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沁源》翎星散落

38、落日烟华

　　“泛菊迷乱梢青破，初梅渐欲短篙逐。时日不过，秋已将至，又是一年江春瑞雪。”沁媛坐在亭子里，低声吟道。
　　“铿然东坡清如许，酒未尽，熏风过。激荡山河色不变，誓犹在，人已改。”陆邵峰倦慵的笑颜里似是洞悉了一切。
　　沁媛感慨道：“几年不见，陆卿的文采越发了得。”
　　“承皇上的福。”陆邵峰应承道。
　　“昨日晚宴，陆卿可是出尽了风头。”沁媛打趣道，“诸子百家倒背如流，历史典故随手拈来，朕以前倒没看出陆卿乃不世之口才。”
　　拈起一枚白子在指尖把玩，陆邵峰假作疑惑地反道：“那皇上觉得臣驳得如何？”
　　“甚好。”沁媛斟酌了一会儿，下了枚黑子，然后淡淡回道，“对于靖安王的来意，陆卿如何看待？”
　　陆邵峰微微一笑，声音却是没有半丝温度：“居心叵测，狼子贼心。”
　　沁媛见陆邵峰慎重的下了白子，堵着了右下角一大片黑子的生路，无奈地说道：“朕想听的，不是这个。”
　　“可臣只能答这个。”陆邵峰的笑意在落子的瞬间凝结，“臣无从下手。”
　　沁媛状似不小心的碰掉杯盏，宫人们立刻上前，收拾完碎片垂首低身退下。其他人也被沁媛使了个眼神，全部退离到五十步之外，躬身候命。
　　“陆卿是认真的？”沁媛说着却像是在叹息。
　　陆邵峰恭敬地回道：“臣不敢稍作隐瞒，靖安王行事缜密，非臣能及。”
　　“杜卿那边也没有回应。”沁媛自言自语道，“防备得如此缜密，看来靖安王是要与朕斗一斗心思了。”
　　“臣会派人继续探听。”陆邵峰尽职的说道，眉头不由自主的皱了起来。
　　“不必了，只要不出什么大事，便由着他闹。”沁媛回道，“待侧夫大典过后，朕就把他们赶回去。”
　　陆邵峰苦涩的点了下头，心底百般不是滋味，但君臣已别，他无法、也不能另作他想。
　　沁媛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了什么，笑意僵持在脸上，只能不自在地问道：“对于侧纳大典，陆卿有何见解？”
　　“外臣不得干涉后宫，恕臣不能为皇上担忧。”陆邵峰回避这个过于敏感的问题。
　　沁媛倒是不在意：“说说无妨，陆卿总不能让朕拿这个问题去问承王吧。”
　　“臣……”陆邵峰清冽的声音犹豫不决，最后只给无奈的妥协，“臣觉得，皇上如此安排甚好。同时册立两位皇子为侧夫，有利于平衡后宫，给承王喘息的时间。至于庚采臣，待寮国叛乱平反后，国力必也大不如前。即使皇上升了他的品级，仅次于皇夫与侧夫，亦不足为患。除此，臣以为皇上的后宫到底是单薄了些。”
　　沁媛不满的皱眉：“朕也晓得，除了承王，其他三位到底是敌国身份尊贵的人。不管是面子上还是底子里，那些个藩王世家必是不满的。承王一家金贵，到底让其他人眼红了。”
　　“皇上需给多纳些世家子弟，以安抚世家，稳固朝纲。”陆邵峰中肯地提议道。
　　沁媛张开手掌，任由掌中的棋子落回棋盒，然后冷冷地说道：“朕要广纳后宫，也需给看他们是否有命拿这份荣耀。”
　　陆邵峰不为所动的问道：“皇上想要臣暗中派人除去他们，威慑众臣？”
　　“那到不必，你让他们知难而退就可。”沁媛答道，“只有过了考验的，才能入宫。朕准陆卿可权宜行事，必要时动一两个也无妨。”
　　“此事承王……”陆邵峰觉得不妥，但也未劝解。
　　“朕不想让他知道，陆卿也不必告知承王了。”沁媛打断道，“承王到底仁厚，不忍残害他人。昨夜他还与朕讲了一通道理，劝朕运粮去解寮国之围。”
　　陆邵峰笑道：“承王仁厚，乃是皇上之福。”
　　“你也赞同承王的提议？”沁媛反问，极为不相信的语气。
　　“皇上不必怀疑，臣与皇上是在同一战线上的。”陆邵峰诚恳的说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没有哪一场战争是没有牺牲的。只要我军攻守有度，以最短的时间攻到寮国都城，牺牲便可减到最少。军无粮不成伍，人无粮不成人，到时我军沿途发放救济谷粮，寮国必然内乱。我军攻入时，或许不必费一兵一甲，敌人便已丢盔卸甲。”
　　“还是陆卿最知朕意。”沁媛欣悦地答道，这几日的闷气一扫而空。
　　陆邵峰含笑不语。
　　沁媛说到这才想起了什么，对陆邵峰说道：“朕见过大哥了。”
　　“臣已收到线报。”陆邵峰答道，似缅忆，似惆怅，“臣也许久不见大哥了，当初若非大哥，我们今日也不知是如何光景。”
　　沁媛笑道：“大哥还提起你，若非顾及身份，他这海贼头子怕早就去郡王爷府找你畅饮三大杯了。也亏得如此，这谎言才没有被拆穿。”
　　“当年我们是身不由己，如今却还是身不由己，兜兜转转那么多年，臣都不知为了什么。”陆邵峰叹了口气，轻轻道来。
　　沁媛亦是感慨：“当年，朕的愿望很简单，只是单纯的不想死，想让身边的人幸福。那时朕还小，尚不懂死亡的意义，却已看着身边的人一一离去。懂得死亡意味着什么后，朕身边的人依旧一一离去，毫无转圜的余地。于是，朕就在心里对自己说，总有一天，不会再让人从朕的身边离开。”
　　陆邵峰淡淡抬首，眼里浮起的是无可遏制的悲伤：“沁儿……”
　　“你是第一个我想保护的人，也一直都是。”沁媛埋首在陆邵峰胸口，从陆邵峰眸中，看到的是自己无法掩饰的深情。
　　“可我们，却已不是唯一。”陆邵峰僵直着身子，并未回抱沁媛，对于他们来说，一切都已结束，不能再重来。
　　沁媛在陆邵峰怀里喃喃道：“我答应过承恩，会试着喜欢他。”
　　陆邵峰安慰性的笑了笑：“你幸福就好。”
　　“你也要幸福，嬅倾郡主守了你那么多年，也算深情可嘉。”沁媛淡淡陈诉道，“当年我一意遣她离你远点，如今却又是我戳和你们，可是天意弄人，由不得我们。”
　　陆邵峰但笑不语，只是用手肘推开沁媛，径直站了起来。
　　沁媛一愣过后，明悟的笑了笑：“承王今日归家，断不会在宫里的。认真说来，承王还给答谢王爷。若非王爷，宫门幽深，承王不知几时方能归家了。”
　　“祈国公的事，向来是臣兄负责的。”陆邵峰无辜的回道，“奈何祈国公认定了臣，臣也没有办法。”
　　“难得苏家与周家能联合起来祈国公，不知陆首辅做了什么？”沁媛颇为好奇，两家素为世仇，如今却结成同盟，怎不让人觉得奇怪。
　　陆邵峰也不掩饰：“因为，祈家是外戚。而皇上，明摆着偏袒祈家。”
　　沁媛无辜的答道：“还是朕的错了。”
　　“皇上本就不该太过恩宠谁，这样会使朝堂不稳，纲纪不存。”陆邵峰劝谏道。
　　沁媛撇嘴道：“你越来越像杜卿了，唠唠叨叨，总喜欢将事情严重化。”
　　“臣也是为皇上好。”陆邵峰没有犹豫，答得干脆利落。
　　沁媛刚想反驳，忽觉视线模糊一片，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肚子里绞痛无比，疼痛使她的面容异常苍白，脑子里混乱一片，嗡嗡的声音撞击在耳膜上，虚弱的没有一丝力气。
　　“沁儿。”陆邵峰见状，惊呼着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沁媛，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沁媛喉中腥甜涌动，抬手捂住唇角的瞬间，点滴暗红的液体从指缝间滑落下来……
　　“沁儿……”陆邵峰回过神的同时，转身挡着沁媛，不让远处的宫人看出沁媛的异状。不知情的人从后面看，只会以为沁媛与陆邵峰余情未了。
　　沁媛虚脱地揽住陆邵峰，低声说道：“我没事，你慌什么，又不是没见过，过一阵子就好。”
　　陆邵峰用黑色蟠龙朝服的衣袖拂过沁媛的嘴角，擦去了她唇角殷红的血迹，心疼的说道：“你毒发的日子，又提前了一天。”
　　沁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要不然，你以为朕今日为何宣你觐见？”
　　“臣以为，皇上是想趁承王不在干坏事。”陆邵峰调笑道，想借此转移沁媛的注意力，缓解她的疼痛。
　　沁媛费力地说道：“就算要干坏事，朕也决不会找你。至少，给有大师兄一般俊俏才行。”
　　陆邵峰哭笑不得：“大师兄若是知道你这一番话，怕是不会再呆在宫里了。臣好不容易才劝得他留下，皇上可不要搞砸了。”
　　“反正他现在也只是挂了个名分，人已失踪了好几天，不知去哪鬼混了。”沁媛边说便猛地咳嗽了几声，将一口黑血吐了出来。
　　陆邵峰见状松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玉瓷瓶子，取了几颗毒药给沁媛服下。
　　“这瓶药是晨大人新配的，药量又加重了，不过可保皇上半年内绝不在复发。”陆邵峰缓缓解释道，“上次皇上取回的天山雪莲，臣已交给了晨大人。现在，只差一剂药了。”
　　沁媛笑了笑：“这样牵牵扯扯，很累，对你对朕都一样。斗了那么多年，呼风唤雨了那么多年，朕居然也学会厌世了。”
　　“皇上你这不是厌世，而是烦世罢了。”陆邵峰清冷的笑意中带着三分凝滞从唇间缓缓绽开，“待皇上真的厌世了，臣便随着皇上和承王一同入山隐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沁媛也知陆邵峰是在安慰自己，她既已为帝，又如何抽身得去。
　　“荣琳之事，你可知晓？”沁媛缓过气来，问了另一个问题。
　　陆邵峰叹息道：“不管她从前如何，如今也不过是一妇人，只求待在大哥身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朕不会允许，满朝文武也不会允许的。”沁媛坚定的说道，“先前倒也罢了，如今既已知荣琳的真实身份是岩琅圣女，怎还能将其放在身边。”
　　“大嫂她不会背叛大哥的。”陆邵峰辩解道。
　　“就算朕相信，天下人也不会相信。他们只会知道，你们陆家匿藏敌贼、勾结敌国、密谋造反、叛上作乱。”沁媛一字一句喘气道，“即使撇开岩琅不说，堂堂一个圣女居然成了陆家的媳妇，你让天下人如何看待陆家？蔑视神灵的罪名从来都是没有对错的，到时纵是十个战神也保不了你陆家。”
　　“臣会回去劝大哥的，皇上还是安心修养，莫要再动心神了。”陆邵峰心疼地说道。
　　沁媛无言地嗯了一声，然后静心调息起来。
　　两人依着水榭栏，正午的阳光照了进来，在两人的身后投下了淡淡的影子。
　　石径尽头，湖光碧影，高高的宫闱将无数岁华深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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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继续发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