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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Act XXIII ...

  •   一望無際的沙漠。

      金色的沙海波浪起伏,過去之一切的時間、從歷史的沙漏中落下的細沙彷彿也匯聚於此,一不小心的話,可能就此迷失。灼熱的太陽把每一處也曬得滾燙滾燙的,高溫像是要把一切也蒸發掉,把時光遺留的痕跡也揮發。這般耀眼的光芒幾乎令人睜不開眼睛,四周也是沙漠環繞,車子繼續往前驅動,只是他們的目的地依然不明確。

      「早知道就應該帶笛捷爾來。」

      德弗特洛斯漫不經心地瞥了天馬一眼,熱得受不了的少年聞言重新坐好,嘟囔着這裡不過是和卡農島差不多,很快又低頭看着手機的合照。相中的少女雖然看來有點憂鬱,但還是強自提起精神,露出了微笑,這是她被搶走前,他們的最後一次見面,那時候他們還約好了,等她的身體和精神好一點了,他們就要回日本渡假。

      「笛捷爾已經到了,我們約好了日落前在西面一個已經荒廢的城鎮等。」

      坐在前排的阿斯普洛斯目不斜視地答道,又看了一看放在副駕駛座的古地圖和指南針,確認方向無誤了,眸色突然微微一變,不自覺地握緊了方向盤,莫名有點不習慣沒有晴天坐在身邊的時候。那個小姑娘大多時候總是跟他聊天,偶爾也害他分神;不過她歪頭靠在玻璃窗睡覺的時候,也難免把他的注意力吸引過去,誰讓她在車上睡覺時的樣子那麼好笑又可愛。

      這個綠洲的小城鎮原本是十八世紀時聖域的據點之一,但直到六十年前左右,這裡的族人還是遷到了開羅、或者聖域附近的羅德里奧村落腳,早就已經荒廢多時,但也足以作為最好的掩護。他們在日落前和笛捷爾在一幢旅館前會合,在門前點起篝火輪流守夜,阿斯普洛斯不過轉身多拿一件毛毯而已,在他面前就出現了一個不速之客。

      ……這裡可是人跡罕至的沙漠地區,而且還是晚上了。

      眼前的少女看來十二、三歲左右,但打扮卻非常怪異。

      她一頭烏黑的長髮長及腳踝,異常亮麗柔順,當中還編織了無數金色的小珠子,看來像是淋浴在陽光之下閃閃發光的尼羅河水,頭上則頂着一頂以埃及聖䴉的羽毛製成的黑白雙色高聳頭冠,微風拂過之際,那一頭長髮彷彿發出了極細微的、如同流水一樣的聲音。她無疑是一個比埃及出產的蜂蜜還要甜美可人的年輕小姑娘,皮膚雪白,一隻眼睛是灰白色澤,另一隻則是焦赭(burnt umber)色澤。

      可惜有點多餘的是,她塗上了埃及藍的眼影,畫上了誇張的黑色眼線,唇瓣和指甲也以指甲花染成紅褐色,完全蓋過了她這年紀渾然天成的純真美好。至於她身上一襲的紅褐色長裙則是勾勒了她的姣好身段,胸前大片的肌膚也袒露出來,幼細的肩繩看來快掉下來似的。她緩慢地輕撫身邊的羚羊,手鐲和臂環叮叮噹噹的,有點猶豫地踏前了一步,開口之時,嗓音意外的比晴天更加的軟糯甜美,甚至可以說甜得過分。

      「……你們是甚麽人?」

      ……現在還哪裡有人講古埃及語?

      阿斯普洛斯不動聲息地轉頭看了一眼他以小宇宙通知後而出來的弟弟和笛捷爾,然後三位上代的黃金聖鬥士互相看了一眼,阿斯普洛斯就踏前了一步,小姑娘看到三個陌生男人,不但毫不害怕緊張,還好奇地眨着眼睛,抱住身邊的羚羊打量他們。於是這個膚色白皙的男人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深藍色長髮緩緩滑落,臉上浮現了恰到好處的溫柔笑容。

      「我們在找智慧之神的神廟,為了祈福以及解除一些答案。」

      他不但迴避了她的問題,還不着痕跡地掩飾了一行人的真正目的,不料這個少女聞言突然露出了大大的笑容,一臉自豪又興奮地跟身邊的羚羊飛快地說了些凡人聽不懂的語言,接着就圍住羚羊跳起舞來,歡快地轉了幾個圈,才停下來重新向着他們。只是她看來比剛才更加雀躍了,只差沒拉住他們手拉手跳舞,然後她就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我就知道我的托特最厲害了!來!我帶你們去神廟吧!」

      ……竟然那麼容易就答應?是陷阱嗎?

      長年和不少邪惡還有一些狡猾神祇打交道的男人瞬間變得更加警惕,但也不得不喚醒天馬跟着她走。畢竟,一來從這個小姑娘的一言一行中,也得知她絕非常人,二來,托特的真正神殿雖則是在Khmun,但是一直也隱藏起來的,像他十七歲那年,其實也沒真正找到。至於他手中的地圖也是埃及中王國時期,雅典娜到訪的時候,僅有的記載,確實的地點,據說是一直隱藏在凡人面前。

      但聽這個小姑娘的說話,聽上去和托特的關係非比尋常。

      「對了,我是天馬,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你可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

      一知半解的少年也許因為剛從睡夢中醒來,頭腦還不太清醒,在半路上很快就毫無防範地跟這個少女主動攀談,或者更多的原因,是因為她的年紀看來和現在的晴天差不多,而且樣子很是單純無害,令他不禁想起自己的妹妹了。不過更加教人意外的是,這個女孩一點戒心也沒有,如此爽快地也把名字告訴對方了。

      「……我是阿努克特(Anuket)!你可以直接喊我的名字,不過托特很喜歡喊我小羚羊!還有很多奇奇怪怪的稱呼,但你還是喊我阿努克特好了!」

      這不就是其中一個尼羅河之神。

      埃利潘蒂尼島三聯神(the Triad of Elephantine)之一,赫努姆(Khnum)和薩提斯(Satis)之女。

      怎樣會跑到托特的聖城來,又跟智慧之神托特扯上關係的?

      ……但這個問題,相信很快就得到解決了。

      這個少女神祇的確是帶着他們一行人往Khmun內深入,只是明顯穿過了一個凡人不被允許通過和看到的結界,一路上和身邊的羚羊蹦蹦跳跳的,好不愉快地哼着歌,看來一點也不懷疑他們,像是郊遊時領頭的活潑孩童,興高采烈地把神廟展示,一路上還淘淘不絕地介紹各處的好玩東西。

      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座異常巨大的神廟,方尖碑就立在入口的兩側,穿過大門,內庭是一大片的美麗花園,埃及藍蓮花、尼羅藍百合、紙莎草、油莎草、無花果樹……各種的植物也點綴了這個廣闊的庭園,幾乎令人快忘掉這是位於沙漠之中,特別是那一大片的藍色蓮花,有特別的幾片蓮葉直逕大得可以坐一個人。

      小姑娘踩在那幾片蓮葉上,跳來跳去,很快就穿過了蓮花池。

      然後她站在一座巨大的平頂列柱建築面前向他們揮手,示意他們快點跟上。這一座柱廳內部的牆壁刻劃了聖書體以及繪上了無數的壁畫,有死者之書、眾神的創世和故事……壁畫幾乎看不到盡頭。雕刻精美的蓮花柱高得快看不到天花,位於正中央浮現了一個散發溫暖光芒的圓球,和柱廳兩旁的火把一同照亮了此地。

      他們很快就終於看到了此行的目標。

      只是明顯和預期很不一樣。

      這個高大的男人一身健康的小麥膚色,但看久了,就難免覺得這膚色更多的像是埃及沙漠的色澤;他的身上沒有一件飾品,只是鬆垮垮地在纏腰布外披上一件亞麻長袍,肌肉線條很是性感漂亮,但也不至於到壯實的地步——甚至單看背影,可能誤以為這只是比較高挑的女性,只因那一頭飄逸的玫瑰褐(rosy brown)長髮,就是粉色中帶點灰暗的色澤。

      不過說真的,這種髮色其實還可以接受得來,只是他的眼睛卻不得不令人驚豔,這個男人的眼睛也是粉色的,擁有和粉晶一樣的漂亮色澤和光彩。雖然說玫瑰石英一直也是和愛情相關,甚至有傳說指伊西絲女神以此維持年輕和美貌,但他的眼眸卻是完全地貫徹了何謂不老、永恆、愛戀、多情、浪漫……但半點也看不出睿智。

      明明看來如此矛盾又不協調的兩種色澤,放在這一個男人的身上,卻成了一種獨特的完美。

      傳說中通曉一切秘密,擅長魔法、醫藥……一切知識、文字的主宰,真理的由來——沒想到托特的本尊是長這樣。

      「阿努克特,我一直在你的床上等你,怎麼就跑出去帶其他男人回來?」

      看來他們的關係已經一目了然。

      露骨的說話令小姑娘微微漲紅了臉,伸手就用力捏了一下他的大腿,托特倒沒有多在乎,笑了笑就想輕撫她的長髮,阿努克特卻很快就避開了,有點生氣地警告他別碰她梳理了很久的長髮,卻換來對方笑着表示這可是他今早為她梳理的,就是留待在床上解開的。可是阿斯普洛斯現在沒心思、也沒時間看他們打情罵俏,沉默一瞬,隨即就說明來意。

      「托特,我需要你的幫忙,當然,最好的還是你親自跟我們走一趟。」

      不料阿努克特聞言突然臉色一變,頓時覺得自己被騙了,就一把抱住托特的手臂,惡狠狠地瞪着他們一行人,托特也沒來得及阻止她,這個小姑娘已經提升了神力,明顯是打算攻擊他們一行人。神祇心裡有點不祥的預感,只得低頭柔聲地勸了她片刻,她也固執地不願聽進去,最後還一個沒忍住就生氣地開口回了一句。

      「他才不跟你們走!你們是沒看到嗎!他被我囚禁了,我很厲害打敗了他才把他關在這裡的!他哪裡也不去才不幫你們!他是我的!」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就只好把你除去。」

      阿斯普洛斯瞥了一眼托特,完全不在乎對方拼命傳達甚麼的異樣眼神,只知道自己不想再理會這個煩人又任性的小姑娘。雖然他不清楚為何力量強大的智慧之神會被這個神力薄弱的少女囚禁,而且還是把他囚禁在他的家中,這也是太奇怪的事了吧,偏偏托特還好像樂在其中似的——這些也與他無關,他只是需要這個神祇替他解答些事情,盡快把晴天救回來而已!

      他從來就是說到做到的男人。

      刺眼的光芒在阿斯普洛斯的手中匯聚,托特猛地把阿努克特拉到身後,抬手就卸去了對方的攻擊,這神力明顯在她之上,於是小姑娘突然有點懵了,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正好此時他轉身低下頭來,有點無奈地嘆息,撿起她最愛的羽毛頭冠就戴回她的頭上。他微微抬起一隻手就把她摟在懷中,把這個嬌小的少女以亞麻布遮住了大半,然後才抬頭看着他們一行人。

      「……雙子座,有求於人別那麼放肆,不是只有你才有重要之人,在主人家面前,最好收斂一點。」

      但這種凝重的氣氛沒維持多久,阿努克特突然推開了他,轉身就要往神廟內部跑走,原本對着他們還一臉淡漠的智慧之神突然急了,馬上就抓住小姑娘的手臂,低頭驚見她都把這妝容給哭花了,眼影和眼線也糊成一團,又黑又藍的。她一看到他在看她了,突然沒忍住嘩的一聲就哭了出來,上氣不接下氣。

      跟在她身邊的羚羊憤然護主,踹了托特一腳後,就跟上已經跑走的哭泣少女。

      哭得真可憐,看來騙了她的男人,並不是只有他們幾個。

      阿努克特拒絕聽托特的任何解釋,把自己反鎖在卧室哭得泣不成聲,托特完全毫無辦法,只得暫時讓她獨處冷靜一下,走到圖書館那裡去應付那一行人。除了那個少年之外,目睹了家庭鬧劇的幾個男人倒沒有不自在甚至尷尬,一見他走進來了,阿斯普洛斯馬上就站起來,輕描淡寫地詢問他可以開始了沒有。

      這般冷淡的態度不禁令智慧之神有點不悅。

      「……雙子座,要不是你們,阿努克特怎麼可能跟我鬧翻了,要知道我可以不幫你們,直接把你們趕出去的,我等了那麼多年,難得她終於來到我的神廟了,而且還打算把我永遠綁在她的身邊,我花了多少心力才令她——」

      「裝模作樣騙了她的人不是我們,而且我們對你們的愛情故事沒興趣,更加不想知道你對她的變態想法,請長話短說。」

      阿斯普洛斯近乎冷漠地打斷了對方的說話,這般的不耐煩倒是少見,但他們也是可以理解的,在這裡多浪費一分鐘,就越難把晴天救出來,而且他根本無法忍容自己心愛的妻子繼續留在其他男人的懷中,這一切也是理所當然的。而這一點托特也好像是清楚不過,拿起紙莎草紙和蘆葦筆就要寫下甚麼,卻又突然馬上改變主意,拿出了塞尼特(Senet)。

      只有三十格的棋盤,各人手執五枚棋子,再加上擲具,看似很簡單、實際上規則繁複的遊戲,再看棋盤上一些的圖案,這可也是象徵通過冥界的遊戲,無論意義和規則也顯然樂趣很多。更加不用說的是,這位智慧之神可是下棋高手,他當年下棋贏了孔斯(Khonsu)的故事,怎麼可能沒人知道。

      幾乎是預料之中的是,托特很快就微笑起來。

      「……我改變主意了,雙子座,我聽說你小時候曾經有一段時間很迷這遊戲,陪我下棋如何,就三局,就以你的右手臂作為賭注。你贏了的話,我就自然幫你,你輸了的話,結果自然也很清楚。」

      他根本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

      所以就只能速戰速決。

      阿斯普洛斯不願讓他們花時間陪他熬夜,把他們打發去休息了,想當然的是他們不會離開,德弗特洛斯不願拋下兄長一人,笛捷爾自從踏入了托特的圖書館,當然不會放過待在這裡的機會,獨自去尋找其他有用的線索。唯獨天馬想起剛才被他們幾個弄哭的小姑娘,那怕不清楚來龍去脈,也不忍心把一個女孩子丟在一旁任由她哭泣,就悄悄溜去神廟的內部。

      這個玫瑰褐髮色的男人顯然是默許了,只是看他托腮微微沉思的表情,不禁令人懷疑他的心到底還在不在,但即使如此,阿斯普洛斯也是明顯處於下風。深藍色長髮的男人微微一怔,思索一下,又移了一步,無奈托特好像還沒回過神來,他終於忍不住打破了沉默,毫不掩飾自己的嘲諷。

      「……看着你和那個小姑娘,我有點懷疑自己有沒有找對人。」

      「……這個問題我自己也有所懷疑,特別是對着她的時候。老實說,如果我真的是有智慧的話,根本就不會愛上她,更加不會弄到如此下場……當年我也是知道,這並非和她在一起的最好方法,我卻還是順着她的心意,原本以為這麽多年了,她應該也是明白我對她的想法,怎麼還是……我快要失去她了。」

      話音剛落,他突然疲憊地閉上了眼睛,不用看就移了棋子一步,再次睜眼之際,那一雙如同粉晶一樣的眼眸已一掃上一刻的自嘲,反而浮現了絲微的笑意。在阿斯普洛斯錯愕又不甘的眼神中,托特微笑着把手心中的棋子拋了一拋,棋子重新掉落手心之中,一瞬間變成了一顆顆阿努克特平日愛沽蜂蜜吃的油莎豆(tigernut)。

      「這一局你輸了,阿斯普洛斯。」

      「……太久沒玩有點生疏而已,我總是很難找到人跟我下棋,我的妻子至今還是有點搞不懂遊戲規則,有時候總是出錯,沒甚麼挑戰性。」

      「……阿努克特也不會跟我下棋,她就像是尼羅河水一樣,總是靜不下來,又不愛久坐,蹦蹦跳跳到處玩……無論是盤蛇圖(Mehen)、夾棋(Seega)、還是五十八孔遊戲(Hounds and Jackals)……她也不喜歡,只喜歡去玩水、跳舞……都不知道她是怎樣留下來陪我的,也許我吸引她的,就只有肉體吧……她因為神力衰退而要維持尼羅河豐饒才不得不借……」

      他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片刻,各懷心事的兩個男人相互看了一眼,沉默地開始了第二局。

      ……

      托特的手真漂亮,拿着黃金製成的四根長斫拋擲的時候,姿勢多優雅好看,就像是他拿着蘆葦筆在書寫記錄的時候,她最喜歡他認真沉靜的樣子的了,但怎麼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很少流露出這種的表情呢?是不是因為……從一開始,他根本就沒那麼喜歡她、沒那麼在乎她,說不定也是因為可憐她神力衰退、而且又可以多了一個送上門的……床伴,他才一直裝作被她成功囚禁了。

      一定是這樣的了。

      躲在花園中偷窺多時的阿努克特點了點頭,又抹了抹淚水,默默接過天馬遞上的手帕,又低頭默默地看着蓮花池,安靜了不知多久。卸去了濃豔妝容的少女歪了歪頭,水中的倒影彷彿是在無聲地詢問她到底要不要真的這樣做,突然之間,書房傳來的力量波動把她嚇得回過神來,急忙就拉住身邊好心的人類少年直接從窗戶直接翻進去。

      托特手中拿着象徵Was(權力、統治)的黃金權杖,是神力強大的眾神總是手執的權杖的一種。末端分開成叉狀,頂部雕刻成䴉首,這可是他權杖的樣子……至於權杖的主人,看來不怒自威的感覺,還是和數千年前一模一樣,甚至好像隨着年月增長而日漸強大,所以說,托特果然是一直在演戲。

      不過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

      「你輸了,阿斯普洛斯。」

      智慧之神手執權杖直指對方的右手臂,深藍色長髮的男人只是面無表情地回望對方,另一隻手則攔下了差點就要出手的弟弟,轉頭就對笛捷爾搖了搖頭。這幾個人之間的氣氛很是緊張,阿努克特也從來不曾遇過這樣繃緊、壓抑得令人快喘不過氣來的事情,畢竟她的父母把她保護得太好,而且只是偶爾帶她出席眾神的宴會,大多的時候,也只是任她自己在尼羅河自由玩樂,因此一直以來,她也不太了解何謂紛爭。

      但她是知道何謂殺氣的。

      小姑娘赤腳就跑到阿斯普洛斯面前,伸手就推開了托特手中的權杖,不管對方臉上一瞬間掠過的錯愕、慍怒、疼惜……她只是抬頭挺胸,努力地令自己看來沒那麼的柔弱,又極力迴避托特頗為急切地望向她的眼神。然後她伸手,堅定地握住了這個男人手中的權杖,很努力地穩住自己顫抖的嗓音。

      「……你不可以拿走這個男人的手臂,雖然……雖然我不是太了解這些事情,但是阿斯普洛斯他,我可以感覺到他很愛惜自己的妻子,以哈索爾女神的名義發誓……而且,他可是人類而已!從一開始根本就沒有勝算,你的能力在他之上,而且你的魔法可是無人能及,當然是可以得到你想要的東西吧,你可以……不要再把人耍着玩嗎……托特……」

      他的少女怎麼會這樣子看他的……把人耍着玩……難道她覺得他對她的愛,也只是玩樂嗎……

      而且她喊他的名字的時候,怎麼會那麼的猶豫呢。

      「我從一開始就沒想過取走他的右手臂,這只是一種說法,事實上也並不是取走,雖然我真的是對他的手臂有其他打算,但我剛才這樣說,也只是要嚇一嚇他罷了。而且,阿努克特,我永遠也不會拒絕你的任何請求,如果你還記得安普特的話……我現在只希望你不要……這樣看我,我是真的——」

      黑髮的少女突然低下頭來,無聲地打斷了托特的說話,他只得沉默下來,看着阿努克特轉過身去背對他,明顯是不想多看他一眼。小姑娘有點不知所措地看着這幾位難得踏入神廟的客人,表示今天已經很晚了,也為他們準備好休息的房間,讓他們明天再一拼解決所有事情,然後她才重新轉過身來,略為猶豫地瞅了瞅他。

      「……我……托特,我們單獨……談一談吧……」

      ……

      這談話的結果顯然是很不好,幾乎整晚也可以斷斷續續地聽到少女的揪心哭聲。

      翌日托特出現的時候,臉色顯然難看至極,但他還是依約出現在圖書館,隨即就拿出一卷紙莎草卷軸遞給阿斯普洛斯,吩咐他獨自一人時打開來看。對方沉默地接過,低頭看了一眼,感覺有些沉重,當中像是裹了甚麼東西似的。他頗為意外地挑了挑眉,最後還是把這卷軸收起,習慣性地抱臂,有點疑惑地看了看手腕內側淡淡的紅色安卡符號,但思及托特堅稱這已經是昨夜所謂的賭注,他就乾脆沉默下來。

      不管代價是甚麼,只要可以把晴天救回來就好,他縱然輸了棋局,但這個神明依然把關鍵的方法告訴他,他已經有了足夠的勝算。

      「我只能幫助你們到這裡,直到戰爭結束前,也不會離開神廟的,我的存在之一,就是要站在對立兩面的中間,確保一切的雙方的平衡,雖然我很確定,現在已經沒人會記得這些事了,但我想……現在這樣已經足夠了,你們可以離開了。」

      話音剛落,智慧之神突然轉過身去,有點疲憊地閉上眼睛,額頭貼上了牆壁,低聲而溫柔地呢喃了不知甚麼,明顯已經當對方不存在,看樣子還是在頭痛昨晚和阿努克特之間的失敗交談。阿斯普洛斯見狀也沒有多說甚麼,思忖時間也不早了,就轉身離開,卻沒想到他才走了幾步,不料對方卻突然喊住了他。

      「雙子座,照顧好她,她已經幾千年沒踏足過人類世界,外面又混亂複雜,她太單純了,又有點缺心眼,她……不會過得好的。」

      「……我可不能保證,是她自己要求跟我們離開的。」

      話雖如此,但也許看在一件事的份上,他可以勉為其難地拜託其他人照顧一下這一個單純的少女神祇。阿斯普洛斯踏出了圖書館,來到了內庭,他們一行人也明顯是準備出發了,至於那個抱住羚羊的小姑娘則緊張地站在一旁等待,一襲白裙,沒有化妝,也沒有佩戴任何的飾物,倒真是有點令人看不慣。

      不過這也與他無關。

      阿努克特遞上了一個小巧的黃金瓶子,雕刻其上的象形文字無一不是祈禱祝福的符文,阿斯普洛斯接過來打開一看,裡面流動的液體看來雖然和普通的水並沒有甚麼分別,但卻感覺到一股格外純潔乾脆的力量,這根本就是和她身上同源的力量。

      「……這是尼羅河之水,生命之源,拿去吧,我、我聽了天馬說的事……說不定,可以幫你們製作解藥……讓你早點……和你的妻子團聚……」

      現在的她和昨日初見的那個活潑開朗的少女顯然是判若兩人,說到最後,她明顯是不自覺地看了一眼不遠處窗邊的位置,那個男人一頭玫瑰褐的長髮在晨光之中看來閃閃發亮,很是好看,和她這灰暗的髮色和眸色……還真是差得遠了。她一邊想着,一邊吸了吸鼻子,最後還是鼓起勇氣地走到窗邊。

      「這應該是……我的神力徹底衰退前,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她完全是盯住鞋子在說話的,但是眼睛還微微泛紅,他幾乎就忍不住要抬手抹去她的淚水,但終究是遏止了這個念頭,反而小心翼翼地輕撫她的烏黑長髮,感覺到她不自然地僵住了身體,才把手收回來。阿努克特用力地捏住了裙擺,明顯是在控制自己別那麼快轉身跑掉,只得掩飾似的輕撫她心愛的羚羊。

      「我的立場還是和昨晚一樣,我完全不希望你這樣做,阿努克特,你不相信我也好,我也是愛你的,但我想我的智慧在你面前,完全派不上用場吧。」

      你的神力已經衰退了,怎麼還把你的尼羅河之水分給他們。

      明知道離開我了,你會消失,你怎麼還……

      但他不能再多說,不可以再在這種時刻惹她傷心難過,平日開朗活潑的少女嘴角一彎了,他也跟着要心亂了。這一個問題,他當年也問過自己了:熟知一切的咒語和魔法,他卻不知道應該如何、或者是一直不願意地打破這個所謂的愛情魔咒——人類總是能為這些情感給出可笑又貼切的形容。

      托特突然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思及自己再多的解釋和挽留也已經無用得了,只得把早已為她準備好的人類世界的行李和金錢遞上,以眼神無聲地阻止了她還回來的舉動,最後只是把一朵盛開的藍蓮花放到她的手中,然後不顧她的搖頭拒絕,硬是把雕刻了埃及聖䴉和奇怪符文的黃金手鐲戴在她的左手上,又為她戴上了安卡項鍊。

      雖然他曾經是一直期待……為她戴上戒指的。

      「一路順風,阿努克特,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回來的。」

      阿努克特遲疑地看了看手中的禮物,彎下嘴角,瞅了瞅眼前的智慧之神,轉身走了不過幾步,突然把所有東西往地上一丢,回頭就直接撲入智慧之神的懷中。男人習慣性地在她跳起之際將她抱起,她的雙臂摟住他的頸項,烏黑的長髮和他玫瑰褐的長髮交纏,少女異色的眸子亮晶晶的,彷彿是日光下閃爍的河面。她目不轉睛地和他對視片刻,突然抿了抿嘴角。

      她最終也是湊近,用力地吻了一下他的唇,如此響亮清脆。

      「……這次不可以再騙我了!托特!」

      這樣明顯是已經原諒他了。

      無奈又心酸的智慧之神站在神廟門前,看着他當年好不容易等到的小姑娘離開,直到他們一行人已經消失不見,他才喚來一頭聖䴉,吩咐他前去守護在心愛的少女神祇身邊,然後才緩慢地轉身返回神廟,逕自踏入了其中一個秘密房間。甚至連人類也知道托特神廟的秘密房間數目一直是一個謎團,也許就只有純熟運用Heka[1]的人類,才能通曉這個秘密。

      而想當然的是,智慧之神永遠是最為清楚的一個。

      正因如此,阿斯普洛斯他們一行人,甚至連居住於此的阿努克特,也沒發現這裡的眾多秘密房間,更加不知道這些秘室隱藏了更大的秘密。在他走進來的那一刻,原本坐在長桌旁邊的六個男女不約而同地起來朝他行禮,半透明的灰藍色貝努鳥則來到他面前,親暱地在他的手心蹭了一蹭,智慧之神頓時低笑出聲,心情好像是已經好了起來。

      「最近辛苦各位了,我想現在就如我們預料一樣。」

      托特想了想,前些日子讓奈弗卡塔前去希臘把阿斯普洛斯引來埃及,的確是起到了作用,而法拉奧則繼續擔任橋樑匯報冥界那邊的情況,伊娥和海倫追尋阿努比斯和安普特(Anput)的足跡,至於印和闐和卡伊瓦斯特則處理最為棘手的問題——貝絲特的行蹤,她最近的一次出現,也許就是在阿波非斯的幻境之中。

      不過令人頭痛的麻煩事,可不是只有這些而已。智慧之神好像嘆了一口氣,那一頭玫瑰褐的長髮微微一晃,就只見他突然轉身背對他們,逕自踱步到一幅繪有人首蛇身女性的壁畫面前,一言不發地注視起來,明顯是思索另一位神祇的事。那一個視力不太好的女神,不知道可不可以再次甦醒過來。

      「……那個雙子座的女兒身上,依然有貝絲特的氣息,貝絲特既然知道阿波非斯已經甦醒過來,就絕對不會不管此事的,而那個雙子座前陣子已經把他的妻子和女兒送走,如果這時候從那個女孩身上調查的話,正正是最好的時機。當天他們一家遇襲,唯獨她卻那麼早從夢中醒來,也許又是貝絲特的善意暗示,只是可能也是慢了一步而已。」

      聽着這個卡伊瓦斯特的說話,托特微微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已經聽到了,就繼續沉默不語。說起來,奈弗卡塔和這位拉美西斯二世之子因為先後盜取他的托特之書,最後在機緣巧合之下,在死後也已經了他的祭司之一,自此也就和印和闐一樣,成為了他的得力助手……原來都已經那麼多年了……

      怪不得阿波非斯也是時候從封印中甦醒過來。

      對啊,阿波非斯……就是當年把藏在尼羅河的命運泥板碎片盜走,令他的阿努克特陷入沉睡的元兇,沒想到他竟然還大費周章把碎片的氣息隱藏了那麼多年;最後卻又是欺騙阿努克特回來他身邊的神祇……當年的貝絲特,到底為何愛上這個混沌之主,最後又與之決裂,詛咒自己維持貓的形態在外流浪多年,最近卻又因為阿波非斯的威脅出現,而再次暴露了行蹤……

      看來他們神祇之間的戀愛,也是件糟心事。

      看看那依然在尋找安普特的阿努比斯。

      看看那個不知可不可以再次醒來的梅麗瑟格。

      但最麻煩的,依然是現在一團糟的戰況。

      「……我想你們最後也會需要幫忙的,阿努克特看到自己的舊朋友,也會比較安心,找個機會讓那個巨蟹座去帝王谷走一趟,看看可不可以把梅麗瑟格喚醒,多一個人幫忙也是好事啊,他們才不會那麼吃力的。」

      智慧之神低下頭來,摸了摸貝努鳥的頭,灰藍色的貝努鳥馬上就振翅離開,顯然是去找馬尼戈特的了。然後托特再次轉身,看了看在外疲於奔命、忙於和各方周旋交涉的海倫,這個曾經的古希臘美女用時間印證了她的智慧和堅毅,也許終於差不多是時候,讓她稍稍休息的了。思及此,智慧之神張開手心,隱約可見是一枚小小的種子和一顆蛋。

      「海倫,把它們連同你的那一塊命運泥板碎片一同帶上,回去你兩位兄長的神廟[2]好好等着吧,在這個星座下庇佑的人,很快就會有所行動、前來找你的了,現在——只要等阿斯普洛斯看了,他自然就明白,一切的起源和秘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4章 Act XX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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