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怜的睡前故事》爵凰

3、三、 南窗月

　　园中莫种树，种树四时愁。
　　独睡南窗月，今秋似去秋。
　　——《南窗月》

　　被打了一巴掌的莫洗红居然没有发怒，他只是缓缓站起身。

　　面前的人眼中充满哀伤、憎恨与……说不上的什么东西。莫洗红居然叹了口气。伸手搂住了那人，温柔的搂着。

　　“你有什么心愿需要莫洗红帮你完成的。”莫洗红拍拍他的肩，“尽管说吧。我就是莫洗红。”

　　美人惨然一笑，没有说话，但神色似乎缓和了些。

　　“你不是他”他喃喃道，“我的心愿……想听个故事么？”

　　（冯小怜：想！）

　　于是莫洗红开始听故事……

　　南窗月是这个美人的名字。这也许和莫洗红一样也不是真名，但却是他现在唯一的名字。

　　南窗月从小没有父母，是他的养父在路上拾到他的，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刚出生没几天的小婴儿。

　　他的养父是个清廉又有些冷漠的大官，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对他们的要求很严格，但有的时候又很和蔼。除了衣食无忧外，南窗月童年的记忆几乎就是那没完没了的读书与处罚，由于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也就习惯了，一点儿也不觉地自己的生活与众不同。甚至觉得恐怕天下所有的人都像他一样无聊寂寞，过着跟他一样的生活。

　　南窗月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六岁的时候。

　　那一天，读书到黄昏的时候方才结束，已经快累瘫了的南窗月躺在空无一人的书房里，独自想着心事。一想到明日仍要如此，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个时候，南窗月看到了那个男孩。

　　他跟南窗月差不多大，一袭微兰色练功袍跟他的脸一样脏兮兮的，看上去好像在泥潭里滚过一样。

　　南窗月不知道这个男孩从哪里来，什么时候站到自己身边，要干什么。他甚至从来没见过跟自己一样大的男孩，所以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那个男孩子也没有说话，只是一直冲着他笑。笑了一会儿之后，他伸出手，但伸到半截就发现自己的手上全是泥巴。于是只好把手收回来，改伸向口袋，从那里掏出了一条雪白的手帕，放在南窗月的手里。

　　南窗月仍然愣愣的看着，他很想说点儿什么，可是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男孩子又看了他片刻，终于站起来，冲他挤挤眼睛，以相当灵巧的身法跳上那棵大树，消失不见了。

　　过了许久，天色开始暗了，南窗月才爬起来，展开那条手绢擦了擦脸。

　　在手绢的一角，用紫色丝线绣着三个字：莫洗红。

　　那天之后，南窗月一直在等着这个男孩子再次出现。他想把那条洗过的手绢还给他，但他却再没来了。

　　南窗月第二次见到莫洗红，是两年之后的事情了。

　　那天天气极好，南窗月偷偷溜出书房到后山玩。

　　南窗月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就看到他了。他怀里捧着一大堆药草，松果之类的东西，在树上跳来跳去的追松鼠。

　　虽然身材比以前高了些，面孔也略微变了，但南窗月仍然能肯定，那就是手绢的主人。因此，他开口叫了他的名字。

　　“莫洗红！你是莫洗红吗？”南窗月喊道。

　　男孩立刻停下了动作，从树上跳下来，落在南窗月面前。看到南窗月脸孔的一瞬间，他也笑了。“是你哦。”他挠挠后脑勺。“你还记得我啊？”

　　“自然了。”南窗月也笑了，学着他的口气说道，“你也还记得我啊？”

　　莫洗红点点头。“嗯。不过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南窗月失笑。“你手绢上绣着呢！”

　　听到这句话，莫洗红顿时不好意思起来，讪讪笑了一声。

　　看到他的表情，南窗月笑得更厉害了。
　　之后，莫洗红跟南窗月说了很多话。说些什么蛐蛐啊，如何抓麻雀啊，下棋啦，还有许多小孩子一起玩的游戏。这对于一直生活在深宅大院中的南窗月来说，简直新鲜透了，比什么“子曰”“天下为公”之类的东西可有趣多了。

　　当天晚上南窗月回去的时候，正好是日落的时候。他的兜里装着蘑菇，这是一个叫做莫洗红的少年带着南窗月到了树林深处一块长满蘑菇的背阴处，然后跟他一起采了如此多的蘑菇。从那天起，他开始喜欢上吃蘑菇。

　　在那块蘑菇地里，南窗月跟莫洗红做了一个约定，就是每个月的最后一天，莫洗红一定要到这里来，跟南窗月说说外面世界的故事。

　　这本来只是个小孩子的戏言，但南窗月和莫洗红却相当认真地在实践着它。当时的南窗月认为，这就是书上所谓的“重然诺”。

　　他们每次相聚的时候都是夜晚，在月亮底下听莫洗红说故事，是南窗月感觉最幸福的时候。虽然莫洗红的口才其实很差劲，一个很好很动听的故事叫他一讲就变得似乎除了打杀便没有别的，但南窗月却从来不觉得无聊。

　　有的时候，角色也会倒换一下，由南窗月来讲故事。他讲的书上的故事往往比莫洗红的更加乏味，但莫洗红从来不打断他，也从来不说不好听。

　　十岁的时候，夏季的一个晚上，轮到莫洗红讲故事的时候，他突然说：“我叫小狗子的娘教了我一个故事，专门来说给你听。他娘说的可好听了，不过不知道我说的好不好。”

　　当时不知道怎么着，南窗月突然觉得很感动。于是赶忙道：“没关系，你说的不好我也不生气。”

　　于是莫洗红就开始说了。他的故事很简单，就是说一个女子和一个书生从小就很要好，后来两个人都长大了，书生就决定要娶那个女子。但女子的父亲不同意，说，除非书生考取了功名，否则不能把女儿嫁给他，跟他一起挨饿。于是书生就上路了。临走的时候女子来送他，书生对女子发誓说，如果考不上功名就不回来。然后女子就开始等待，一直等了好几年，书生也没回来。但他仍然固执地等下去，他相信一定有那么一天，书生会回来娶他的。

　　书生这么多年没有回来，并不是变心了。那年他去赶考之后落了榜，因此就在京城住了下来，打算第二年再考。但在冬天的时候竟然生了病，又没有钱医治，这样拖了一段日子之后就病逝了。大家发现他的时候，他手里还捏着一支笔，正在写送给那个女子的诗词。

　　家乡的那个女子并不知道这件事情，仍然在等着，一直到他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仍然相信书生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也许就是明天。

　　这其实是个非常简单的故事，但南窗月却被这个故事感动得大哭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南窗月总是觉得，他和莫洗红将来便会像故事中的人一样，天隔一方，生离死别，永生永世不能相见。莫洗红却以为自己的故事说得太差，惹南窗月生气了，在一旁一边道歉一边连声安慰他。他语气越温柔，南窗月就哭得越厉害。

　　最后，到了南窗月应该回去的时间，他才抹干了眼泪站起来，对莫洗红道：“你的故事说得太好了。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故事。”

　　南窗月的养父官越做越大，终于要去京城。

　　但是十一岁冬天的时候，在那个山坡上，月亮下，却是莫洗红对南窗月说：“以后我可能不能再来赴这个约了。”

　　南窗月大吃一惊，道：“为什么？”

　　莫洗红道：“因为师父说我的功夫差不多了，应该跟着师父一起到江湖上去磨练。”

　　南窗月不太懂“到江湖上去磨练”是什么意思，但他明白莫洗红要去外面那个世界了，那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莫洗红最喜欢玩，他不会再回到这个玩腻了的地方来了。因此南窗月的表情也变得黯淡起来，手指抓着身旁那已经没有树叶的树枝，闷闷不语。

　　莫洗红似乎也揣摩到了南窗月的心情，说道：“我一定会回来的。外面再怎么好玩，也不如这里好玩。”

　　南窗月摇摇头，低声道：“才不呢，外面有好些你喜欢的东西，你不会回来了。”说完又转头去抓树枝，眼泪却已在眼眶中打转。

　　莫洗红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有侧着头看着他。片刻之后，他挠了挠头，突然笑道：“师父说，喜欢一个人就应该娶他。所以等你长大以后，嫁给我好不好？这样我们就能一起到外面的世界玩了。”

　　南窗月愣住了，过了好半晌，才嫣然一笑。“好啊。”他说，“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不可以不算数的。”

　　黎明的时候，莫洗红真的走了，而且再没回来。南窗月也曾经准时到山坡那里去赴约，期待莫洗红能出现，但每次都失望而归。也因为这个，南窗月越来越期望自己快点长大。那个时候他也可以去外面的世界了，那里有花，有草，有好多人，有好多好玩的东西，那里还有莫洗红。

　　五年的时光终于过去了，南窗月也到了可以自由的年纪。他选的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江南苏杭一带。诗词中不是都赞美过苏杭的美景吗？更重要的是，莫洗红不是也说过他最喜爱的就是苏杭吗？

　　南窗月出了家门后直奔南方，时而步行时而乘车，虽然走了不少弯路，但总算在春季仍未过去的时候赶到了江南。

　　到达苏州城的那一刻，南窗月简直以为自己到了另外的国家。这里的房子如此精巧，这里的姑娘如此娇媚，这里的山水如此多姿。

　　南窗月觉得自己在这里真是格格不入极了。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莫洗红在这里，这个理由就足够南窗月爱上这个南方城镇了。

　　南窗月在苏州闲逛了几日。他在湖畔，茶馆，客栈这些地方比在其他地方呆得时间多了很多，因为根据书上的说法，武林人士们都喜欢聚集在这种地方。

　　　第五日的时候，南窗月因为腹中饥饿，便信步走入了湖畔一家酒楼，径直上了二楼。在那里，能看到这片碧绿湖水的全景。南窗月不知道这家酒楼是江湖中风雅人士的最爱，他只是觉得这里很别致。

　　在登上二楼的一瞬间，南窗月的呼吸停滞。莫洗红！他就坐在那里，靠着栏杆，看着远处苍茫的湖水。

　　南窗月几乎就要走上去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一个清朗的笑声阻住了他。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莫洗红并不是一个人，两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与他在一起。

　　南窗月站在那里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暂且不要打扰他们。他在角落的一张桌子那里坐下，随便要了两个菜。但他的目光一直在盯着莫洗红，也盯着莫洗红的朋友。

　　那两个少年中，有一个衣饰华贵，看上去气质不凡。一个一直在笑，看上去似乎非常可亲。这些人一看便知道并非凡人，莫洗红坐在他们当中，倒也显得十分相称。

　　莫洗红也不是当年的那个顽皮少年了。他身穿藏青色袍子，一言一行无不礼貌周到，虽然在说笑，但眉宇间仍然透着一股锐气。

　　看着看着，南窗月突然发觉，坐在那里的莫洗红似乎有些陌生了。他开始不确定这是否就是他要找的那个莫洗红？况且五年过去，人的面目也有了改变。

　　南窗月喝了一口清汤，心绪宁静下来，但却宁静得有几分遗憾。

　　那些少年在南窗月坐下之后不久就离开了。他们离开之后，南窗月立刻叫来了小二，询问他关于那几个少年的事情。

　　小二对他这个问题似乎感到很惊讶，先取笑了南窗月两句，随后详细解释了一番：那个气质不凡，衣着华贵的是羽箭公子艾如张，一直在笑的是翠冰公子柳冰眉，至于那个身穿藏青色袍子的，就是若水公子莫洗红了。这三个人是江湖上公认的后起之秀。

　　莫洗红，那个人果然是莫洗红。

　　南窗月的心思突然之间变得很复杂，既遗憾方才没上去跟他说话，现在已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又因方才自己的感觉而不安。这种心情是南窗月以前从没体验过的。

　　站在一旁的小二不知是看透了南窗月的心思，还是无意的随口唠叨，说道：“这几位公子现下都住在城中的‘福禄楼’，每天去拜访他们的江湖豪客可多着呢。”

　　当天晚上，南窗月也住进了苏州城最大的客栈——福禄楼。到了那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莫洗红。

　　莫洗红和他的朋友住在这家客栈最好的三间房子里，自然一点都不难找。

　　可是，找到了又怎样呢？

　　南窗月在莫洗红的门前站住，打算敲门的手在空中凝住了。我应当对他说什么？他恐怕早已不记得我了吧？就算记得，那又怎么样呢？

　　就在南窗月这样想的时候，房里传出了莫洗红的声音：“阁下既然来了，又为何不敲门入内，定要站在门口受风？”莫洗红恐怕是把他当作了来拜访的江湖客，因此说了一番套话。

　　乍然听到莫洗红的声音，南窗月不禁一惊，念头在瞬间转了七八转，凝在空中的手不知是该敲下去还是应该撤回来。

　　这时房内又传来了脚步声，显然莫洗红见他迟迟不肯进来，便来亲自开门。

　　在莫洗红走到门口之前，南窗月霍然转身，跑向自己房间去了。

　　在这之后的日子，南窗月每日都留心着莫洗红的动静。他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回来，南窗月都一清二楚。但究竟知道这些又怎么样，南窗月也不清楚。

　　也就是这个时候南窗月才想到，自己以前总是在期待见到他，可是竟然没想到见到之后又应该做什么。难道要跟他说“你以前答应过说要娶我”？对两个男人来说这不是太傻了吗？那么，说“我来还给你十年前你借给我的手绢”？更是愚不可及。

　　（冯小怜：—低声问道－后来呢？）

　　后来，羽箭公子艾如张加入魔教。也有人说他原本就是魔教教主的儿子。

　　再后来，魔教教主艾如张挑了江湖上的几个门派，终于激起公愤。昔日的朋友莫洗红和他约定比武决斗。

　　那一天南窗月也去了。他没有进山寨，而是跟武林中人一起站在山下等着，仰首看着那座陡峭的山峰。不知道为什么，南窗月突然想到了小时候莫洗红说过的那个故事。一个书生和一个女子的故事。虽然读了很多书，知道很多更美的故事，但南窗月仍然觉得那个故事是最好听的。

　　两个时辰几乎都在在回忆中度过。当他把故事的每一个字都回忆起来，甚至连那天晚上的月光，山，风，花草都会在脑海里重现之后，山峰上的战斗也结束了。
　　艾如张在众目睽睽中被打落山崖。但同时莫洗红也受了他重重一击。

　　南窗月的也心被重重一击。

　　受了重伤的莫洗红拎着剑一步步走下山去。

　　山下的武林人士顿时欢声雷动。

　　在人群中被挤来挤去的南窗月在寻找莫洗红。却只看到他那几乎染红的长衫，还有那双清澈到了空无一物的眼睛，紧紧闭着。

　　莫洗红倒下去前，有人影飞过，扶住了他。

　　南窗月看着那人紧张的神情，知道那人是翠冰公子，就是一怔。

　　翠冰公子的身旁的寒玉老人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神医，他搭了脉，摇头叹息。

　　翠冰公子一言不发抱着莫洗红走下山，从此再也没有人看见过他们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