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春》阳枝

1、第一章 楔子

　　=============【一】楔子==========
　　大晔，承天五年，冬。
　　纷纷扬扬的大雪已经连着下了两天，并且，至今没有停下的意思。

　　由古到今，那些一到冬天就想起“红泥小火炉，能饮一杯无”，从而诗兴大发游园赏雪的皇帝，一般都没啥作为。史书记载最近的一个有兴致在寒冬腊月带着宠妃玩马拉爬犁的皇帝，貌似就是前朝周幽帝来着。
　　但凡的皇帝都不太乐意过冬，为啥？因为冬天到了就意味着下雪。雪下得太少吧，你得琢磨，来年是不是要干旱啊？一干旱农田里颗粒无收，国库就要拿出银子赈济百姓，可是国库里有钱吗？有，皆大欢喜；没有，换个方向继续发愁。
　　雪要是下得太多皇帝更要愁，房梁都是木头做的，撑不了多久就会被雪压断，到时候一个村两个村的灾民都是少的，安置这些人需要的帐篷粮食差不多是帝都坊市商铺一个月的税收。
　　说白了，都是银子闹的。

　　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今冬这场雪势必是要成灾的。
　　坐在紫貂龙纹步辇里的承天帝眉头紧锁，心里盘算着国库里的银子还剩下多少，够不够撑过这场天灾。
　　“唉……皇帝这差事，真不是人干的。”算计了半天算不出个所以然来，承天帝不禁叹息。

　　外面太监总管安福搓了搓冻得发红的耳朵，他可啥都没听见。
　　龙辇里这位也就抱怨抱怨，这时候如果谁真跳出来说你不愿干就让给我吧，他十成十会先竖起大拇指赞他是条汉子，紧接着就操起大刀灭了他九族——马背上的皇帝，从来不吝见血。

　　大晔皇室原本姓王，前朝时盘踞北方，是北方数一数二的门阀贵族。承天帝登基，为避讳，在自己家姓了几百年的姓上加了一点，改王为玉。
　　不是君子比德于玉。
　　玉者，国之重器。
　　自家主子说过什么来着，给玉器开光，最好用血。

　　安福还记得三王叛乱那一夜，当时的瑞王殿下带着五万精兵拼死守护帝都，震耳的厮杀声，漫天的炮火，都被黑甲军用血肉挡在了城墙之外。安福就抱着主子的骨灰站在城头，看着那个化身杀神的男人杀光了自己的兄弟，杀光了所有阻碍他称帝的绊脚石。
　　那一夜，帝都百姓甚至都没有听到什么声响，只是早起醒来发现自家门口多了几摊血迹。只有当事者最清楚，不过一晚，宣室殿的座位空出了十八个，京郊军营里则多了两千九百五十二名死囚。
　　这些死囚从承天元年腊月开始杀，直到承天三年十一月才杀完。有段日子，连帝都的井水中都带着一丝血红，空气腥得令人作呕。

　　安福缩了缩脖子，后悔没把前天卫淑仪送的貂皮坎肩套官服里，卫淑仪人虽不怎样，可送出手的东西都是好的。
　　安福对卫淑仪意见很大，确切的说他对未央宫里所有宫妃的意见都很大。卫淑仪是卫国公的嫡次女，从小拿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当饭吃，长大了当然也就只能吃这碗饭。
　　大晔后宫仿古制，皇后之下设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淑仪就在这九嫔之中，地位不高不低，但在后宫没有皇后只有一个刘夫人的情况下，她这个正二品的淑仪还是很管用的——管用到卫淑仪不得不一言一行皆以皇后标准要求自己，连宫外大臣都上疏承天帝说淑仪卫氏“誉重椒闱，德光兰掖”，堪为国母。
　　安福默默翻了个白眼，她也配？

　　龙辇中承天帝无聊的很，索性掀起暗龙纹锦缎帘子，端详起安福来。这孩子从小跟在他身边，开始的时候还挺欢实，没事逗个闷子，小嘴嘎嘣嘎嘣蹦豆子一样，走路时两只小爪子忽扇忽扇翅膀似的，差点就要飞起来。当时她一直担心小子太跳脱怕命格轻长不大，谁想世事难料，如今大臣们见着他都得敬称一声“安内相”，命格贵重的都快赶上金子了。
　　命格轻的长命百岁，命格重的却早早化成了灰。
　　承天帝摸索着自己鬓角新长出的一缕白发，想着也许自己也快要去找她了，心底竟不禁升起一股莫名的喜悦。

　　“小安子啊……”承天帝拉长了嗓子懒洋洋地叫安福。
　　安福弓起腰，恭恭敬敬地等着皇帝下文。
　　“你说卫淑仪宫里现在是不是已经热好了茶，就等着咱们上门了？”
　　“奴才不知。”
　　“你不是刚收了人家的东西，怎么不穿上让朕瞧瞧？”

　　仿佛对皇帝的神通广大毫不意外，安福干脆利落地跪到地上。
　　膝盖接触御道的声音在空旷的宫道中显得愈发瘆人，抬轿的宫人心里都咯噔一下，但多年的训练让他们不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露出一丝表情，在皇宫里，他们就是木头，是柱子，所以皇帝可以当着他们的面说任何事而毫无芥蒂。
　　“得了，你也起来吧，大冷天的别把膝盖冻坏了……以后见着她都没法跟她解释。”
　　安福的右手在衣袖里微微颤抖，却仍是流畅地叩头谢恩，躬身站到龙辇旁。

　　安福没有说话，承天帝也没想要他解释：“她倒是聪明，知道朕身边谁得用。”
　　“奴才明白自己身份。”
　　承天帝摆摆手，脸上的笑容真诚极了，晃得安福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所以，你是想提醒朕，后宫里有人手伸得太长，连朕御前的人也敢收买。还是你想告诉朕，这禁庭并没有朕想的那么牢固，后宫时不时地就能与前朝联络。在你眼里，朕是不是就是个蠢货？”
　　数九寒天里，装木头的宫人生生被安总管吓出一身冷汗。
　　安福难得挺直了腰杆，言语间竟充斥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味道：“奴才没想那么多。奴才只记得主子曾教过，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这句话在承天帝还是个北方世家不受重视的次子的时候就听过很多次，粗俗至极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直教人觉得惊世骇俗。
　　其实，她本就是个惊世骇俗的女子，否则也不会说出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样的话语，更不会在丈夫纳妾之夜，一把火烧断了他与她今生今世。

　　承天帝的精神有些恍惚，不过也只是一瞬，便回过神来，嘲笑安福：“你学的还不到家。”
　　“请陛下训示。”
　　“可持续发展方为上策。”
　　安福恍然大悟：“陛下圣明。”
　　承天帝笑道：“摆驾崇和殿吧，让朕也教你一回。”

　　崇和殿便是卫淑仪的寝殿。
　　在她入宫之前，这里曾名椒室，为前朝历代皇后所居之处。
　　到了大晔，因为太祖皇帝登基的时候太祖发妻的尸体都烂成渣了，现任皇帝更不必说，已经当了六七年鳏夫，并且有一直当下去的意思。是以本朝子开国以来就没有皇后，椒室殿便一直空着。

　　卫淑仪是承天帝登基之后第一个纳进宫的贵女，从她一入宫就位列九嫔就可以看出承天帝对她的重视，或者说，对她家族的重视。而承天帝觉得仅仅一个淑仪的位份不足以表达他的重视，于是皇帝大手一挥，就把椒室殿赐与卫氏。
　　这事儿当时在后宫引起多大的惊涛骇浪就不说了，连前朝的折子都跟不要钱似的往皇帝跟前递。折子里说什么的都有，美色误国都是轻的，更有甚者胆子大的就要骂承天帝昏君了，承天帝也不生气，轻飘飘来一句：“而等拿前朝旧制说今朝的事，居心何在？”满殿大臣跪地谢罪，再无二话。
　　不过承天帝挺给大臣面子，你们不是说椒室殿是给皇后住的让妃子住进去违制吗，没关系，咱改名不就得了。于是下旨翰林院院判，三天之内想个吉祥如意的好名。院判盯着卫国公吃人的目光，哆哆嗦嗦问皇帝，陛下，您觉得崇和这名如何？承天帝抚掌称善，于是天下再无椒室，只有崇和。
　　“朕早觉得椒室殿碍眼，帝后一体，皇后，自然要与朕一起住在未央，不论生死。”
　　承天帝说这话的时候，安福已在御案前跪了一天一夜，求皇帝收回成命，保留椒室殿的尊荣。
　　安福高烧一天一夜，病好后再没提过椒室崇和殿的事。

　　于是承天帝如愿了，大臣们的心安了，宫妃们高兴了，似乎皆大欢喜。可能唯一不欢喜的可能只有卫国公一家子。但那又如何呢？圣旨已经下了，就为了个宫室的名字跟皇帝说我女儿不嫁了，卫国公还没那么蠢，卫氏女在家中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受宠。
　　安福跟了承天帝十几年，又受主子多年教导，自然对承天帝的小心思摸得一清二楚。说来说去，这卫淑仪不过是承天帝与西南卫氏博弈的棋子，还是卫氏主动往承天帝怀里送的。
　　卫国公一世英名，到老却昏聩起来。现如今的承天帝王，早已过了要通过联姻获得权力时候。在那个男人心中，除了主子，其他女人不过是镶嵌在权利边缘的点缀，有也好，无也罢。
　　若他想要除掉卫氏，卫淑仪的头颅就是现成的祭品。若留着卫氏还有用，卫淑仪就是他养在皇宫里的一朵小花，没事洒洒水施施肥，愉悦身心，顺便还能通过她送出些消息，牵着老狐狸的鼻子走。
　　说到底，承天帝对卫淑仪的态度还是那句话，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安福不过是贪的小便宜，而承天帝要占的是大便宜。

　　只可惜老天爷并没让没节操的主仆二人如愿，龙辇不过才拐了个弯，后面，一个青衣太监便飞驰而来。
　　宫中行走自有规矩，敢在御道中如此无状，怕是真出了大事。
　　果然，青衣内侍给承天帝带来了一个噩耗：白山承天皇后陵被大雪掩埋，主殿龙骨不堪重负断裂，主殿崩塌，承天皇后骨灰散落与雪水相混，不得分辨……
　　承天帝的身体就那么定在了龙辇之上，好半晌，他才颓然地用手遮住双眼，玄衣，金冠，都遮不住的绝望。
　　“那骨灰，本也是朕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