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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命 ...

  •   第三命

      常言道世事难料,这世间不尽如人意的事实在太多太多。

      穆玄英闭上眼,任风景在他身边倒退,万物从腐朽回转到新生,时光重聚。可以的话,他真的很不想很不想睁开眼睛。

      曾经有多么的想重来一次,现在,就有多么的痛恨那时的天真。他的双肩还能承担几次刻骨的痛?

      尖锐难听的叫嚣声回荡在耳侧,始终不散,逼迫穆玄英不得不去面对他又一次重生的现实。在他叹息之际,一双温软的手覆上他手背,声音放得很低却有咬牙切齿之恨:“毛毛,你别怕,我去缠着他们,你趁机跑,别回头,跑得越远越好!”

      穆玄英猛地睁眼,那张熟悉的脸近在尺咫,他从来没这么害怕见到莫雨,几乎是条件反射甩开了他的手。

      莫雨瞪着穆玄英,惊怒交加:“毛毛别闹了!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听我的话,跑!”一边说一边去推他。

      “呵呵呵,跑去哪里?把《空冥决》交出来,饶你们一条小命又有何难?”

      “他说的没错。你们的命值几个钱?乖乖交出东西来才是真。”

      “两个臭要饭的,别挑战爷几个的耐心。”

      身前的莫雨冷笑连连,讥讽道:“当我不知你们打的什么主意?要书?去地府找阎王拿吧!”

      枫叶如血,残阳壮阔,身前数十宵小步步紧逼,身后万丈悬崖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穆玄英脑中金光闪过,迅速抓住了关键点。

      不偏不倚,时光的洪流将好把他带回了当初二人走上不同道路的分歧点。摆在他面前的两个选择,跳是不跳。跳了死了能不再面对最好不过……

      “毛毛,你快跑呀!别发呆了!”莫雨那边的战斗已经打响,他费力与人缠斗,还要分出心神提醒正在发呆的弟弟跑路。

      穆玄英忽然一个激灵,额头沁出层层冷汗。他方才魔怔了似的,只不愿见到莫雨,一心求死得到解脱。却在这一瞬间醒悟过来,他觉得自己无辜,一遍一遍循环那些他不能承受之痛,那这一刻的莫雨又何辜?他凭什么能毫无负担的丢下莫雨?

      方是此时,穆玄英才意识到,他已生了心魔,难以挣脱解开。倘若再经历一遍锥心之痛,他不能肯定自己会不会走向极端。

      然而即便现在有再多的想法,也不是深思之时,穆玄英从莫雨的眼中看到惊骇之色,他想,是不是莫雨出事时,他也是这副神情呢?

      下一刻,穆玄英收敛心神,快速往旁边一让,顺着身体倾斜之力就地一滚。他凭多年应敌经验避开横劈过来的钢刀,然到底吃了年弱力小的亏,让开了命门却始终没能彻底躲开那一刀,手臂被划开很长一道口子。

      偷袭穆玄英的激浪庄门人未能一击得逞,‘啧’了一声举刀冲着地上看似无力再躲的孩子猛力扎去。

      那一系列的动作,看在莫雨眼里,似乎是刻意放慢到每个细节般,他眼睁睁见那刀锋离毛毛近一寸再近一寸,全然像是割在他心里,每一下都是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啊——!”彷如一头受伤的孤兽在嘶鸣,莫雨双目血红,透露出彻骨的恨,左手整个手臂迅速染上黑紫色,胸前的咒印逐渐清晰。

      因穆玄英全神贯注在刀上,思索要如何避开锋芒,耳边虽听见莫雨的惊吼,却半点不敢分散注意力。否则,他便是没被劈死,也要被莫雨吓去半条命。他可一刻不敢忘莫雨第二次是因什么而死。

      变故起于这一时。

      红尘曲携风声而至,响彻半个枫华林,前一刻还气势汹汹的江湖宵小,后一秒,萎顿在地抽搐不止。

      穆玄英这边警铃解除,马上爬起来转而观察莫雨,这一看不得了,吓得他几乎魂飞魄散。

      莫雨在一堆尸体中间抱着头,浑身青乌,口中嘀嘀咕咕不知在念叨什么。毫无疑问病发的模样。穆玄英既顾不上手臂的伤口,也管不了是谁救了他们,纵身一跃飞扑到莫雨身边,双手牢牢抱着他。

      “小雨哥哥!莫雨哥哥你清醒点!”

      疯癫中的莫雨伤人是无差别的,穆玄英受了伤,行动力大打折扣,不如使了全力的莫雨,不幸挨了那么几下,仍是不放弃抱着莫雨,轻轻叫他名字。

      这当口,一根长笛忽而袭来,不由分说隔开两人,白衣长袍的中年男人手抵在莫雨胸口,凝雪气劲四溢,二者周身飘起细白的雪花。随着凝雪功的运转,莫雨身上诡异的青黑色迅速褪去,理智逐步回笼。

      救人的不消说,正是恶人谷谷主王遗风。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穆玄英几乎一下子反应过来,为何原先莫雨内力浑厚,阴阳复合毒却一天天势弱!他差点就要笑出声来。兜兜转转两世,破解之法竟本就在恶人谷,可笑他一意孤行,以强硬的手段改变了两世的命运,到头来的结果又是什么?

      到底是天意弄人还是自作自受?穆玄英痛苦的把脸埋进双掌间,有些不能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强烈的愧疚怨恨让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莫雨,即使现在的莫雨根本就不知道所发生过何事。

      “你是谁?”莫雨从混沌中醒来,防备的瞪着眼前的男人。

      “我是谁并不重要。小兄弟,我且问你,你想要力量吗?”王遗风不咸不淡的声音清晰传入莫雨耳中。

      “力量?”

      “没错。”王遗风长笛一端指着陷入悲伤,难以自拔的穆玄英,“你那朋友看起来正在为什么事难过。在这个世上,要想恣意而活不为人欺侮并保护好身边之人,唯有拥有力量方可做到。”

      莫雨方才从咒印发作中解脱出来,脑子是有些不清醒的,那一问一答也全凭惯性。经王遗风一提,才蓦地惊醒,撇过头果见毛毛萎顿在地,身上血迹斑斑。

      他心下不由一紧,什么顾虑都在看见毛毛那副样子后,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莫雨撇开王遗风跑过去,担心道:“毛毛,你怎么了?别吓哥哥。”

      “毛毛?”

      莫雨见他始终不答,急得心如火焚,再也管不得许多,使劲把穆玄英的头抬起来,双手捧住他的脸,额头紧紧贴着他的,急切道:“毛毛,哪里不舒服?是不是手臂的伤口痛?我去给你找药,上了药就不痛了,还是被吓着了?毛毛,你应哥哥一声。”

      “我……”穆玄英揉按着太阳穴,吐出口浊气,“我没事。”

      能有什么事?无非是心病难医,自己与自己过不去。莫雨犹自惊疑,穆玄英贴过去抱着他:“莫雨哥哥。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错在太过笃定,错在得意忘形,错在自命不凡。现在,穆玄英知道错了,他希望莫雨能够原谅他。

      莫雨轻拍毛毛后背,舒缓他的不安,笑道:“只要你没事就好。毛毛怎么会有错呢?错的是那些自命清高的伪君子!”

      实则问答根本不是一个高度上,但穆玄英觉得无妨,他还敢再信一次,还敢再尽力的爱一次。那么,这一生,绝对不再干涉莫雨的任何决定。

      如果还不行,怕真是要下地狱了。穆玄英头埋在莫雨怀里,笑得苦涩。

      两人心情或多或少放晴些许,莫雨小心谨慎的抓着穆玄英的胳膊,没有药给毛毛缓解伤情是莫雨现在放在心里的头等大事。

      那片白色衣袍在眼角余光处若隐若现,莫雨抬头,王遗风居然还在原地。“你,身上有没有伤药?”

      “呵,伤药?”王遗风短促的轻笑,“无人能伤及我,我身上又怎会带那玩意儿。”

      莫雨怦然心动,王遗风那番有关力量的言论不期然涌进他脑中。有了力量他可以恣意而活,有了力量他可以保护珍视之人。他第一次有了迫切想要得到的东西。莫雨看着王遗风,目光炯炯:“你刚才问我想要力量是吗?我现在回答你。我想要,很想很想。我要保护他,要这天下没人能再伤害他,要所有欺负过我们的人付出十倍的代价!”

      “好!那么,来恶人谷罢。”

      穆玄英呆看莫雨半晌。所以,很久很久以前,这个人也是抱着这种想法才加入的恶人谷吗?

      “他和我一起,否则,我不去。”莫雨一指穆玄英。

      王遗风无所谓道:“随你。只要,你能在那种地方,护得住这个看起来眉宇间全是正气凛然的小少年。可莫怪我没提醒你。你适合恶人谷,他,不适合。”

      “哼。”莫雨不屑道,“便是拼尽一条命,我也能护他……”

      “我去!”穆玄英抢过莫雨的话,语气坚定。“但莫雨哥哥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一定要答应。”

      ……

      春日的雨细细丝丝,连绵不绝,自长空直直降落下来,拂过嫩绿的树叶,顺着枝干又滴落到树底的花瓣上,最后才在地上溅起一串串小水珠,替小少林胧上了一层薄薄的神秘面纱。

      这场朦朦胧胧的雨已经下了好些天了,恶人谷地温偏高,尚且让这雨生生降下几个温度,昆仑的大雪又该是怎样的不近人情呢?

      春雨多情,本该引起无限愁思,望着春愁生出幽幽的叹息。可小少林的动静闹得却有些大,驱散了这一方的缕缕哀愁。随侍在小少林的仆役、雪魔卫们皆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做出好奇探听的举动。

      唯有常跟在那二人身侧的两个小丫头,才敢踮起脚尖张望。

      “你就不能多爱惜爱惜自己的身体?你哪一次出去不是保证不会受伤,回来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莫雨,攻防的刀剑都是不长眼的!”

      “我怎么不够爱惜了?你也说刀剑不长眼,打架受伤稀疏平常。毛毛,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是……”

      今日恰巧轮到莫蓉蓉与莫红泥当值,二者均在彼此眼中看到无奈之色。也好在是她们,换做胆子小的莫采薇,一个弄不好就怕她哭。

      “你也真敢说爱惜,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莫少谷主智勇无敌,身先士卒,不顾浩气盟几百大军敢只身迎敌。你当你是神?”

      “要不然怎么办?让我龟缩在营地任浩气盟的人为所欲为?毛毛,你不愿意上攻防,不是所有人都能看着浩气盟的人在昆仑叫嚣!”

      屋子内争吵还在继续,甚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可劝架的话除非莫杀在,便是有时候莫杀也不敢轻易劝。莫蓉蓉她们也只好安静地听着。

      “呵呵……呵呵……反倒是我错了。对,没错,我才是缩头乌龟。”

      “毛毛!我不是那个意思。毛毛!你去哪?”

      穆玄英一身轻功已是炉火纯青,待他路过莫蓉蓉与莫红泥身边,只能感到耳畔一阵风拂过,风声消散后便什么也没有了。莫蓉蓉咋舌的望一眼被摔得叮咚响的门,终于无奈道:“又吵架。”

      莫红泥叹了口气,接道:“吵架嘛,多正常,可是每次吵完了小少爷还好,找个地方冷静冷静就算完了。少爷脾气……”莫红泥递给莫蓉蓉一个‘你懂得’眼神,莫蓉蓉心领神会。

      莫蓉蓉抬头看了会天,也叹着气,摇摇头:“小少爷生气大家都能理解,毕竟少爷太拼了,每次带着一身伤回来,小少爷多伤心。如果少爷什么时候能不那么拼命,那就好了。”

      “可能么?那可是少爷啊。”莫红泥不无感慨道。

      ‘轰隆轰隆’。

      乍然在天空盛开的白光,昭示着今日的不平静。细雨过后又是雷雨,风云也变了色,倾盆大雨随之而来,毫不留情的冲刷着小少林的花草树木。

      莫蓉蓉脸色微变:“小少爷出去的时候带伞没?”

      莫红泥刚要说话。

      “他往哪个方向去了?”清冷的男声响起,夹杂焦虑。

      两个小姑娘吓了一跳,手齐齐指向一个方位,吓得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男人得到答案,转身即去,半刻也不愿停留。

      莫红泥年纪小,性格较之活泼,莫雨一走就以手拍胸脯,向莫蓉蓉展示自己受到了惊吓。她吐了吐舌头,“少爷什么时候出来的?还不知道我们说的话让他听到了多少。不过,我不怕。”

      小少林的事,莫雨不喜听见有人议论,更以他和穆玄英的为最。莫蓉蓉表示了解,笑了笑:“你是不怕,反正有些什么向小少爷求求情,少爷还不是睁只眼闭只眼?”

      “少爷最疼小少爷了,这么大雨,吵了架还记挂他。”

      “是啊。红泥,我们也回去吧。”

      “好!”

      穆玄英和莫雨进恶人谷已有些年,一年中总有几次穆玄英会因为莫雨太过拼命而生气,刚开始还能好声好气与莫雨辩驳,到后来却发展成争吵。恶人谷小少林里伺候他俩的莫姓仆从早看惯了,是以如莫红泥她们一般早见怪不怪。

      反正,吵得最厉害的一次,连莫杀也被惊倒,隔日,俩少爷该一块练武照练,该一块吃饭照吃。担心纯粹是多余。

      打从心底,穆玄英也不想同莫雨吵,他那么爱莫雨,能为他几次重生几乎万念俱灰。恶人谷的攻防他不可能上,要让他与浩气盟争斗,不死不休,无异于拿刀子狠戳他脊梁。为此,他将自己与恶人谷隔离开来,非必要不出小少林,仿佛这样就能摆脱他今生和恶人谷的关系,证明着曾经的天狼星还是干净的。

      可不就跟他与莫雨争吵时说的那样?穆玄英是彻头彻尾的缩头乌龟。两次失败后,不敢再有丝毫放松,紧紧缩在自己的龟壳里,一有风吹草动便惊得心神不宁。

      自进恶谷后,穆玄英躲避的态度太明显,王遗风由此对他不闻不问。但这位谷主对莫雨的栽培关怀,却显而易见,莫雨不得不承这份情,全力回报。

      有的时候看见莫雨不要命的往前冲,穆玄英觉得很累,他明明想把莫雨保护起来,他知道他前两次错了,这次不敢再干涉莫雨的决定。结果更累。

      偶尔午夜梦回,他常常分不清空气里的血腥味,究竟是梦中的还是从他身边受伤的莫雨身上传来的。折磨得他寝食难安。

      他是真的很害怕,怕哪天莫雨又被谁给带走了,重生三次,他比谁都害怕啊。才会每次都与莫雨吵得厉害。

      莫雨一场攻防打下来身心疲惫,穆玄英明知不该质问他,可再多忍忍,保不齐他会被折磨得也变成一个疯子。这个世界,没人能明白他的惶恐,莫雨也不能。他若能,就不会这么让他担心。

      明明那个时候……进恶人谷的时候,莫雨答应他,一定保证自身安危,以身体为重,他才肯进恶谷的。

      雷声隆隆,风声萧萧,滂沱大雨携风雷之势而来,无数在外奔波的人忙于找地方避雨,唯穆玄英似只孤魂野鬼游走在大街上,不知何处去,不知何处来。

      “咦?那个不是我们的小少谷主吗?怎么现在看起来像一只被遗弃的狗?”嘲讽的声音混合着雷声,穆玄英循声望去,在凉亭里避雨的男人满脸不屑。

      他旁边的人用胳膊碰了碰他,神色隐晦:“别说,仔细少谷主听到要你的命。”

      “我呸。”男人狠戾的回望穆玄英,“看我干嘛,凭什么不让人说?什么小少谷主,全沾少谷主的光。住在小少林里,也不替谷主做事,浪费恶人谷的粮食!我看,指不定是他长相好,少谷主拿他做禁脔,否则凭他能担一句‘小少谷主’?哼,不过是少谷主养的一条狗!”

      小少谷主这一称呼,是莫采薇她们与他闹着玩的,莫雨对穆玄英又不存在防范隔阂,他甚至乐于听到有人这么叫他。后来不知怎的传开了,本来他在恶人谷里名声就不好,这一因由又导致恶人谷里看他不惯的人更多。

      喋喋不休的辱骂声刺痛了耳膜,穆玄英忽然想起上一世的情景,谢渊说,那些人看不惯莫雨,挑尽他的刺。是不是,正如今日的他?

      他脾气好,暂且自认难堪,那时的莫雨呢?难怪会和人打起来。

      因果循环,全是报应。穆玄英苦笑,笑里尽是自嘲。

      假设从一开始就有人来教教他该怎么做,假设他没有杀过莫雨,没有历经那么多次穿心之痛。那就好了。

      自作自受。

      “哧——”

      “啊——”

      利刃穿透身体的声音与惨痛声齐响,鲜血四溅,穆玄英刚迈出的步伐生生收住。适才辱骂他的男人,已经魂丧刃下,兀自睁大了眼睛,死不瞑目。与他一道的另一人慌不择路的逃窜。

      手腕被人扣紧,力道适中并不会让人感到不适,不用看也知晓是谁拉住了他。还能是谁,除了莫雨。“毛毛,你别生气了,是莫雨哥哥不好,那些都是气头上的话。你别与哥哥生气了好吗?”

      如穆玄英想要好好保护莫雨一般,莫雨其实也打心底不意毛毛参加攻防。需要用血肉之躯开阔出来的疆土,他来做就好,他的弟弟并不需要那么辛苦。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气话,真叫毛毛听进心里从而要同他一般去拼命,莫雨才真不知去哪哭好。

      穆玄英转过身面对莫雨,叹道:“我没有生你的气,小雨。我是在气我自己。”

      这世上找不出第二个比穆玄英还要爱莫雨的人,正因为爱,关心则乱,才会因心底的人受伤而争吵不休。其实哪里是想吵,只是忍不住想告诉对方,对他的担忧,却用了暴躁的方法。

      穆玄英捡起地上的伞,撑到莫雨头顶,眉心蹙了蹙:“受着伤还动用武力,跑出来淋雨,小雨,你……”他顿了顿,究及两人会大雨天乱跑的原因,终是转了话题,“算了,我们回去吧。”

      任由穆玄英反牵着他的手,带他回往小少林,莫雨一直在不动声色的观察对方的神情。“这些话毛毛你不必太过在意,是莫雨哥哥没管好他们的嘴。”

      那些刺耳的话莫雨听得少,没人敢公然挑衅他,可种种手段下,还是防不住会漏到毛毛耳中。莫雨深觉流言可恨。

      白色的伞倾斜到莫雨那边,白衣红袍的人满是愤慨,伞外的世界是由雨滴织出来的帷幕。穆玄英听着雨声笑了出来:“不在意。毛毛只在意小雨哥哥。哥哥回去好好休息几天吧。”

      “好。都听毛毛的。”莫雨口中如是答,心里转了好几个弯,计较着怎么处置管不好自己嘴巴的人。

      “对了,毛毛,稻香村的事该有个了结,我欲下月出发前往巴陵县。一起吗?”

      董龙!穆玄英紧了紧莫雨的手:“当然!”

      当年稻香村祸事,任是莫雨、穆玄英,都不敢忘。冤有头债有主,那一笔笔血账该是谁来还,就绝对逃不掉。

      这一场雷雨,来得快去得更快,犹如穆玄英和莫雨的火气一般。吵的时候声势大,一度吓破莫采薇几人的胆,和好时又悄无声息。谁都知道,他二者哪里真正大吵大闹过,不过是另一种方式的关心,又岂会真的往心里去。

      雨收云霁后晚霞挂满天,映照得整个小少林红彤彤的。虽说去巴陵县预订在下月,当晚穆玄英就开始合计此躺出行该带哪些东西。

      因此,待临行前天他俩显得不慌不忙,莫采薇和莫红泥等几个小丫头也跟着一块。

      稻香村的仇,多的没得说,血债血偿。凭穆玄英几世经验,武学进境突飞猛进,合莫雨之力,报仇不在话下。

      斩杀董龙十分顺利,莫雨跪在地上仰天长啸,穆玄英低声笑了笑,抱着莫雨,心里异常平静。因毛毛在身边,莫雨情绪并不如何失控,那一刻除了喜悦还是喜悦。

      经过没甚好说,值得一提的是,途中曾与天璇影狭路相逢。穆玄英有意避让,莫雨则明知弟弟对浩气盟抱有好感,按捺下相斗的欲望,避而不战。故而相安无事。

      料理完董龙,王遗风给定的时间又足够宽裕,并不忙于回谷事宜,莫雨遂与穆玄英慢悠悠的驾着马,观赏沿途风景。这可乐坏几个鲜少出谷的丫头。

      几人赶路不慌不忙,运气好得以有一片遮风挡雨的住处,运气不好露宿荒野也属平常。索性有穆玄英和莫雨在,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这日日头正盛,以内力见长的穆玄英都颇为受不住,策马跑了一段距离后,一间道观依稀在远方出现,他偏了头笑与莫雨道:“小雨,天气太大,不如去里面借地避避暑?正好,我去找里面供奉的神仙许个愿望。”

      “天好热。小少爷说得对,少爷我们休息休息再走?”莫红泥殷切的望着莫雨,边以手为扇,在耳边扑哧扑哧挥舞。

      修炼凝雪功,继承红尘一脉的少谷主悠悠笑看弟弟,即使赶了一个上午的路,其额头亦未见一滴汗珠,仍是英姿飒飒,云淡风轻的样子:“很热?也罢,随你们。毛毛,你几时开始相信所谓的神仙了?你要许愿可别拉上我。我不信命,更不信他们。”

      穆玄英体质偏暖,耐凉不耐热,一入盛夏没少嫉妒莫雨。他松开马缰,眼底泛着狡黠的笑意,单手撑着马背,一个漂亮的回旋侧身面向莫雨,辅以轻功,稳稳当当的坐落到莫雨身后。

      抢过望云骓主控权,穆玄英整个人贴着莫雨,笑得贼兮兮:“小雨,也让毛毛凉快凉快呗。”

      毛毛就是个热源,这下子莫雨感觉直接从秋风送爽的季节跳跃到炎炎烈日,他笑骂了几句没真推开他,顺势运转起凝雪功,才让两个人都舒爽了些。

      至于说在他们身后干瞪眼的莫采薇几人,也只能流着汗继续干瞪眼了……

      笑闹间道观的门近在眼前,说明来意,即有小道童引领他们进入观内。莫雨说他不信这些,驻足在树荫下后当真不与小道童再走,穆玄英便不勉强。原本他也不信,而今,不敢不信。往昔没有刻意拜过,但既然路过了,去拜拜不是什么大事。

      莫采薇一众表示较为关心自己的姻缘,也不管这家道观奉不奉月老,掌管不掌管姻缘,撺掇着一齐去往参拜之地。

      进入大殿后,面对神像穆玄英收敛了心思,以三拜九叩之礼认真叩拜起来。他重生以来,属今生心魔最深,更以莫雨每回受伤为最,最好的证明就是看见他受伤,穆玄英会抑制不住的暴躁烦闷,偏偏无法控制。

      他深知自己再失败一次,哪怕不坠地狱也无法再安生,他祈求神佛,不求己身无恙,以毛毛身份但愿莫雨一生顺遂,不要再有意外。又以穆玄英之名,求浩气盟乃至大唐上下,安宁无忧,不再有如他这般悲惨的人生。

      他拜得极为认真,待小道童出声说够了,才睁开眼睛,已不见莫采薇她们的身影,想是贪玩,跑去了远处。穆玄英不以为意,正要出去寻莫雨,却见到昔年稻香村里一个熟悉身影。

      “穆少盟主。”老者笑意吟吟,轻声唤他。

      穆玄英回以友善的笑,张了张口:“余半仙,您怎……”话头至一半生生卡在喉咙里。穆玄英猛地瞪大双眼,不可置信的瞪着老者,背脊的凉意油然而生。

      莫雨跟耐心两字自来很少挂钩,晓得他的人都知他脾气乖戾。但凡事总有例外,比如在对待攻防布局上,他表现得很沉稳,又比如在对待唯一放在心坎疼的弟弟上,他由来便溺爱于他。

      日头下沉,连最贪玩的莫红泥也安分立于树荫底下,独穆玄英还没回来。莫雨抱臂背倚大树,等的人是毛毛,他没有丝毫不耐烦。

      又过半盏茶功夫,方见穆玄英摇摇晃晃从楼梯走下来,莫雨远远望着他,提心吊胆唯恐他不慎从楼梯跌下来。莫雨抢步迎上去,隔得近,毛毛异常的神色才让他看个分明。

      这就只分别了不到两个时辰,走时还兴高采烈,现在穆玄英便惨白着一张脸,眸中生气几欲不见,莫雨又惊又慌,暗骂果然什么神佛魔鬼,打他从娘胎里出来,这些东西就没眷顾过他,连带着毛毛也不护佑。

      莫雨眉心敛起,伸手去牵六神无主的人,全不掩饰自己的担心:“毛毛,你怎么了,是抽到不好的签,还是听了些不好的言论?那些都是胡话,不可信,不用往心里去。命在我手,不由于天,毛毛,别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伤怀。”

      “是吗?”穆玄英扯出个惨淡的笑,他倾身向前,拥住莫雨,嘴唇紧挨在他耳边,轻轻道,“莫雨哥哥,你说什么情况下会让你杀了我?”

      他最后几字说得很轻很轻,轻到只有气流涌动,但莫雨还是听清了,可他又觉得好像没能听懂亦或听错了。“毛毛,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我说,怎么样,你会对我下杀手呢?”穆玄英喃喃重复。

      莫雨面色丕变,不由分说推开穆玄英,实心实意的想一巴掌招呼过去。“里面是什么人,对你说了什么,你才会生出这种想法?别人的话引至你怀疑我?你跟他们什么情分,我跟你又是什么感情?别说会对你不利,哪怕伤你分毫的事我莫雨也不会做!”

      然只有天晓得,伤穆玄英最深的,还是莫雨。只能说,天意难测。

      穆玄英头颅低垂,莫雨吃不准他在想什么,挑拨离间的事,在恶人谷那么多年,他们不是没经历过,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毛毛的动摇。莫雨气毛毛被他人说动,又恨离间之人,他向前几步冷哼道:“我倒要去看看,什么人这么大本事。”

      莫雨尚未走出几步,手腕被人强力扣住,穆玄英深吸口气,将他拉回来,努力使自己平复一些。“我没怀疑你,莫雨哥哥。”

      若论穆玄英和莫雨最相信谁,莫过于彼此,正是如此,穆玄英才想问。他自嘲的笑了两声,向莫雨解释道:“我就是,就是随口问问。莫雨哥哥,抱歉。”

      亏毛毛能说出这种不像样的理由,莫雨有点懒得理他,可他一副惨兮兮的样子,就是有气也发不出。“这种话别让我听到第二次。”说罢他甩开穆玄英的手,一声令下,一众人马不停蹄的往回赶。

      尽管如今还未进入三伏天,可要在烈日下一刻不停的赶路,也着实累得呛人。莫红泥向穆玄英哭诉,表示小少爷求您少跟少爷吵架。

      ……

      ……

      命里定下的那天来得很快。

      恶人谷和浩气盟高层开始谈判休战,起因来自安禄山的谋反,突如其来却并非没有分毫征兆。大唐最高统治者在腐朽的日子里,迎来了一场由盛至衰的动乱。

      安禄山从范阳起兵,短短三十五日,长驱直入,竟直逼东都洛阳。

      穆玄英第一次直面战争的残酷,大不同于恶人弟子与浩气弟子之间的攻防战。那才是真正的人间炼狱,狼牙铁骑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满城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无数无辜妇孺小孩,惨遭狼牙军毒手。

      穆玄英心中有道,谓之仁道,心怀正义苍生的人,很难见到这种场面而不变色。

      ——‘先父穆天磊号称“仁剑”,我穆玄英亦想继承家风,以手中剑施展仁义之道。’

      ——‘若可成浩气七星之一,我愿名为天狼。’

      脑中翻来覆去全是昔日的热血之言,闪过的片段却又变成莫雨惨死的场景,穆玄英害怕极了做选择。他放不开苍生,放不下莫雨。

      私情与大义,他想两全。可又要怎么全?

      如是转眼过去一年,安禄山领兵占长安、洛阳,帝王仓惶逃离,躲到马嵬坡一带。

      莫雨主动向王遗风请命,领恶人谷数百弟子,赶赴战场。穆玄英同行。临行之际,莫雨抚着穆玄英清俊的脸颊,笑说:“何苦反复纠结,想去就去,我陪你。”

      原来莫雨一切都看在眼里。兵荒马乱的年代,再容不得犹豫,穆玄英坚定了信念,出发前,哀求莫雨道:“请莫雨哥哥一定惜命,若哥哥有事,毛毛定会万劫不复。”

      恶人谷不乏好战分子,不乏爱国人士,有这支队伍加入,唐军压力减少不小。更可贵的是,恶人谷竟出一名本事不小,懂得排兵布阵之人。

      此人自是穆玄英。原先在浩气盟时,翟季真和谢渊便没少言传身教其兵法、术数、韬略等,穆玄英又肯刻苦钻研,终有所成,此际便派上了用场。

      但他出身恶人谷,初时无人信任与他,莫雨着恼,硬是与穆玄英带着恶人谷弟子打出了漂亮的几仗,教人刮目相看。才有穆玄英说话的机会。

      几战成名之后穆玄英与莫雨都出了几番风头,几年下来再得不到上面的信任,完全可以去见鬼了。毛毛这种乳名,出现在一个将领身上未免有失风采,穆玄英自取名姓‘莫玄英’。

      一来觉入恶人谷对不起发出‘恨不能以浩气之身战死’豪言的先父,避父姓愿不让穆天磊蒙羞,若来日建功立业,再改回原本姓氏不迟;二来提醒自己,战争不可避免,仗必须打,但仍需时刻谨记莫雨的安危,切不可热血过头。

      不知是否当年一句‘万劫不复’唬到莫雨,也有可能以往对莫雨受伤的事情,穆玄英表现得极为在意失控,故而,这些年来能保全自身莫雨都尽量保全。穆玄英才能在乱世中深感安慰。

      人处在既定的模式下,方知性命可贵,方知感情珍重,危城之下只敢争朝夕。好几次险境,穆玄英和莫雨都以为会撑不过去,结果顺利渡过后,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后怕,令穆玄英脱口对莫雨的感情。

      二者结合得顺理成章。

      可在战乱方有停歇的痕迹时,莫雨却没能撑过去。

      太原之战险象环生,继第一次亲手重伤莫雨,乃至其死于恶人谷后,穆玄英真正意义上首次目睹莫雨死亡。

      莫雨身法奇诡,极宜奇袭,而由他带领的队伍,突袭狼牙军次数不下于五,回回能功成身退,没人能想到这次他成功袭击了狼牙军,却没能安然回返。

      那夜,莫雨收到任务,轻装出发,领兵夜袭狼牙后方援军,烧毁其粮草兵戈。回来之际,不慎教人发现,于太原城下同追兵开战。

      纵然莫雨天纵之才,武学路数上乘,但在两军交战,流矢乱舞的战场上,这等便利也难有力挽狂澜之势。

      彼时,穆玄英站在城墙上方,身后是一城百姓、将士,他不敢更不能说出开城门迎莫雨的话。因没人会答应,连他自己也不认同。一人与一城,何其渺小。

      莫杀受了伤没与莫雨一同出任务,急得在穆玄英身边团团转,就差没抓耳挠腮。穆玄英取了弓箭,对准莫雨身边的狼牙军,一箭又一箭。

      恶人谷里崇尚少谷主,而不喜穆玄英的恶人弟子悄声议论他的无情,道是连莫杀也心慌意乱了,他还能淡定的放着冷箭。那是因为无人窥见他的手在颤抖,心里不断乞求上天不要带走他的小雨哥哥。

      何况,恶人谷弟子乃是军中中流砥柱,两名少主去其一,再去一个,军心大乱,唐军必受影响。穆玄英不敢慌乱。

      当狼牙军第一支流矢射中莫雨,穆玄英心中恐惧便开始无限放大,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狼牙军畏于莫雨狠辣不敢靠近,只能不停对他满弓射箭,终至莫雨身中数箭倒下。

      那之前,穆玄英清晰的看见莫雨转过头与他遥遥对望,眼中无怨无恨,嘴唇一张一合无声告诉他,好好活着。至此,穆玄英脑中有一根弦,轰然崩断,他勾起嘴角,扔开弓箭命人好好休整准备迎战。

      莫杀惊愕的发现,会为少爷受伤而愤怒伤心的孩子,此刻满眼麻木,既无伤痛也无哀戚,什么也没有,像一具行尸走肉。干练利落的布置下去任务,准备进行反扑。

      莫雨尸体在第二日被挂上对面的城墙示威,穆玄英无动于衷,待时机成熟,才一声令下进攻。

      太原一战最终以唐军胜利告终,穆玄英亲手解下莫雨尸体抱在怀里,目光茫然,良久却是低低的笑出声来,骇到四周一片将士。所有人都不约而同认为,这一刻的穆玄英,形如疯癫,说不得下一刻就会真正的变作一个疯子。

      穆玄英没有等后续处理结果,他小心封存了莫雨的尸体,带领恶人谷弟子返回恶谷,将之好生安葬。

      但在莫雨下葬的那天,穆玄英却一整日都没出现,即使连莫杀也开始抱怨穆玄英的不上心。王遗风目光凝聚在安置着莫雨尸体的棺材上,良久,长叹口气,摇摇头,制止了其他人对两位少谷主之间感情的猜忌议论。

      黑暗里,穆玄英紧紧抱住莫雨,即使棺材中没有一丝亮光,他也能准确无误的吻到莫雨唇上。

      穆玄英呼吸急促,几近窒息,他知道自己快死了。

      ——这满天的神佛啊,纵然我穆玄英有错,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怎么样的错迄今为止也该报复完了。

      ——莫雨哥哥,我真的一点儿也不想再来一次了,求求你,放过我。

      棺材里最后一缕空气消失殆尽,狭小的空间里黑漆漆一片,比之莫雨安详的遗容,穆玄英则显得十分扭曲狰狞。这近乎自虐的死法,倒不知究竟是在惩罚自己,还是别的什么。

      第三命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三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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