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饲养指南》月裹鸿声

85、第二章 马甲的老家

　　马甲的父母一代已经非常城市化了，所以我真没想到，他的老家会在那么偏远的乡村，先坐了火车，然后还在盘盘曲曲的路上颠了十几个小时才到达，难怪有人说，中国人往上数三代都是农民。
　　一路上马甲介绍他家族的情况，也算让我做做功课。不过我听得有些晕头，他奶奶今年九十岁，不算兄弟姐妹亲家家的亲属，单是自身的儿女，就有六个，其中马甲的爸爸是老三，上有兄姐，下有弟妹；在他们那一辈里，也只有他年轻的时候就去了大城市，白手起家打拼，获得现在的地位，其他人都还留在乡下，按传统的方式生活。到马甲这一代，也就是他的堂兄弟姐妹们，到城市上学工作的开始多一些了，不过由于血缘与地域的疏离，马甲跟他们关系并不亲近，我所知道他平时有联系的，唯有一个在北京工作的堂哥。

　　我们到的时候，他家亲属已经差不多都到齐了，聚集在一片露天的大院里，乌泱乌泱全是人，然后马甲他爸妈就开始带着他“七叔公好”、“三舅姥爷好”、“八大姨好”地叫个不停，我在后头跟着，负责点头和傻笑。
　　院子里最多的是四五十岁的老太太，皮肤黝黑，有富态的也有健壮的，穿着宽松的褂子，拿着蒲扇摇，跟人打招呼时，嗓门非常响亮；年轻女孩则大多梳着朴素而自然的马尾辫，穿碎花的衣服和布鞋，偶有几个染土黄色的头发，画蓝色的眼影，T恤上印着过了气的歌星。因为临时聚集的关系，院子里的椅子也是各式各样，有高脚圆的，有长凳，有小马扎，还有人没地方坐，干脆坐在麦垛上。
　　就在这时，我突然看见两个与这场景格格不入的人。
　　那是一男一女，女生二十七八岁，鹅蛋脸，虽然一副墨镜将大半脸遮去了，但还是能看出长相很洋气，头发是乌黑的大波浪，一身米色的连衣长裙一尘不染；而男生年纪也差不多，瘦削高挑，头发乌黑异常，披散下来略略过肩，眼角微微上扬，其实狩月和跳楼也都有些凤眼，所以我觉得这眼形多半带些桃花相，但长在这个男生脸上，眼神里却是一种寒厉的光，一点都不让人想亲近。如果说女生只是因为打扮得很优雅跟这里不太协调的话，男生的气质就更加诡异——整个人裹在一身黑里，哪有人来庆祝寿宴穿这样的？
　　我起初以为他们是情侣，但看看又不像，两人明明站得很近，眼神中却没有什么亲近的互动。两个人脸上都没有表情，定定地看着前方，仿佛这里一切的热闹都与她无关似的。
　　我正有些好奇，盯着他们看，却突然一激灵，手被一把握住了，耳边传来一个大嗓门，“哎哟，这是我们状元家媳妇哟，长得真水灵。”
　　“大娘好！”马甲愣了几秒，然后喊出了对面老太太的称谓。
　　“大娘好，”我马上跟着马甲叫。
　　对这个称呼稍微解释一下，全国各地可能有不一样的叫法，我们那边，父亲的哥哥叫“大爷”，“大娘”就是他的妻子。
　　“属什么的？”马大娘抓着我的手问我，笑得很灿烂，但她手心非常热而且汗津津的，弄得我有点不舒服，几次想把手抽出来，但都抽不动。
　　“哦，周岁25了。”我知道她是想问年龄，便直接回答。
　　“孩子多大了？”
　　这话问得我差点一个前仆，还好马甲笑着替我圆场，“瞧您说的，我们在交往，还没结婚呢。”
　　“哎哟，那可得抓紧了，再不结婚，都成老姑娘了。”
　　“哎，怎么没看见凤男哥和嫂子？”马甲看我一直流汗，忙把话岔开去。
　　他这么一说，我脑中稍微亮了一下，有点对应的概念出来：前面提到，马甲唯一有个联系比较多的堂哥，名字就叫马凤男。这位堂兄在北京上学然后工作，娶了个当地老婆，叫曹可娜，两口子现在都在北京生活。
　　大娘的脸色突然有点白了，支吾道，“他工作忙，可，可能明天就到了……”
　　他们聊着，我眼神不自主跑开去，溜向刚才看见黑衣帅哥长裙美女的地方。
　　但是，就这么一会功夫，他们没在那里了，我揉揉眼睛，刚才两人坐着的地方，此时只有一个麦垛。
　　我有些奇怪，不过没来及细想，注意力就被拉走了：人群起了一阵小小的喧哗，“寿星来了！寿星来了”
　　大嗓门开道，一众簇拥下，出来一个佝偻的老太太。无疑，这就是明天要过大寿的主角，马甲的奶奶。
　　我看过去，听马甲说他奶奶年轻时也是一方美人，但现在，无疑什么样的风华都付与如刀岁月，老人脸上，眼睛、嘴巴和太阳穴全部凹陷下去，看起来像只有一层青灰的皮附着在骷髅头上。穿着一身富贵的大红，但人太瘦了，过松的袖口前襟像唱戏的那般一荡一荡，反而显得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感觉。
　　“妈，你看谁回来了？还带着孙媳妇来看您呢，”一群嫡亲的儿女涌向老人，马甲的大娘满脸是笑，一手拉着马甲一手拉着我上去。
　　随着这言语，昏黄而迟缓的瞳仁转过来，在我们脸上扫了一下。扫过我时我心里一凉，因为那眼神空洞而冷淡，简直一片死气。
　　突然有苍老而含混的一句从喉头滚出：“我的孙呢？”
　　“您孙儿不是在这儿吗？”马甲的妈赶紧也上去，拉着马甲的手往老人手里递。
　　“我的大孙……”老人却很坚决，不但没有接那只手，看都没看马甲一眼，继续自己说话。
　　气氛变得有点冷，我张望一下，似乎明白了。她想找的是长孙，也就是马甲的那位堂哥，马甲大娘家的孩子。但是显然，这个人现在没在这里。
　　“我的大孙……”老人重复着，语调机械，像是从留声机里发出来的。
　　“凤男说，这几天公司加班，特别忙，兴许回来晚一点，”马甲大娘忙赔着笑，上去解释。
　　没想到，老太太似乎一下动怒起来，拐棍在她面前倒下去，伴着又低又硬的声音：“不来，不过！”
　　我有点傻眼，奇怪而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渊源，为什么她对二孙那么冷淡却一定要大孙，或者，只是老人跟小孩一样，有时突然任性而且犯倔？但似乎可以确定的是，看来老人是不依不饶了，他大孙不到，就不过这个生日！
　　“哥哥，嫂子，不是我说你们，”这时，马甲的爹出来了，向大爷大娘道，“凤男忙什么呢？往年也老这么说，结果最后都不见人影。”
　　也有亲戚立刻附和，“就是，让他赶紧回来吧。他有几个奶奶？奶奶能过几个九十大寿？”
　　这些话说得大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咬着嘴唇半天，才道，“这些个……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我家那个媳妇……唉……哪里是我老婆子管得了的！”
　　这时，一旁一直沉默着抽烟的马甲大爷却突然爆发，大吼起来，“老子不信管不了这兔崽子了！给我电话，让他赶紧回来！这次不回来，就让他当爹娘奶奶都死了，跟那个臭娘们过一辈子去吧！”
　　一片尴尬的气氛中，我心里的疑惑更加深了：听起来，是马甲这位堂哥的妻子不让他回家看望奶奶？听马甲说，她还是当年重点大学的校花，堂哥追了许多年才追上，作为炫耀的事情到处讲，那怎么会这么不可理喻？
　　不管怎么样，电话终于通了，在老爹一通咆哮后，马凤男同意马上往这边赶，明天就能到，听到这消息，大家都松了口气，寿星老太似乎也做出笑的样子，青灰的皮肤在鼻子下堆出皱褶，嘴里露出干瘪的牙床。
　　这时，我隐约闻到，从她身上，传来一股腐臭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