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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姬别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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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原为戏中死,余世何如一梦中。
尹月浸在桶中,水被染成了酒红色,他浅吸口气没入水中。不太记得在这百花园里呆了多久,自从十五岁跟着戏班子从北平来到上海就再也没离开过。班主限制他的外出,而他倒从没想过离开。这个世界仿佛已经和他没有任何瓜葛,到哪都是一样的。
他一直这么活着,活在一片死海之中,溺在水里,憋着最后一口气,和死亡又有何不同?
“你怎么还不去死?你到底在等什么?”
尹月总是这样嘲笑自己,这个压抑的时代早已把他淹没,还有什么好挣扎的?每次合上眼睛,脑海中总有另一双眼睛把他从绝望中拉出来。那是什么?也许只是他的假想罢了!
可那到底是什么?
“尹月!”
尹月茫然的睁开眼睛,多久没听别人叫过他的名字,连他自己都快忘了。
“尹月!尹月!”
赵班主心急火燎的踢开杂物间的破门,李老拐拄着拐杖笑盈盈的跟来。曾经是他们让哑巴活着,也是他们让尹月死去。让一个人死去的方式有千万种,让一个人活过来的方式又有几种?
“我问你,还能唱吗?”
尹月愣了愣,起身裹了件旧衣,李老拐在一旁不慌不忙道:“除了他还有谁能唱。”
赵班主扭头与李老拐呛声道:“这哑巴都多久没开口了,你当他是神仙,说唱就能唱啊?”
“那他不能唱你还来找他干嘛?”
“不是你说他能唱吗!?”
“不是你问我的吗……”
赵班主与李老拐又吵了起来,真是不是冤家不对头,两人自相识以来就吵个不停,这百花园除了唱戏,就属他俩最热闹。
尹月抓了块粗布擦拭着湿哒哒的头发,微微喘了口闷气,这声气息却令两人停了下来。
赵班主顿时眼里有光的冲着尹月喊着:“赶紧的!江湖救急!董落颜那个没出息的家伙又惹事了,这回唱好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尹月的眼神有些躲避,赵班长二话不说就将他拎了出去,一路赶着马车,下了车就被带进一处陌生的后台。
浓厚的脂粉一层一层抹在脸上,一点一点的将他变成了“她”。尹月望着镜中那个冷艳的花旦,她华容婀娜,丹唇渐笑。而他,却已成为枯木死灰。
“呦!扮相不错。”
布帘一掀,李老拐一瘸一拐的走进来。这老头是园子里的老管家,听说年轻的时候也学过戏,可惜后来摔断了腿,只能杵着拐杖对园里的戏娃子指指点点。
“小子,你还活着呀!”
李老拐一腿挂在镜台上,没个正经的对着尹月嘻嘻乐着,赵班主也跟了进来,站在一旁打量着尹月。在众人面前他向来保持着班主威严,但在利益面前他又是另一幅模样。
“嗓子能行吗?”赵班主亲切的问道。
“放心,他又不是真哑。是吧,姑娘?”尹月还没吭声,李老拐倒先替他开口。
尹月俯身没搭理他,正要穿上鞋子,却听到了一声惊唤。
“班主!霸王不见了!”小厮冲进后台慌张的说着。
“什么!”赵班主一听,大声的喊道:“怎么回事!人呢?”
“这……不知道啊!”
“还不快去找!”
“是!是!”
李老拐一听倒乐了起来,“嘿,看来这霸王和虞姬是彻底私奔了。要不咱今天换个八仙过海,我这铁拐李还能上台跳两回呢!嘿嘿!”
“滚滚滚!你这死瘸子都什么时候了还瞎起哄!”赵班主气愤的骂着,又有人进来通报。
“赶紧的,节目提前了,该你们上了。”
“什么?”
赵班主大惊失色,就在这时,台上的奏乐响起。
“噹!”
尹月刚穿上右脚的鞋子,突然紧紧咬住嘴唇,脸上的神情十分难看。
“来不及了!死马当活马医,就上你一段也成!”赵班主一把拉起尹月往台上赶,尹月一个踉跄硬是被赵班主推上台面。
尹月眼前有些模糊,豆大的汗珠无声的滴落在柔软的红毯上,这根本不是戏台,而是礼堂。台下坐着几位西装革履的人物,以及坐满了反旧的学生。
尹月轻走几步,抽出腰间的佩剑,舞了一出姬别霸王。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且听军情报如何。”
他的嗓音不似花旦柔美明亮,竟还带着一丝沙哑,台下的几名人士看着有些不悦,却又看得目不转睛。
满堂的学生大多愤愤而视,倒也有不少听得愣神,他们不懂戏曲,但也学过项羽的垓下歌。国难当前,他们更能体会四面楚歌的处境,那虞姬在歌舞升平中的一丝沙哑,紧紧的揪住了他们的心。
“裘,走吧。反正今天的话剧也演不了了。”
看台的回廊上,两道身影在这群学生中显得格格不入。一身精致的旗袍勾勒出女子妖娆的身段,她拨了拨乌黑的卷发,烈焰红唇印在白皙的小脸上,纤细的眉毛下,一双妩媚的眼睛直视着眼前人。
一道白色柱子下露出一身黑色西服,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下藏着一双雾一般琢磨不透的眼眸。
“谁说的?我说可以就可以。”
那人慵懒的靠在柱子上,眼中紧随着台上的戏子,一抹诡笑轻轻滑过嘴角。
赵班主在台下不安的观望着看台上英德大学校长的脸色,这位校长可是个老戏迷,趁着十年校庆竟将戏曲搬上礼堂。赵班主好不容易才傍来的大腿,偏偏演出前董落颜玩失踪,楚霸王不见踪影,尹月的唱功又大不如前,实在是全搞砸了。
赵班主在台下气得直骂李老拐,“都怪你出的馊主意让他来替,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演了!”
“嘿?这能怪我吗?我只说这小子还能唱,可没说能唱到什么程度,这还不是你想赚的钱!”
两个老头在台下争论不休,没了霸王,后面的戏没法演下去,待尹月舞完剑也只能草草退场。尹月定在台上,仰头望向刺眼的灯光,竟露出这几年来唯一的浅笑,悠悠的将佩剑架于颈间,似乎想以虞姬自刎作为这幕的结束。
“大王回营啊!”
台上的旁白突然亮声响起,赵班主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上。
“怎么回事?不是都交代过了!完了完了,这回真完了……”赵班主彻底崩溃的掩住双眼。
“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伏。”
台上响起了嘹亮的嗓音,却引起了台下的轰动,赵班主猛的睁开眼睛往台上望去。一人头戴霸王盔,身披黑色长袍,腰间佩着一把剑,脸上戴着一副精致的霸王面具,分不清那人是男是女。面具下,一双眼睛直视着尹月的背影。
尹月的心在那一刻被这声音紧紧揪住,他的身体忍不住一颤,脚下凌乱的步子扭了脚踝。那人快速上前扶住,像是安排好的剧情一样。在那一瞬,那人贴住尹月的眼睛,逼着他唱出了那声:“大王!”。
“那是谁?怎么穿得不三不四的!”赵班主皱着眉头,仔细打量着台上的人。
“这……可不知道了!”李老拐敲着拐杖摇了摇头,“管那么多干嘛!你看,那群学生已经听疯了!”
校长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后排的学生们却站起身观望,似乎对这中西结合的新鲜搭配充满好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学社故意而为。
尹月再次舞起剑,脸上的汗珠随着身体的旋转滑落而下,这场闹剧就快彻底结束了。
“大王!快将宝剑赐予妾身。”
“妃子……不可寻此短见哪!”
“大王!快将宝剑赐予妾身。”
“千万不可。”
“大王,汉兵他……杀进来了!”
“待孤看来。”
此时霸王回头,虞姬本该抽出霸王腰间的宝剑自刎,尹月看着眼前的背影,嘴角微微一笑,只抬起自己手中的佩剑。
台上陷入一丝静默,那人突然猛的回头,一把抢过尹月手中的剑扔在地上。
“咣当!”剑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回响,顿时又引起了台下的躁动。
“怎么会这样?”赵老板今日真是快要把自己吓死,好不容易就要结束,没想到又出了乱子。
“怎么会这样!”这回李老拐也急了,手里的拐杖直跺地板。
尹月心里随之一震,浓厚的装容上已布满汗珠。那人挽住尹月的腰间,逼近他的脸庞,凝视他的双眼,面具下的眉头紧蹙。
“你告诉我,虞姬为何要死?”
那声音在尹月耳旁回荡,似女子般温情,又似男儿般洒脱。
那人用力将他拽走,尹月被拖到后台,赵班主和李老拐马上跟了过去,随即几个陌生的手下也跟了上来。
尹月被粗鲁的推倒在椅子上,眼前的人扯下笨重的头盔,摘下华丽的面具,浸湿的刘海贴在额前,一双耀眼的眼眸夺取了众人的目光。
“洛老板!”李老拐一声大喊,巴不得所有人都听到。
赵班主一听更是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唱楚霸王的人竟是如今大上海最当红的话剧小生洛应裘!
洛应裘皱着眉头没有搭理他们,蹲下身来抬起尹月的右脚,鞋底已是一片通红,只因血迹落在红毯上而无人知。
洛应裘立马脱下他的鞋子,大片的玻璃刺入脚底,赵班主和李老拐也万分讶异。
尹月死死的咬住嘴唇,眼睛却紧紧注视着眼前人。洛应裘顺着这道目光,抬头与他对视,眼中却带着刺,盯得尹月不知所措。
一旁的手下递来匕首和白酒,洛应裘割开尹月的统袜,顺手就把白酒往伤口一倒。
“嗯……啊!”
一阵阵剧烈的刺痛瞬间从脚底传来,紧接着比这更猛烈千百倍的巨痛一涌而上,锋利的玻璃瞬间拔出。尹月再也克制不住,嘴里发出一声声痛苦的闷响,洛应裘从头到尾却面不改色。
此时,随着英德大学校庆表演的结束,学生们在一片议论声中散去,台上留下几个收拾道具的伙计。有个伙计捡起地上的剑,感觉和往日的道具有所不同,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伙计好奇的摸了一下,竟然被划破了指头。
“怎么是把真剑!”伙计太过吃惊,以至于没有发现剑的另一侧沾着鲜血。
洛应裘扯了块布包扎尹月的伤口,瞥了一眼沾满鲜血的双手,新的血液从掌心的一道伤口溢出,混在尹月的血迹里。
“谢谢……”
虚弱的声音从身前传来,洛应裘起身解开身上的袍子,任它滑落在地,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瞥了一眼身旁。
“那是你自己找死。”
洛应裘转身离开,尹月的目光紧随着这道背影,直到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视线,撕心裂肺的疼痛从身体的每一处翻涌而来。眼角扫到一旁带血的玻璃,那酒瓶破碎的声音伴随着另一个声音挥之不去。
那是你自己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