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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四章 师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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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往前走了一点,沼泽在身后慢慢退去,水草渐稀,露出土石坚硬的脊背和陆生的灌木,然后出现被车辙碾压出的路径,又一会儿,路边有一片草木被清除的空地,地上一些土洞和炭灰,看来常有人活动。
“就是这儿,天亮应该就有人经过了,”女孩说着,伸手捡根树枝,熟练地去拨那些炭灰,不但很快生起一堆火,甚至还从灰堆里扒出半只烤鸡。
我坐在那看着,她把沾满泥浆的外套脱下来烤,后背有些轻微而流畅的肌肉曲线,像汉白玉的雕塑。
“你去郢都干什么?”终于我问。
“你真想知道?”
“嗯。”
“我去给师忧作证。”
“师忧?那个师忧!?”
“没错,”她扭头,看着我说,“他才没□□孤女,就他那个脾气,不被□□就不错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孤女的一个。”
我张口结舌,很是停顿了一下,然后基本陷入一种高昂的八卦情绪去了,问,“那时你多大?”
“多大?”她笑一下,“我怎么知道?我连我亲娘都没见过,谁知道我多大?”
“不过,当时我跟他站在一起,到他的肚子——但他比较高嘛,要是跟一般男人在一起,差不多到胸口了,”她补充一句。
“你怎么认识他的?”
“就像认识你一样。”
“吓!?”
“怎样?把剑架在天下第一乐师脖子上,听起来很爽吧?”她盘腿坐下,掰下半只鸡腿大嚼起来,语气带着点得意,“反正等着也是等着,你想听听这个故事,我就告诉你。”
“养我们长大的女人发狂越来越厉害,终于有一次,她追着打我,追着追着就倒下了,再没起来。我左眼流了一滴泪,右眼没有流,然后擦了擦眼睛,第一个回到她‘家’,从一堆烂棉絮里扒出这把螭龙剑——听说这是那男人送她的,她什么都卖了,还留着这东西——离开了。”
“我做的事情看起来跟她以前做的差不多,拉开男人的车门,上车,然后带走他们的钱,不同的是,我不陪他们睡觉。
因此风险也有一点不同,如果她被官府抓到,最多罚点钱,我被抓到,是杀头的罪。当然了,我还没被官府抓到过。”
“哦,”她在我身上抹了抹鸡腿的油,“我现在怎么变得这么罗嗦,言归正传,就在我做自由强盗的第三年,有一天我看见王府出来一辆车驾,朱红的马车,四匹毛色一样的马,有人陆陆续续一直往车厢里塞东西,塞到人都坐不进去了,然后一个看起来很贵气的年轻男人出来,似乎跟很多人推辞了许久,但最终就自己坐到车前面去,一个人赶马。我当时心都快跳出来了,这简直是上天赐给强盗的机遇啊。”
“起初一切顺利,我站在路边招手,他就让我上车,车厢里没有地方了,便坐在他旁边偏后的一小块横木上,两腿细脚伶仃地耷拉下去摆动。我挺喜欢这个位置,因为我看他的一举一动非常方便,而他看我,要轻微转头。
于是我就在后面看他,个头颇高,肩膀不太宽,背很挺直,皮肤细白,眼神柔柔的,身上不知熏的什么香,淡淡地很好闻。
一路上他问我一些家长里短,都被我用编好的话搪塞过去。反过来,我问,‘你是干什么的?’
‘唱歌的,也会跳舞,’他回答。
‘就这样?’
‘嗯,我不会别的了。’
我暗地里扁了扁嘴,想着是否之前的期望太高,但是反正已经这样了,我就把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开始显然惊讶到了,这我并不陌生,被一个还没到自己胸口高的女孩用剑搁在脖子上,一般人都会有点惊讶的。
但他接下来的反应就有点与众不同了,没有求饶也没有威吓,反而是瞪大眼睛问我的过往,为什么会走上这一行。
我哪有那么多功夫跟他聊天,直截了当地问他有多少钱,都交出来,但结果很失望,他身上真没多少钱,后面车厢里塞的都是乐器和曲谱。他说他家可能会有些钱,但我说你以为我傻去你家自投罗网。
‘不然你把我带走吧,向那些王公贵族要钱,他们应该会付的,’他无奈这样提议。
‘你是谁?凭什么他们会付钱?’我问。
‘他们都叫我师忧。’
叫我师忧……
师忧……
忧……
这下轮到我不淡定了……
不管怎样,最后我接纳了这个提议,他依然架着车,我依然把剑架在他脖子上,在万籁俱寂的月光下奔驰着。
我心里在盘算,对于这位天下第一的乐师,赎金该要多少才合适,我是做强盗的,绑匪这一行不太专业。但我想无论如何我发财了,他的拥趸每人给我一个刀币,都几乎能买下一个小国。
然而这时,我的思路被一个轻声打断了:‘对不起,我可以唱歌吗?有点闷。’
我看了看手中的剑,确认一切主导还在我这边,便大度地点了点头。
于是他微微把脸转向我,开始唱了,那首如此有名的《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从第一个音符,我就感到背上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不知道什么力量,让人没办法不看他的眼睛,而在那里我找不到恐惧了。他看着我,唱得高昂起头,青色的剑锋抵在他修长洁白的脖颈,起伏中渗出殷红的血丝,但他还是声嘶力竭地唱着,像一只泣血的天鹅,又仿佛这世上从鸿蒙大荒,就只有他一个人在歌唱。那曲调是如此空灵高亢,感觉空气都在他音色中颤抖。
我愣着,直到手背上感到有什么水珠落下。
在他黑玉一样的眸子里,我看到自己眼泪不知何时流了一脸。
我不能形容当时的场面,一个强盗拿着剑架在别人脖子上,哭得乱七八糟。
然后随着歌声,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想要律动。
‘不准跳舞!’我哽咽着说。
于是他就笑了……”
女孩说到这里,在长长的叙述中画下一个顿点,深深出了口气,让我来得及插一句“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跟他到他家去了。”
“你们……?”
“你想问我们是不是那个了?拜托,怎么可能!他就是把我当小孩而已,他说小孩没有天生就坏的,所以还出钱给我治练剑的旧病。再说,当时他跟青姬在一起,怎么可能在青姬眼皮下乱来。”
“青姬啊……”我轻叹一句。青姬就是那个站在他名声崩溃起始点的名妓,当初他们的感情惊世骇俗又广受猜测,短短数年之后,却又分开了,青姬还是那个一笑倾国的名妓,但对这段往事绝口不提。
女孩看了我一眼,似乎没头没脑,却又似乎看穿了我的八卦心地说了一句,“他很爱青姬。”
“何以见得?”
“小事上,哪里说得完,”她站起来,去把烘干的外套拿回来穿上,干了的泥土裂出缝隙,从衣服上扑簌簌掉落下来。
我还想再问,远处的车轮声却阻断了我们的谈话,天已经半亮,能看到有三四辆马车正向我们驶来,女孩急忙跑向它们挥手。
唉,早不来晚不来,我八卦的小心肝啊!我心里怨着,却也不得已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