笑了,蹲到华容身边道,“说得也是,这丫头三番四次与我作对,早就想收拾她了,如此甚好。”见华容恨然地盯着她,又道,“想来你现在对很多事云里雾里的,心里头很不好受吧?念在你平日里总还尊我一声‘母后’,我就发发慈悲,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华容一怔,一股迷茫转瞬升起。

      她的父亲再也不能说话了。当她看到他那被贯穿的喉头时,整个人一下子轻飘飘地起来。那是长久以来的期待,一瞬落空时的心理落差。虽然她马上又被沉重的难过拖回了原地,但她知道,她再也不会晓得那些一直以来郁积在胸口的问题的答案了。

      胸口会一直窒闷下去吧?她想,上天可真是残忍。

      然而现在,却有另一个机会摆在了她面前。王皇后入宫已有多年,当年那些事,就算她不能全知,事情的轮廓总是知道的。

      只是,多年夙愿一朝得偿,她反而不知所措起来。怔忡了半晌,才问道:“父皇……当年为什么会突然在宫里建一座神殿?”

      王皇后微微诧异:“我还说你会先问你父皇的事呢。”讥诮地看着她,“你想问的,应该是你父皇为什么突然不要你了吧?”

      直白的话语刺了华容一下,她微微瑟缩了下。

      “我老实告诉你吧,在这后宫里,没谁是干净的。你母后也一样。你以为你真是天神之女?”她冷冷一哼,“当年你母后一直不得皇上宠幸,偏偏我又先她一步,诞下了龙子。她生怕自己的地位会受威胁,一边装作诚心礼神,一边又串通太医,造出个怀孕的假象来!要不是那时候皇上已经数月没有宠幸她了,只怕她会干脆就说她肚子里怀的是龙胎……”

      “胡说八道!要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不是天神之女,岂不是跟太子有有血缘之亲?你一个做母亲的,舍得让儿子背负□□之罪?”华容斥道。

      王皇后冷笑:“我看你是弄错了吧,你以为你不是天神之女,就一定是皇上的亲女?若你母后只是假称怀孕,再借此博得皇上欢心,饲机成孕,你会落到被幽禁在神殿里这么惨?我告诉你,什么‘天神赐子’之类的谣言,全是从你母后寝宫里传出来的!她这么做,倒真博到了皇上的宠幸,怪只怪她肚子不争气,一直怀不上。知道时间久了,肯定会露馅,居然一不作,二不休,找了个侍卫乱来。呵,还真让她怀上了!”

      王皇后边说边笑,那笑容暧昧得刺眼。“你……胡说……”她忽然觉得有些晕眩,她说得那么言之凿凿,难道……不,不可能!嬷嬷不会骗她的!

      “对着一个马上就要被制成傀儡的人,我有必要胡说?你当你在她肚皮里怀了十二个月是怎么回事?就是因为她一直怀不起!”王皇后说着,叹了口气,“原本看你被外间奉为‘神之女’,于法术上又颇有潜质,指望着把你拉拢成自己人了,能对太子有所助益。怪只怪你硬要跑到泰安殿来……”说到这里,她踌躇起来,“我且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是想变成你父皇那样,还是想嫁给太子,成为我们自己人?”

      晕眩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华容用力撑着地面,只觉脑袋都已不像是自己的了。突如其来的答案,那么具有震撼力,把她一直所相信的一瞬颠覆!

      原来她父亲所有的宠溺,都只针对那个虚拟出来的“神之女”。而她,什么都不是,什么也不可能是!没杀她,只是把她幽禁在神殿里,只怕已是他法外开恩了吧……而她的母后……听嬷嬷说,当年很突然地就得了暴病,之后又被草草送进天崇殿的玉棺里,难道正是东窗事发?

      她再也想不下去了,一圈一圈的寒意麻痺了她,连思维也被冻结起来。她只觉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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