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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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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命
恶人谷的天阴雨绵绵,不用猜也能知道,昆仑又下起了大雪。
初冬将至。冷风携冰雪从昆仑而来,灌入恶人谷每一个人的身体里,凉得人直打哆嗦。
今年的天气似乎过分冷了些,也不知是老天爷看着这天下纷争不断,人与人之间精于算计明争暗斗而凉了心,还是世道本就该这般的炎凉。
眼看一天天凉起来,恶人谷里的人都穿起了厚重的棉衣御寒,唯有莫雨是一贯的穿衣风格。春夏秋冬,少见变化。
谷里弟子均见怪不怪。莫雨这个人就跟他的穿衣风格一样,说起来阴晴不定,其实挺有规律,只要摸着他脾气的边儿,也就能有迹可循了。
这位少谷主,看不惯的人都是清一色的伪君子,不喜欢的事物绝对不会违心去讨好,也历来不屑于两面三刀。而牵挂惦念的人,就绝对会一直一直放在心里。
那个被他放在心里的人,枫华谷一别,又有许久未曾见过了。
毛毛,毛毛,莫雨哥哥很想念你。
莫雨摩挲着那没能送出去的布娃娃,轻声在心底喊他的名字,好像这样就可以把心底最深沉的思念牵挂,通过某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心灵感应通通通通都传过去,好叫那个人也知道,也能想想他。
细雨霏霏和着斜风一股脑窜进屋内,似是在轻声应和莫雨。
急促紊乱的脚步声愈发逼近,莫雨收起布娃娃,敛好所有堪称为柔软的情绪。敲门声有节奏的响起,莫雨道一声进。
莫蓉蓉进屋时看见的便又只有传言中杀人如麻的小疯子,小疯子面容冷厉如冰雕,能冻伤人的双眼,前一刻的温柔荡然无存。
她不敢多看,快速交代了此行目的。“浩气盟林可人、月弄痕、司空仲平带领人马驻守昆仑,不日来犯。烟大人,圣女已经出发前往战地。两位大人的意思是,趁他们休整稳定军心之际,攻其不备。”
莫雨轻点下颚示意他已知晓,莫蓉蓉乖巧的退了下去。
浩气盟。
莫雨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如果当年,他能拉住毛毛,还会有今日的阵营鸿沟吗?当年一心只想拥有力量,却为何今时今日拥有了绝对的力量权利,会与他站在这样的局面下?
他有想过强行从浩气盟带走穆玄英,把他好好保护起来,却也清楚明白不现实,毛毛不会跟他走。推己及人,他又怎舍得折断他的羽翼,将毛毛束缚在自己编制的牢笼里?
昆仑一片银装素裹,冰天雪地里风雪呼啸,白雾迷离,遮挡行人视线,稍有行差踏错,即会招致性命之灾。
这般天气,一般极少有人出门,因害怕迷失在茫茫白雪地里。但熟知这一带地形,闭上眼也能走完整个昆仑的恶人谷弟子并非一般人。
恶人谷分了三队人马,分别以圣女、烟和莫雨为首,从三个方向包抄,杀浩气一个措手不及。莫雨对上的是摇光月弄痕。
攻防战场之上,莫雨一向自认所向披靡,凡他所过之处,敢拦他者寥寥。今日,照旧是他打头阵,带领恶人谷弟子全面进攻,因确实让摇光等人防不及防,是以形势全偏向莫雨这边。这战过后,料浩气盟短时间内无力应战,得修养上好些天。
朔风茫茫,卷起漫天风雪,银白纯洁里绽开朵朵殷红的花,妖冶得致命。伤在分水之下的人越来越多,莫雨杀得眼睛也红了。白雾那一边,目不能视的前方,又有人不要命往前冲来。莫雨那双堪比雪清冷,比风刺骨的眼睛里,丝毫不染色彩,冷漠得近乎无情。
来人愈近,莫雨不曾犹豫,又是一招分水拍出,未想对面竟能接下这注入凝雪气劲的杀招。若非他嘴角流出的血滴落到白雪里,莫雨还以为他那分水失了效。
一击未得,莫雨待再补一掌。此时双方的距离便已经相当近了,被雾气遮掩的视线清晰起来,一身蓝袍的青年驾着照夜白身姿挺拔,莫雨嘴唇微张,惊讶之下猛地收招,却还是来不及阻挡去势汹涌的气劲。
蓝衣青年硬接两招分水,“噗”的吐出大口鲜血,又浑不在意的以手背抹掉嘴角的红。“莫雨哥哥真是拼命啊,什么时候才能知道爱惜身体,别那么一马当先成为众矢之的呢?”
莫雨差点没让他气死,到底谁不知轻重?但凡穆玄英吭点儿声,他的分水一定不会使出。毛毛即使内息不弱,但也必定伤及元气。
“你怎么在这里?”莫雨问他。
浩气盟的探子一点没探出穆玄英会来的风声,谢渊也根本没想让他上攻防。不然,莫雨不会心大到全无顾忌。思想一聚到他伤了毛毛这点上,莫雨便烦躁不已,他不怕血,不怕杀戮,不怕战争,但他极端的害怕对面那个人是穆玄英。当风雪后他的影子显现出来时,莫雨心跳都快停了。
“我怎么在这里?”似乎是感受不到莫雨的焦躁和懊悔,穆玄英端坐在马背上,神情几般变幻,似喜似悲,像要哭又轻声笑出来,最后作出天真的表情来,微微歪了头,“莫雨哥哥,我也很想知道我为什么又在这里呢!你能告诉我吗?”
在莫雨的记忆里,幼时的毛毛遇到想不明白的事情,也会这么看着他,像是只要来问,莫雨就能给出正确的答案,解答他所有的疑问。
回忆起旧日时光的莫雨却没能感觉到丝毫怀念,有的只是从心底里延伸出来的寒意。莫雨站立在雪地里,仰头望着穆玄英,定格在天真两个字的青年眼里,殊无暖意和疑惑,只有盛满的冰凉和麻木,还有很多很多莫雨看不懂的情绪。
“毛毛。”莫雨唤他,从见到穆玄英起就跳个不停的心脏,‘咚咚’响得愈加频繁,“你没事吧?”
“嘿,小雨哥哥,你真会说笑。”穆玄英脸上扬起灿烂的笑来,“我挨了你两下分水,怎么可能安然无恙?”
不对。哪里不对。
莫雨紧紧盯着穆玄英,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毫无生气的毛毛。
是。穆玄英在笑,与昔日一样的璀璨笑颜,外人看来没有哪里不同。
但莫雨是谁?天下间能与穆玄英做到亲密无间的哥哥。他们之间对彼此的了解,不下于自身。
仅仅一个照面,一个眼神,莫雨就能读懂穆玄英,但他今日却做不到了。
毛毛笑得很好看,眼角却不露分毫笑意,眸中更似一滩死水,波澜不惊。一旦靠近他,这种死气沉沉,不带生机的气息连见惯修罗炼狱的莫雨都害怕。
大凡是个大活人,怎么可能露出这么刻骨惊心的死气来?简直跟个在死亡边缘徘徊的将死之人差不多。
莫雨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倏地伸手握住穆玄英。暖的,莫雨松了口气,送出《空冥决》上内息,助其调理,一面道:“这件事我不与你争辩,不管原因,总归是我伤了你,你想要怎么还回来都随你。但毛毛,在此之前你能不能过告诉我。你怎么了?”
视线真正交汇的一刹那,莫雨才真正知道了何为铭肌镂骨,他是真的被震撼到了。穆玄英眼中滔天的恨意、挣扎、怨愤,像要从里面喷发出来将他燃烧殆尽。
这一眼大抵他将记上一辈子不敢忘,何时起开朗阳光的穆玄英竟会这般的怨气冲天?莫雨握他的手更紧,他从来不会放开他的毛毛不管。“可是谁欺了你,又或你在浩气盟遇上了不平事?你说给哥哥听,哥哥绝不放过他!”
恨穆玄英所恨,痛穆玄英所痛,怨穆玄英所怨。莫雨万分不情愿看见这样的毛毛,他要毛毛知道,有什么事情他这个做哥哥的绝对不会丢下弟弟一个人!
“毛毛,若真是浩气盟给了你委屈,你直管来我恶人谷。有我莫雨在一天,万没有谁敢为难于你。”莫雨的话铿锵有力。
“呵。”穆玄英又笑了笑,然后迅速收敛起所有好的不好的情绪。“我的哥哥呀,除了你谁还能让我又爱又恨到恨不能自我毁灭?”
穆玄英撂下一句不明不白的话,甩开莫雨还在传送内息的手,策马直奔风雪远去。
青年的身影与地平线连成一线,渐渐远了,模糊了。莫雨咬牙抢过旁边莫杀的马:“等烟和米丽古丽信号,莫杀你看着办。”他说罢便调头直追。
可苦了呆愣一旁的莫杀。少爷,到底要怎么办,你倒是说清楚啊。
被赋予重大使命的莫杀摆着张苦瓜脸。
穆玄英驾马跑得飞快,莫雨追人也不含糊。昆仑这地方,风雪阻路,迷雾遮眼,断崖陡壁不胜数。没来过这块地方,还敢不要命的策马奔腾,莫雨本就易起的邪火很快被挑了起来。
他想等他追到毛毛,一定要打他一顿。他们兄弟之间什么不能说,非要憋在心里,让他担心。
但莫雨最终没能完成这个想法。触目惊心的悬崖峭壁出现在不远处,莫雨的前方,穆玄英完全没有勒马的意向。
“你给我停下!”
“穆玄英!”
莫雨连喊两声,收效甚微,眼见再跨一步毛毛就要坠入深渊,莫雨心一横拍马而起,借力跃到半空,猛地扎向穆玄英。在千钧一发之际,推倒穆玄英。两人双双落地,抱在雪地里滚了好几圈才收住脚。
马儿哀鸣着坠向深渊,莫雨缓过神来,犹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和心惊肉跳,他双手撑在地上,居高临下看着他身下的穆玄英,双目赤红。“你发什么疯!”才说完这一句话,莫雨就说不下去了。
身下的人惨白张脸,叫雪地里荧光一映,形如死人,只有一双眼珠子就这么痴痴的看着他,看得莫雨背脊发凉。
“起来。你才受内伤。不宜躺在雪地里。”莫雨站起身伸手去拉人。
哪知穆玄英就着他的手用力一扯,猝不及防下莫雨整个人直接被他带下去,摔在穆玄英身上。
青年的双臂力气大得惊人,那是一双舞惯了九九八十一斤玄铁重剑的手,莫雨一时竟挣脱不得。
温软的气息带着熟稔感在莫雨耳边起伏,穆玄英抱他的手臂越收越紧,直勒得莫雨腰疼。
今日的穆玄英十分不对劲,这个认知莫雨一早就有了。莫雨脾气一向不好,可让穆玄英这么折腾下来,真是一分脾气都发不出来了,便只好认命的叹着气柔声劝道:“毛毛,你到底是怎么了,说出来我们兄弟一起解决可好?”
回应莫雨的是一片寂静。
冰天雪地里,只有身下的毛毛是温暖的,然而渐渐的,连这唯一的温暖,也快随着冰雪冷却。
就在莫雨以为穆玄英不会再回答,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先带着毛毛避避风雪,调养内伤时,他却说话了。语调就同寒冰一样冷,毫无感情起伏。
“莫雨哥哥也知道担心吗?那又有没有过,担心到寝食不安,夜不能寐,痛不欲生的地步呢?”穆玄英魔怔了般喃喃细语。
“你说什么?”
“我说莫雨哥哥,毛毛好痛啊。”
一阵天旋地转,穆玄英翻身将莫雨压在身下,霜雪的凉意一股脑从后领口钻进莫雨的身体里。
以这样的姿势说话,莫雨很是不惯,可他怎么用力也推不开紧紧抱着他的穆玄英,又不敢真与他硬来。“毛毛,你闹一闹就算了,先放开我,我们好好的说话,好吗?”
穆玄英轻声笑了笑,笑容略有些渗人。“闹?莫雨哥哥,我可没有与你闹。”
穆玄英抬起头来,专注的看着莫雨,像要只凭这一眼洞穿莫雨的全部心思:“小雨哥哥,你说,以后就让我来保护你,把你保护得仔仔细细的,好不好?”
两人现下几乎是脸贴脸,身体贴身体,两双眼睛头一次这么近的注视彼此。正因为太近,穆玄英眼中的情绪便一览无余,内里的疯狂似已经占据了主导位置。莫雨的疑惑担心一下子前有未有的急剧增长。
究竟穆玄英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副似疯未疯,神智濒临崩溃的模样?
莫雨的疑问来不及说出口,眼前一黑,晕倒在穆玄英怀里。
……
昆仑风雪愈发的大了,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穆玄英在浩气营地里跑来跑去,指挥接他命令赶来昆仑的天狼坛弟子扎营。
是在那日恶人谷突袭的三天后,月弄痕几人才察觉到穆玄英的存在。隔日,他们就接到谢渊飞鸽传书,书信上谢渊的怒气毫不掩饰,命令穆玄英赶紧滚回浩气盟。
月弄痕记得当时那个在长辈眼里活泼听话的小弟弟是怎么回答的来着?寒着张脸,面无表情的:“哦。知道了。”
然后再没有下文。穆玄英头一次这么叛逆,月弄痕劝过,可人说过,司空仲平更是性急,直接祭出打狗棒,连连打在穆玄英身上,红痕一条接一条,穆玄英既没皱一下眉头,更没松口。
那时起月弄痕便隐约明白,穆玄英变了,不知何故。他谁的话也不听,想必即便是谢渊放下浩气盟所有事情亲自前来,穆玄英也不会听他的话跟他回浩气盟。
是什么才能让一个人性情全然改变?不仅月弄痕,下至其余浩气弟子皆是百思不得其解。
见穆玄英铁了心坚持留守昆仑,司空仲平也没了办法,于是这事就这么拖了下来。谢渊到底心系子侄,默认穆玄英调遣天狼坛弟子,护卫他的安全。
安排完天狼坛的人,穆玄英收拾一番看样子是想出营地,月弄痕直接将他拦下,开门见山:“这三个月你频繁出入,究竟是去做什么?”
穆玄英愣了愣,方若无其事道:“去做我该做的事。”
“行了。”月弄痕打断他,“我看着你长大,别试图敷衍我。毛毛。莫雨失踪三月,有人说他失踪前与你一块,这件事可是与你有关?”
等了很久穆玄英也没有回答她,月弄痕视线来回扫在他脸上,似想看出些端倪。而毛毛现在的神情,月弄痕已经看了三个月都没变过,死气和茫然交错,藏着诸多无奈绝望。
太过于明显的变化引来所有人好奇,但穆玄英明显不打算解释一句,谁也撬不开他的嘴。月弄痕叹道:“我总觉得毛毛你像是入了魔了。也罢,你已成年,该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们这些哥哥姐姐的话你也不愿意听了。”
穆玄英微垂着头,睫羽轻轻颤了颤,似被月弄痕的话触动,转瞬间又恢复如常,故作轻松:“怎么会不听月姐姐的话?我只望,没让你们失望过,可好像,也不行了。”
“你说什么?”月弄痕没有听清他后面的话。
青年摇了摇头,退后一步,一副不愿再多说的样子。“月姐姐,时间不早,我先出去一趟。”
“莫雨失踪三月,雪魔大怒,这些日子战事吃紧,恶人谷的人在昆仑徘徊不去。玄英,我知你绝不可能与此事无关。我劝你不要干傻事。谢盟主未到昆仑之前,谁也不可能承受得起王遗风的怒火!”月弄痕冲青年背影喊道,雪地上那抹蓝影始终不停,不一会儿已消失在彼端。
恶人谷少谷主莫雨失踪,无人知其去向,莫杀只道最后他追穆玄英去了。世人稍作联系,便能联想到浩气盟去。雪魔王遗风最疼爱他这三弟子,亦知莫雨与穆玄英情谊匪浅。
在他暂不能确认莫雨失踪乃自愿还是被动,就能连番为难浩气盟,置之于险地,若让他查到什么,情况恐堪忧。
依照三月以来穆玄英反常程度,别说心细如月弄痕,可人那种剑痴都能察觉他不对之处,说莫雨失踪与穆玄英无关,月弄痕肯定不信。
奈何漫山风雪足以掩盖世间诸多真相,那些蛛丝马迹分毫不留给人们。
昆仑地图穆玄英踩点得很熟,他轻而易举甩开身后的暗探,深一脚浅一脚穿过层层密林,坐落在僻静角落的房檐依稀出现在远方。
屋檐上白雪皑皑,门前几棵大树错落,又环立几株花草,风景不可谓不动人,站岗的守卫们却目不斜视。
忽而黑影闪现,吸引众人目光,守卫吆喝着过去查探,当是此时,另一个黑影飘然而来,马上又消失,给人一种轻风拂过的错觉。院中大树花草开始移形换位,令人目不暇接。
房间窗户一角悄然开启,唐门跃入其中,口中骂骂咧咧:“妈的。阵法又厉害了。真不知道那群小耗子在玩什么把戏。”
唐门简单处理了一下身上伤势,环顾屋内,器皿一应俱全,水果鲜花,衣物吃食应有尽有,倘若逢艳阳天,还能在窗台懒洋洋的晒太阳,此地实在堪称风景小屋,适宜人修身养性。前提是,若能忽略掉门前守卫以及专为困人而设的五行阵法。
“今次又是在哪?”冷冰冰的声音突然响起,森冷阴郁的语调连唐门这个做惯杀人越货的都打起了寒颤。
唐门转向声音的主人,恭敬道:“少谷主。穆玄英当真会选地方。每挪一处,无不是在难以寻觅之地。门前守卫武功路数上乘,五行阵法布置得精湛绝伦,如非唐门轻功一绝还有浮光掠影相辅,我又恰好学过些五行术数,怕也很难进入其中。”
却原来,机关遍布,守卫众多,里面关的竟是恶人谷里失踪三月的少谷主莫雨。
布局精致的房屋里,一呼一吸清晰可闻,莫雨久久的沉默着。唐门心里不禁疑窦丛生。
他曾受过莫雨恩惠,在少谷主失踪后,他寻人尤为尽心,终是皇天不负苦心人,让他寻到了莫雨。初时觅得莫雨并没有一丝受到伤害的痕迹,这让唐门大大松了口气,但下一个发现他很是震惊了一番。莫雨体内真气遍寻不着,若唐门没猜错,少谷主的内力……
唐门意识到这点震怒不已,转头就要去通知王遗风,被莫雨拦了下来。彼时唐门仿佛听到少谷主喃喃了一句:“谷主若来,他还能活?”
一心旨在暗杀上找乐趣的唐门想不通两个对家少爷的心思。一个一门心思扣下莫雨,奉为上宾对待,可有哪一个上宾会被主人家散尽内力?另一个困守一方,唐门能感受到莫雨的怨怒,他以为莫雨会恨不得杀了穆玄英泄愤。毕竟内力对一个江湖人来说有多重要,便是普通人也能明晓,偏偏还不准他告诉王遗风,显然是在回护穆玄英。
到底是哪门子意思?唐门心里不爽,他是个直性子,有话便说了:“少谷主,小耗子应是对我到来有所察觉,才换了地方。一处比一处偏僻。设了这么多阵法企图阻拦人进入。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再耽搁下去怕更不妙。我还是觉得该与谷主明说。届时小耗子十条命也不够赔,剐了他来给少谷主泄气。”
也不知哪句话动了莫雨的心弦,一动不动的人终于有了动静,缓缓的抬起头来。唐门这才看清莫雨覆盖在长发下面的神情。
唐门有些惊讶。前些日子他找到莫雨,莫雨虽有愤恨,还不至于颓唐至此,今时的莫雨,仍未有明显被伤害的痕迹,可面容布满寒霜,眉宇间写满疲惫,眼中亦有暗流涌动。唐门呐呐:“少谷主?”
“蜀中唐门于暗器用毒之上堪为绝顶,你身上可备有毒药?”光与影相交的地方,莫雨面容一半明一半暗,神色颇为莫测。
唐门猜不中莫雨的心思,出于恭敬,认真点头回答:“有。”
乳白色的瓷瓶被莫雨托在掌中,他怔怔的望着小瓷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终归包不住火,到东窗事发的一天,谢渊不一定能拦得住王遗风,或许莫雨能,可他对那个人,经过这么多事,这么多天,说未曾存有怨怼,谁都不会相信。
莫雨指腹摩挲着盛满毒水的瓷瓶,从靠椅上站起:“与其让他死在谷主手上还不如……”
然后唐门便睁大了眼睛看着莫雨拧开瓶盖,走到饭桌边,餐桌上已是摆满了丰盛可口的菜肴,当中一大碗滋补的乌鸡汤。莫雨半倾瓷瓶,晶莹剔透的毒水‘嘀嗒’融进汤中。
唐门顿觉眼前一亮:“这毒虽然发作慢,但论毒性毒死牛都没问题。少谷主只管放心,保证让那只耗子死得不能再死!”
也不知怎么回事,唐门‘死’字甫一落地,莫雨的手便抖了两下,瓶身脱离掌心,唐门心惊正要飞扑过去接住,莫雨反应却更为敏捷,迅速又将瓶子捞了回来。
“果然有客远来,嗯?唐家堡。”一把温润清凉的嗓音徐徐入耳,紧随着开门声,蓝袍高马尾的青年出现在莫雨的视线里。
“穆玄英?”唐门严阵以待,“来得正好,我早就想会会你,替少谷主……”
“你走吧。”莫雨不着痕迹的收起瓷瓶。
穆玄英与唐门同时一愣,少顷,唐门喝道:“小耗子,少谷主让你滚。”
“我说你。”莫雨续道,“放他离开。”他并不看穆玄英一眼,但哪句话是对自己说的,哪句话不是,穆玄英分得清楚。
“当然。”穆玄英压低了声音,“我们之间的事,也不好牵扯他人。唐门你走吧。”
纵然唐门不情愿离开,可情势比人强,再不走守卫就该来赶人了。“那少谷主你凡事小心。小耗子,你若敢对少谷主做什么,谷主一定让你死无葬身地。”
撂下狠话唐门展开轻功翩然离去,穆玄英没有对其投以过分关注,他将房门掩住,随手掸了掸身上积雪,感叹道:“昆仑果然寒冷,这个时节,若在南屏,就可见盎然春意。”
意料之中的,莫雨并没有理他,只是回到靠椅上闭目养神。
穆玄英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盯着莫雨看,神色晦涩。
“看够了没?”冷不防莫雨睁眼,不带暖意的瞳孔冰冰凉凉,有那么一刻穆玄英快觉得他能被莫雨这样的眼神冻成冰渣。
然而终究是没有,他那颗早便是千疮百孔的心,还能再怎么伤?穆玄英唇角微扬笑了笑:“抱歉。不自觉就入神了。莫雨哥哥,饭菜快凉了,吃饭吧。”
“穆玄英,你到底想干什么?”莫雨眸光锐利如芒,直刺入被逼问的穆玄英心中。
“莫雨哥哥,这个问题,你问过很多遍了。我想把你保护起来啊。”
“哈?”莫雨冷笑,“把人内力封禁,困他自由,做出折人羽翼的事来,你也敢说这话。”
最初醒来察觉自己被穆玄英困住,散了内力的时候,莫雨其实并没有如今这么恼怒。他打心底不愿相信毛毛会使什么阴暗手段,来帮助浩气盟对付他。比起这个,他更倾向毛毛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穆玄英像是莫雨生来的债,小时候要照顾他,为他忙碌奔波找吃的,长大分隔两地无时无刻不在挂念他,而今居然还能在这般田地下,首先不是担心自己,责怪对方,却是唯恐他是否遭遇重大变故。
莫雨问过穆玄英无数遍,怎奈他就是守口如瓶,半点因由不曾吐露。渐渐的,莫雨便烦躁起来。
莫雨是天生的强者,骨子里带出来的傲气,就是常人也忍不了被人如此对待,而况是他。如果穆玄英不是穆玄英,莫雨绝对可以与他拼个鱼死网破,而非等到那日,再无转圜余地。
正是那日发生的事情,真正令莫雨忍无可忍,而后,积蓄已久的怒火烧红了他的眼睛。莫雨送出去的短刃最后插在了穆玄英后背。
“莫雨哥哥。”穆玄英嗫喏着,“你是不是还在为那天的事,生我的气?”
“穆玄英!”莫雨显然痛恨这个话题,语调里暗藏危机。
可穆玄英就从来没怕过他。“那天是我喝醉了,没分清现实。对不起,其实我……其实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莫雨哥哥。”他声音渐渐降低,微微偏着头,像是迷惘但却认真得让人想信服。
从未想害他,莫雨在心底冷笑:“还真敢说,你是笃信我不会杀了你?”
穆玄英摇了摇头,不以为忤,反而微笑道:“也罢,左右都是我的错,莫雨哥哥别气了,吃饭吧好吗?”
“你别再叫我哥哥。你也不觉得恶心。”
“莫雨哥哥。”穆玄英努力忽视掉坐在对面的莫雨眼中遍布的恶感,坚持道,“我给你布菜。”
事到如今,莫雨算是肯定了,穆玄英真没打算跟他解释一二,更没想过有放了他的一天。除非王遗风找到这里来,又或者,他杀了他。莫雨执起筷子,看也不看递到他眼前的碗,尽管里面装满了他平素最喜欢吃的菜。
被莫雨连番冷待,是穆玄英意料之中的,自从那晚之后,莫雨盛怒下捅了他一刀,就注定这盘棋将会成为一个死局。
穆玄英亦知是自己理亏,没有任何不满。他拿过另外的汤碗,一勺一勺把它用乌鸡汤填满。他低头认认真真的舀汤,以至于根本没看见,莫雨脸上古怪且复杂的表情。
“原来并没有听见么。”莫雨低喃。
“莫雨哥哥,你说什么?”穆玄英抬起头来,轻声询问。
但却没能得到莫雨的回答。莫雨眼看着穆玄英手中的瓷碗就要被盛满,心蓦地剧烈跳动起来,他索性弃了手中的筷子,按着自己的心口,窒息的感觉愈发强烈起来。
莫雨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时至今日走到这一步,苦心孤诣为穆玄英投毒欲撞个玉石俱焚,到头来,真要用到他身上,怎么还会有心疼不舍?可笑。
“莫雨哥哥。”穆玄英担忧的声音响起,他见莫雨单手按着胸膛,自然以为他有哪里不适,便关心道,“你脸色这么差,可是哪里不舒服?不然先喝点汤吧。这汤熬得细致,莫雨哥哥这几日睡不好,我便特意叮嘱他们做来给莫雨哥哥喝,养养身体。”
散发着诱人香味的鸡汤端到莫雨面前,袅袅烟雾中,对面那人的眉目仍旧清晰可见。
如果这人不是在这般情况下对他嘘寒问暖,如果这人没有折他羽翼囚他自由,如果那晚的事情只是虚幻。莫雨闭了闭眼睛,无力感划过四肢百骸,怎么就偏生是他,做了这些让人恨入骨髓的事?
世上的如果没有那么多,所以,当见穆玄英不变的关怀,处处细致入微的照料,莫雨深觉烦闷。
他下了药,想要穆玄英的命,冥冥中又拐了个弯,现下下了药的东西摆到了面前。真像是天意使然。莫雨无言以对。他那双上挑的桃花眼里,凉薄的色彩覆盖,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连莫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怎么做。
“莫雨哥哥。”穆玄英道,“汤里掺加许多补品,你这些天脸色不大好,喝些来养养身体,若还不能好起来,改日我就请个大夫……。”
却不待这一句话说完,莫雨便伸手夺过汤碗,一饮而尽。“很烦,穆玄英,别在我面前啰嗦。”说罢别开头,像是再看一眼,都觉得厌恶。
穆玄英闭了嘴。记得昔日哪怕有再多的话,即使通篇不着调没有主题,莫雨也能笑着听完。只是……穆玄英摇了摇头,甩开多余的想法。
屋内的沉默并未完全蔓延开来,穆玄英缓一缓神,又开始絮絮叨叨,说外面的形势,讲生活琐事,或纯粹的出言关心莫雨近况。
“昆仑雪下得真大,银白一片,有时候一个晃神真怕会迷了路。我前些天还不小心摔了一跤呢。好在没让人瞧见,可真丢脸。”
“说起来莫雨哥哥最近是不是睡不好?看起来精神不佳。你在这里住,若缺了什么,只管跟外面的守卫或者跟我说都行。你要什么,我都会拿给你。”
“平日里小雨你想吃什么大可直说,凡你想吃的,想要的,再远我也能去取。”
“莫雨哥哥……”穆玄英忽而叹道,“我其实,真的只是想保护你呢。”
任穆玄英前面说得天花乱坠,字里行间饱含对莫雨的关心,莫雨全当听不见。只这最后一句话,听进耳里,忍不住便冷笑连连。
这一举动穆玄英自知代表什么。没有关系,他的莫雨哥哥不清楚其中良苦用心,他自己明白就好。
相对而坐的两人,一时间互相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想当然,那些混杂在眼里的疯癫痴狂,和另一人面色不正常的灰败,尽未被得知。
穆玄英话说得多了,难免口干舌燥。汤勺在汤水之中荡起一圈圈涟漪,本是滋养身体的补汤缓缓凑近唇边。莫雨闭眼,心烦意乱。
“哐当。”
破碎的瓷片贴脸颊擦过,当场溅起一小窜血珠,穆玄英捏在手中正欲喝下的汤碗应声而碎,汤汤水水合着血珠撒了一地。“这是……什么意思?”穆玄英不解。如果想要他的命,莫雨掷出的东西不是应该直取咽喉吗?
“你胆子倒大,还敢跟一个随时想要你命的人一起吃饭。穆玄英,是你太过自信我不会恨你,还是你觉得我真的不敢毁了你?换做是我,就绝不会跟我的阶下囚面对面用饭。也不怕里面有毒。”
“阶下囚?”穆玄英摇头,“莫雨哥哥怎么会是阶下囚。毒?”
不会是他想的那样!穆玄英霍的转头死死盯着桌子正中央,如果没记错,最先喝下汤的是莫雨,还是他亲手端给莫雨。穆玄英勉强道:“小雨永远是毛毛的哥哥,既是哥哥就不会是什么阶下囚,我又如何会害怕所谓的毒?”
“从小时候起就喜欢自欺欺人。怎么就学不乖呢?”莫雨嗤笑道。在穆玄英踉跄站起,险些踢翻餐桌时,又不咸不淡的补充,“蜀中唐门秘制毒药,沁入骨髓,无药可解。”
穆玄英跌坐在地,不敢置信:“你原是想毒死我?”
“是。”莫雨冷声且坚定的回答了他。然而可笑的是,在看见穆玄英将要咽下毒药的那一刻,身体本能反应竟比脑中思想更加快的阻止了他。怎会到了如斯境地,还对这个人下不了手呢?
“我做下许多不可饶恕的事,你想我死……你想我死,那你为什么不毒死我?哈,为什么不直接毒死我!”穆玄英的脸被痛苦生生扭曲,眼神空洞虚无,他质问道,“为什么要喝?”
“不是你给我的吗?”
在原本的设想里。穆玄英若真死了,莫雨也没想过能多活几天,他一身内力散尽,再去哪里都是险地,任何地方也有可能是埋骨之处。画地为牢被恶人谷保护起来非莫雨所愿,何况除开王遗风哪一个恶人真心想他活?不能自在逍遥,与死何异?
不想那碗汤最先喝的人竟是他,更不想,他根本就对穆玄英下不去手。
一切皆没能绕过命运的安排。
命劫成结,结不能解。
莫雨低头,坐在地上的人仿佛被他的问题问住了,不再说话,双手抱膝,直愣愣望着虚无缥缈的地方,像是什么也没法看什么也没法想,宛如雕塑,更似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穆玄英,你不想解释什么吗?”
“解释什么呢?”穆玄英眸中的光几乎覆灭,形如死水,“莫雨哥哥,你说所谓的命中注定,是不是其实根本就是那个人自己作的呢?我没有什么要解释的。你要想听说个故事吧。”
命劫的起端,因由,穆玄英所走过的第一命、第二命、第三命,到如今一一呈现在莫雨面前。那些意想中的美好,结局却不堪的苦果,如何如何的折磨着穆玄英。
“弟弟大概是疯了吧。”穆玄英说。他用弟弟代指自己,哥哥代指莫雨,“要怎么才能护好他的哥哥呢,不让他一次次走在自己前面?哥哥要怎么样才能不那么拼命?历经三次惨败,这第四次弟弟已经输不起了啊!要不把哥哥困住吧。不能留着他的内力,不然哥哥肯定会逃的。可若散尽了,以后又怎么能自保?所以不如用药物控制内力好了,其实有得解的,但是不能让哥哥知道,不然他总有办法解开。就骗骗哥哥说不能解好了”
莫雨:“……”
穆玄英拍拍身上的尘灰,重新坐回椅子上。继续说完这个故事。
在困住莫雨的第三个月夜里,荒唐的事发生了。其实并非如莫雨所想,是要趁他内力尽失时有意折辱与他。确实只是穆玄英喝醉了,未能分清今夕何夕,脑子里印的仍是从前的毛毛和莫雨。
从前的毛毛莫雨,两情相悦,鱼水之欢情意浓时自然而然便有。但在那时莫雨的眼中,自是罪不可恕。可即便如此,即使是如此,莫雨怒极攻心,捅入穆玄英体内的匕首,仍插歪了地方。
“哥哥杀过那么多人,招招致命,怎么偏偏对弟弟下手时,只留重伤而不致死?”后来的事情便也没什么可说了,莫雨也都知晓。穆玄英说着早便入了神,又一次重复的问,“莫雨哥哥为什么没杀了我呢?上一世,哥哥就说绝不会害弟弟,那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杀了我,来结束这永无止境痛不欲生的循环?”
故事讲到此戛然而止,然则谁都知道,这个轮回其实还未尽。
打从穆玄英讲述故事起,某些片段似乎清晰传递到莫雨脑海中,连带着每一世刻骨铭心的悔恨、绝望、心死,都能让他感受到。仿佛身临其境。
尽管事情多么的荒唐,不可信,可莫雨就是知穆玄英所言非虚。那么,走过那么多坎坷,尝遍累累恶果,他的弟弟到底还能坚持多远。穆玄英说他大概是疯了,莫雨想,那并不是矫情的话,这个人约莫早站在了疯癫的边沿。
那碗加了毒水的汤再次被人眷顾,穆玄英执起勺子,容色平淡而岑寂,汤水涟涟穆玄英低头认真的喝,一勺又一勺。
莫雨想说别喝了,想一脚踹翻案几,然都只是想一想而已,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了,毒入脏腑,莫雨的眼皮也快睁不开了。
“毛毛。”莫雨手撑额头,努力使自己清醒。
“哥哥终于肯再叫我一声毛毛了吗?”穆玄英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坐到莫雨旁边。
莫雨看他面如死水,只怕心也成灰。没走到这一步之前,若毛毛将全部和盘托出,莫雨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原谅他,但这都只是如果。
事实是,现在的莫雨,抬眼望着越发憔悴,形如枯萎的男人,心一阵一阵抽痛,无比后悔。他的毛毛,还能再走多远?
“还会再继续下去吗?”莫雨问,又伸出手去覆穆玄英的眼睛,他不想看见那双原本亮堂澄澈的眸中散发出死寂,没有一丝生气。
“谁知道呢。”穆玄英无所谓的答道。
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刻在心里的伤痛,怕已无药可愈。
莫雨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握紧穆玄英的手,虽气若游丝声音细小,其中坚定不移的信念依旧震撼人心:“毛毛。一定不会再让你沉沦下去了。以莫雨之名,若你再有下一世,即便对方是天,是神鬼,我也会与你一同面对,再不能弃你而去。穆玄英!你记得,下一世把这个故事提前告诉给那时的我。傻毛毛,可别再犯傻了。”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地,覆盖在穆玄英双眼上的手,倏然下垂。
斯人已逝。
和从前每次莫雨离世时都不同,此番穆玄英毫无激动的情绪显得尤为平静,唯空余一声幽幽的叹。
“莫雨哥哥……唉。”
第四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