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几时回》萧蝴蝶

8、第八章

　　两个吻过后，他们很长一段没有说话。静夜无声，但这沉默却并不让人感到尴尬。方墨尘拆开最后一个油纸包，是葱油饼。他撕下一小块放到苏明泽嘴边，这回对方总算赏脸的张了口。
　　方墨尘笑了笑：“好吧，你确实不喜欢吃甜的。”
　　苏明泽：“我与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你都要信。”
　　方墨尘没有回答，继续小块小块的撕葱油饼喂给苏明泽。
　　苏明泽吃不下了，推拒道：“你喂我吃东西特别得趣？怎么又来了。”
　　方墨尘将剩下的两口嚼了，“你小时候豆丁一样，我老怕你长不大，也怕你长不好。感觉就像养了个小东西，也像种了棵树苗。总想多喂点，多浇点水。”
　　“我现在已经长大了。”
　　“还不够。”方墨尘伸手捏了捏他的后颈，“你如今，只跟我遇见你的时候一样大。”
　　“那还要等多久。”
　　“四年。”
　　等到我当初答应要等你长大的年纪。
　　苏明泽点头：“好。”

　　亥时三刻到了，每年的红线诞都会在这个时辰放烟火，而这座无名的顶峰便是最好的观赏之处。天空炸响火树银花，姹紫嫣红纷涌盛放，无论看过几回，依然美得让人屏息。
　　两人像过去那样靠在一起看烟火，不过这回方墨尘没搂着他。他们拉着手，心中安定，如往日般自然地闲话起来。
　　方墨尘：“你乡试已过，只等三年后科举，可有打算重新拜个老师？”
　　苏明泽的开蒙老师是自己的父亲，虽然这些年苏君谦一直尽心竭力的教导他，但苏君谦也是欣慰又无奈地承认，儿子的天资更在自己之上。现如今，以自己的才学，已无法帮助苏明泽于文采国治上再进一步。
　　苏明泽道：“正想与你说这个，我乡试得了解元，可经太守举荐入太学院读书，已跟父亲商议好，我下月便上京求学。”
　　方墨尘沉吟道：“太学院的院首是翰林退下来的，才学还算不错，但院里学生众多，你既入京了，应该投名帖再拜一个正式的老师。你不是喜欢杨佑熙的字，也爱看他的诗集文略么？不如上京后便拜他门下。”
　　杨佑熙是谁？靖平五年，年仅十七的左丞相幼子杨佑熙三元及第，是靖朝立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入仕以后先入翰林修书，重整六部吏治、主笔礼制修著，靖平十六年入礼部，升迁为正二品礼部侍郎。后新帝登基，改国号靖安，原礼部尚书因涉及党争被革职流放，杨佑熙升为从一品礼部尚书。再到前年，即靖安十年，杨佑熙升正一品内阁大学士。
　　杨佑熙为官刚正奉公，且才学卓绝，纵然入仕已久，仍时常有墨宝佳作流入民间，确是天下读书人皆向往的名师。然而听方墨尘如此轻描淡写谈拜师，活像杨大学士只是个普通的西席先生。若叫其他人听见，不免诧异。
　　苏明泽却没有，方墨尘说的自然，他听了也淡淡回道：“是有这个打算，待入了太学我会想办法拜会。”
　　方墨尘：“我有办法。”
　　这话接得太快，说罢他自己反倒怔了怔，再看苏明泽还是一脸平静，便又放松下来，笑道：“你聪明，我也不瞒你，我爹解甲前不是寻常的小兵。与杨佑熙有些故交，可让他给你写封举荐信。”
　　不想苏明泽却摇头道：“不必。”
　　“莫要逞强，杨佑熙为人正直，纵然是看在我爹的面子上愿意一见，能否拜师还是要靠你自己的本事。”
　　苏明泽：“这一面之缘，我自己能争取，不必将方伯父牵连其中。”
　　他捏了下方墨尘的手，看对方皱着眉，忍不住打趣：“你就这么想挨揍。”
　　方墨尘撇了撇嘴：“为你的事老头子才不会揍我，他多喜欢你啊，亲闺女一样。”
　　“是儿婿。”
　　方墨尘弹了下他的脑门：“他是拿你当小孩，没当真，等当真了不定得一起挨揍。”
　　如今大哥二哥都已成家，方远山一门心思全放在给小儿子挑媳妇上面，但方墨尘泥鳅一样左推右挡，气得方远山想给他剃头送去和尚庙。父子俩见面就斗气，都是苏明泽两方劝解缓和。苏老爹并不知道这便是罪魁祸首，常拉着自己的贴心小棉袄诉苦：“这臭小子你若真看得上便娶了吧，让他生孩子去，我眼不见心不烦。”
　　苏明泽欣然应允，一旁的方墨尘缄默不言。

　　谈起家中闲事，俩人笑闹了一阵，再重新回到之前的话题时，便不复方才的僵持了。
　　方墨尘问：“一封举荐信而已，为何这般逞强？”
　　苏明泽还是摇头：“这是人情，可大可小。若方伯父一直闲云野鹤，这便只是故人的一封叙旧信。可倘若方家还有回朝的一日，朝堂局势变换，于人于己，都是牵制。”
　　这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可谓思谋远虑。
　　过了好一会，方墨尘才说话：“你比我想的更聪明，对于我爹，你猜到哪一步了？”
　　苏明泽也不瞒他，缓缓道：“靖安元年，南桑、北晏俯首称臣，胡蛮与我朝景武将军决战于边塞，后胡蛮大败退回草原，与我朝议和，年年纳贡，又送了胡蛮大王的小儿子入京和亲。景武将军曾言，我朝至少二十年内不会再起战事。后景武将军将虎符交与新皇，挂印请辞。此后了无音讯，不知解甲去了何处。”
　　方墨尘眯眼看着远处，烟火已散，但主城仍是灯火不夜。今夜不设宵禁的，这一场热闹会持续到天方破晓。
　　而苏明泽看着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他们的手还握着，本是方墨尘握着他，如今方墨尘的手静待不动，苏明泽便反手覆了过去，轻轻摩挲。
　　方墨尘感觉嗓子发痒，说出的话不自觉带着低哑：“景武将军姓楚，单名一个远字。一生仅有一位发妻方氏，闺名墨姗。靖平十五年，楚将军带长子楚云，次子楚凡，点兵赴燕谷关迎击北晏大军。不想南桑突袭靖京，靖京兵力不足，只得死守城门。僵持之际，南桑谴使喊话，只要交出景武将军楚远的家眷，他们便退兵。朝堂上为此争执不下，当夜，方氏敲晕了自己的小儿子，将他送入宫中。而自己上了城墙，于敌军阵前，自刎殉国……”
　　方墨尘原本静持的手一下捏紧了，苏明泽被他攥得生疼，但并不挣动，依然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擦他带着厚茧的指节，万分轻柔。
　　方墨尘终于长出一口气，松去力道，轻轻拍了下苏明泽的手：“若可以，我爹应当一辈子都不会回去。”
　　但苏明泽还是摇头：“景武将军说至少二十年内不会再起战事，但依我看，连二十年都保不了。”
　　“自景武将军卸甲以来，朝廷重文轻武，于军力培养十分懈怠。十多年了，守关老将的兵器快要生锈，而我朝再未出过一位有声名的青年将才。一旦边关有异动，甚至是严重些的匪患之祸，朝中自会发现无将可用，重召景武将军回朝。这十年我们休养生息，南桑、北晏，还有胡蛮，也同样休养生息。日后若再有战火，谁又能独善其身。”
　　苏明泽说完，他们之间便是良久的沉默。也没有再看对方，而是一起眺望着远处依然灯火流萤的城镇。
　　这是上一代人血染疆场打下来的太平。
　　需得由他们这一代来守护。

　　方墨尘有些恍惚。
　　几年前苏明泽曾将了他一军，自那以后，在方墨尘心里，苏明泽就不再是稚嫩懵懂的孩童了。如同细心呵护多年的树苗开始抽枝拔节，方墨尘怀着欣慰又复杂的感情看着他的变化。即是在等苏明泽长大，也是在等自己的感情明朗。
　　而多年习惯使然，方墨尘总愿意替他多想几步。直到今日才突然发现，苏明泽的成长，远比自己看到的更多。

　　最后，苏明泽说：“日后的路，我希望与你并肩。”
　　方墨尘笑了笑：“我心亦然。”

　　?(^?^*)应该还是三天后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