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尽梨花不见君》狼胭肆起

66、洛应裘

　　愿言配得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不得於飞兮……
　　使我沦亡……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我站在西城门下，站在赤红的大地上，仰头望着苍茫的天际。我明白，历史不会因为一个人或一个集体的牺牲而止步不前。然而，在这片国土上生存了五千年的炎黄子孙，即便挨打，也不会将历史让他人续写。
　　我疲惫的喘着气，体力早已大不如前，我累倒在挚友冰凉的躯体上。耀眼的光芒照得刺眼，我不适的闭上眼睛，脑海里渐渐浮现出许多遗忘在记忆角落的画面。
　　那时的我年少轻狂，不知好歹，多半是因为身旁总有人护着我。十五岁那年，我被任命为地浮殇统领，一旦师父离去我便继任。没有人因此高兴，包括我自己，但我绝不逃避。
　　不久后，师父独自带着我去见一个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李老拐。他和师父有着一样的长相，却是截然不同的性格，不仅精通医术，在戏曲上也有一番研究。师父要我起誓，绝不告诉任何人，如有违背，以死谢罪。我起了誓约，却不知道有何意义？直到后来，众叛亲离，我才明白这个誓约所在的意义。
　　后来，我接到父亲的死讯，那时我是真的恨他，还有他那所谓的孩子，那个替代了我的名字的孩子。我来到北平，以统领的姿态站在他坟前，我想告诉他，我为他而感到耻辱。
　　我讨厌北平，讨厌这个城市弥漫的腐朽。我坐在看台上，眼中紧紧盯着台上的戏子，那个站在红角身旁摇摇欲坠的小戏子。隔座的前朝旧族叫来了戏院老板，他们毫不避讳的谈起待会玩弄的对象。过了一会，我一口饮下杯中的茶水叫来了戏院老板，我出了翻倍的价格要了台上的红角，又出了一笔钱让他把那小戏子安排给老贝勒。
　　戏听完后，我来到香艳的房间里，屋子里残留的气息令我感到恶心。我知道，他们就在我隔壁。我清晰的听见他的呼救，他的呐喊，他的反抗。我越是得意，越是烦躁，大概是疯了吧！可我没想到从此还有更疯的时候。
　　“啊！啊！啊！”
　　隔壁传来一声惊叫，这不是他的声音。我立刻冲出了房间，紧紧的跟在他身后，他跌跌撞撞的在街上冲撞着，路人看了避之不及。
　　“那贱人跑哪去了？”
　　身后传来一群杂碎的喊声，我跑到他面前，他一头撞在我身上。他的身体好热好热，仿佛下一秒就会自焚。我拉着他躲进小巷子，他的妆容糊在脸上，可我记得他有一张干净的脸。
　　他难受得睁不开眼睛，我怕他挺不过来便开口跟他说话，可说出来的话连我自己都觉得难听。
　　那群杂碎一走，我立刻背着他跑去找李老拐，他轻得只剩一副骨架，我威胁李老拐，要是救不活他，我就砸了他的老酒。以至于之后的很长时间，李老拐总是拿这件事取笑我。
　　他生了一场大病，我每天都会过去看他一会，每次也只是静静的坐在一旁看着他昏睡。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黑暗的想法，如果十岁那年我能将他了断，如今就不用再对着他犯愁。可我从未承认，那时我并不是真的饶他一命，而是我真的不敢杀他。
　　在那个月圆之夜，师父只是带着我来北平见我母亲的。那把铁扇我一直带在身上，却从未打开过，因为师父说过，一旦开启就再也无法合上。所以我一直小心谨慎的带在身上，在十岁之前从未见过它的真面目。
　　那天我按耐不住性子，偷偷跑到了将军府外。我听到刺耳的尖叫，悲切的哀嚎，我强行将这一切抛之脑外，府里的喧嚣与我无关，我只需静静的等待，等待着属于我们的胜利。也许这场胜利不会分赏给不劳而获的人，一个血淋淋的身体翻墙而下，一双翻白的眼睛正对着我的方向。我被那双眼睛盯得发麻，突然像中邪一样，一点一点的展开手中的铁扇，走向那具在地上蠕动的身体。
　　那是我第一次尝到血的滋味，猩红的血液沾满了全身，我盯着那把展开的铁扇不停的发抖着。墙角下突然传来一阵动静，我发现墙角下有一处不起眼的狗洞，我那时是真的害怕。我警惕的盯着洞口僵持了许久，里面又没了动静，我鼓起勇气一脚将脚边的人头踢进洞里，转身拔腿就跑。
　　在我以为终于能分享到胜利的时候，我们真的胜利了，可我却是输得一败涂地。我失去了母亲，从此真正成为了杀手。
　　我看着他躺在床上憔悴的样子，心里却更是不甘，他承受了所有我不触及曾的爱，为何还要让自己变成这个样子？既然如此，我要用我的方式折磨他。可我没等到他醒来便得赶到广州开始秘密集训，离开前，我取下他手中那只廉价的雕花木镯，换上了价值不菲的血沁古玉。至少在我回来之前，他得好好活着。
　　我在广州结束了两年非人式的秘密集训，又到日本待了一年，在日本我痴迷上了艺术。这三年，我根本就没时间想起他。直到18岁我只身来到上海，听李老拐说他在戏园里唱戏，我只去看了一眼便失望的走了。明明台上的人是他，挂的却是别人名字。那次之后我再也没去见他，只顾投身于热爱的演艺事业，用了两年时间获得了一些掌声。至于那些名声，随他们吧。
　　我本以为我们之间除了一个延续的名字，再也不会有交集了吧！可是老天偏偏如此安排，总是在我将他置之脑后之时又安排他粉末登场。既然无法逃避，那就欣然接受这场未知结局的演出。我与他开始了真正的厮杀。
　　我知道自己是个作践的人，不仅作践别人，还要作践自己。我对他时好时坏，残暴的勾起他记忆的伤口，可那也是我的伤口。我知道那有多痛，但我竟希望，那个陪我一起痛的人，是他。可他，终将是不能陪我一起治愈。
　　我注定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曾经我是多么厌恶他的无能，到头来真正无能的人是我。面对同门惨死，众叛亲离，而我却无能为力，只能用鸦片一点一点麻痹自己的神经，啃蚀着自己的骸骨。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选择自杀，选择用最肮脏的方式结束这肮脏的一生。我更没想过，是你，是你来救我。可你为什么要来？
　　如果那时你漠然离开，你依然是大上海的当红戏子，而我也会在淤泥中慢慢腐朽。我们就真的能了断这纠缠不休的一生了。
　　如果那时你漠然离开，我也不必在此刻惦记着与你的约定。
　　尹月，如果我还能活着，如果我们都还能活着。我希望那个陪我终老的人可以是你，可惜，大概也不会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