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夭夭桃花镯 ...
-
第二天吃过午饭后，沈漪筠便带着丫鬟唤羽亲自到镜惠宫谢蒋昭容昨日送来的几匹锦城十样锦。
因蒋昭容是太后三哥的嫡女，自然也就是皇上的亲表妹。虽然仅位列九嫔，但外戚的地位却可与正宫皇后匹敌。皇后自然不用让着蒋昭容，但同为妃位的芷灵宫杨宸妃和焉福宫李淑妃却不得不顾及这位位分低于她们的昭容小主几分。
沈漪筠知道蒋昭容仗着自己的姑母以及显赫的家族势力，打小吃穿用度就高于一般的贵族小姐。如今入宫为嫔，皇上又处处优容她，给镜惠宫的赏赐经常高过礼制规定，有时甚至越过两位后妃。
蒋昭容在宫中便常常有自得之色，但幸好有太后不时的提点鞭策，蒋昭容还算是恪守宫规，并不跋扈。
沈漪筠知道若送一般的东西，蒋昭容自是看不上眼的。她想着哥哥曾送予她一只玉挑心，是从楚地的一座古刹中寻来。用上等的白玉雕成花瓣形托底，四周是紧密连着的锯齿宽叶，花瓣，花叶均形成深槽，尾部的榫形柄上有自然生成的条条金色细纹，托底上还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红朱玛瑙，很是富丽。
太后尚佛，蒋昭容常去伺候，一来二去，平日里也养成了晨起念念佛的习惯。这件佛像挑心风格的白玉簪既用料讲究，又属于佛家宝物，果然沈漪筠一出手，蒋昭容就赞叹连连，喜欢得不得了。
沈漪筠嗜甜，来了镜惠宫好几次，每次也不怎么喝茶，单挑着桌上摆放的小食吃几块。今天蒋昭容特意命下人准备了御膳房新制的枣泥山药糕，沈漪筠竟将一整盘吃得精光，仍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蒋昭容故意唬着脸道：“一下子吃这么多也不怕胀了气。罢了罢了，我叫芳儿再去御膳房给你包一些现成的送到你的昭若轩，你回去了慢慢吃，没人敢少了你的。”
沈漪筠有些讪讪：“不必劳昭容姐姐费心了，漪筠自己去御膳房取就好，正好走走，消消食。”
沈漪筠出了镜惠宫，让同来的唤羽先回去，自己缓缓地向御膳房走去。
刚才坐着还不觉得撑，现在走起身来刚动几步就觉得饱腹感慢慢上来了，步伐也变得沉重起来。好不容易走到御膳房，竟已是香汗淋漓。
屋内一个男子背对着她，正和御膳房总管说着话。沈漪筠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隐隐听到男子说了些不久后的元宵宫宴要准备的一道菜，不过是菜名叫什么，放在什么顺序进这道菜，火候摆盘又应该注意些什么云云。
男子长身玉立，身姿挺拔，很是优雅贵气。腰间静垂着的一块睡荷玉珏和男子的气质很是相宜。
看着御膳房总管一副恭敬的样子，漪筠猜想面前的男子必定是凤朝酒楼的凤景翊了。
待男子吩咐完后转过身来，沈漪筠这才看清男子的长相。
浓眉细眼，倒是俊秀。
可这张脸却明显还透着稚气。
沈漪筠怔住了。直到男子走到身前，方才缓过神来，忙问道：“你是谁？”
男子略带调皮地皱了皱眉，盯着沈漪筠看了许久，直盯得沈漪筠不好意思起来，才反问道：“你又是谁？可是哪宫的宫女？”
沈漪筠轻啐一声：“那你又是哪宫的小太监？”
男子闻言大笑，却不是成年男子那种舒朗的笑，而是如孩童般哈哈大笑，笑弯了腰，眼睛也笑眯成了两条缝。
“你真有意思！我以前在宫里从来没见过你，还以为你是新来的宫女呢，刚才多有得罪还望姑娘见谅。”
他向着沈漪筠作揖赔礼后，方道出自己的身份。
“我是皇帝的幼弟，我叫萧忻。”
萧忻是先帝的六皇子，生母钱氏仅为婕妤，位分低微，萧忻自小也不大受父皇宠爱，直到太子萧怿即位，才被封为郡公。他今年才满十五岁，却生性散漫，不慕功名，只喜欢游山玩水，并不经常进宫，皇帝也不管束他，只由着他去玩。因此沈漪筠进宫好几个月了，却是头一回见到萧忻。
沈漪筠见萧忻道出自己姓名，也大方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萧忻先是一惊，样子很是欢喜：“原来是沈姐姐，今日才得以相见，径度却还冒犯了姐姐，让姐姐见笑了。”
沈漪筠看他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一本正经，自觉有些好笑。见他与自己年岁相当，人又很是不拘小节，沈漪筠突然生起了坏心思。
“你应该唤我作嫂子啊，怎么叫起姐姐来了，皇子可不能乱叫。”漪筠振振有词，摆出了一副教育小孩子的模样。
话音还未落，只见萧忻大眼瞪小眼很是惊诧的模样。
“姐姐你还没到十六岁，怎么就这么着急上火地缠住我三哥？张口闭口就急着让别人改口叫你嫂子，姐姐可不像是国公府里正经端庄的小姐，难不成你给四哥也这么说的吗？”
沈漪筠被萧忻反诘到红了脸，忙转移话题：“你刚才为何称自己为径度？”
萧忻耐心地解释着，此时的他一脸严肃，没了刚才的浪荡模样：“径度是我的小字，取自楚辞中‘阳杲杲其未光兮，凌天地以径度’（1）。可是楚辞中还有一句‘势不能凌波以径度兮，又无羽翼而高翔’（2），不过后一句是我自己后来看到的，也许父皇当时为我取名时并没有注意。”
萧忻的眼低垂着，表情有些伤感。
寒风瑟瑟，沈漪筠的情绪也被触动了，她感觉自己的心里好似也被这冬风吹透过。
她踮起脚轻轻拍了拍萧忻的肩膀，勉强一笑：“很多事情越多想反倒越想不透，以为想透了其实不过是在一个死胡同里多走了几步，好端端地给自己增加了思想的累赘。好了，你要是没事的话，能陪我这个姐姐走走吗？”
萧忻的脾性其实很像哥哥沈希，都是在外面行走飘荡惯了的人，说话风格都是洒脱幽默，无甚拘束的。沈漪筠和萧忻很谈得来，一路上说说笑笑，很是轻松愉快。
漪筠这才知道萧忻刚刚在御膳房是向御膳房总管描述自己新研究出来的一道菜肴，想让御膳房在元宵宫宴上帮着制作出来，好给皇帝一个惊喜。
他们也不拘着走哪儿，只是在宫里到处逛逛，随处看看。
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清澹湖，碧水汪汪的湖上建有一座凉亭。一个青衣女子手握书卷，倚在栏边看湖中枯荷。见对面有人靠近，女子站起身来，却觉得站着有些乏力，便顺势依靠在凉亭的柱旁。待看清来人时，她的眼中满是笑意，却不出声呼唤，只是扬起手向着来人的方向挥动了几下。
沈漪筠见亭中女子只是招手，正微虚着眼想要看清究竟是谁，站在身旁的萧忻轻推了她一下，低声提醒道：“还不快过去，是李淑妃。”
沈漪筠只见过李淑妃一次，是一个很瘦弱的女人，因着长年生病，面色都有些蜡黄了，身上总是带着几缕淡淡的药香。她总是轻傅脂粉，也不爱往衣服上熏香，对因身体病痛带来的容颜枯萎并不加以掩饰，就那样坦然自若地让其肆意表现出来。
往往这样的不注意才最宁人心惊，毕竟这是在以色事君的后宫！
沈漪筠和萧忻向李淑妃行礼后，萧忻笑着指了指李淑妃手中的书：“娘娘这是在读什么？”
李淑妃将书递给萧忻，浅浅低笑道：“不过是一本医书罢了，闲来无事的时候拿来读读倒也能打发时间。”说完，李淑妃用袖子遮住了自己的半边脸，低声咳了起来。
沈漪筠心下着急，忙劝道：“这里风大，娘娘还是回焉福宫吧。”
李淑妃蹙着眉头，似是自言自语：“也好，这里和焉福宫一样都太安静，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沈漪筠朝萧忻递过去一个眼色，巧笑道：“娘娘若不嫌我们吵闹，我们陪娘娘一同回宫可好。”
李淑妃惊疑地看着沈漪筠，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临近焉福宫，萧忻却突然停住了脚，抱歉地对李淑妃行了一礼：“萧忻就送娘娘到这里了。”
沈漪筠听见萧忻突然说不走了，顿时气从心来。刚刚还给淑妃说自己和萧忻一起送她回去，他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如今还没到宫门口，他就反悔了，这不是让她在淑妃面前随便许诺，拂了她的颜面吗？
漪筠沉声问道：“你要到哪儿去，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进去？”
萧忻抬起手摸着自己的后脑勺，略是尴尬：“我是外臣，不方便进入后妃宫殿。”
沈漪筠这才恍然大悟，满腔怒气瞬间消散，倒引得心中空荡荡的，很是难受。她面露惭愧之色，她只考虑到自己的感受和想法却忽略了别人的现实因素。
“对不起。”
“你陪淑妃娘娘进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沈漪筠连忙摆着手：“不用了，不用了，这么冷的天，你还是先回去，别冻着了。”
“不冷的。”
“不用了。”
“真的不冷。”
“快回去。”
“我就在这儿等你。”
沈漪筠急得满面通红，就快要哭了出来：“不行，你必须走。不准你等，你要等我就不出来了。”
萧忻这下没了法子，只好点头同意。
“你快走，我看着你消失。”
如此霸道明确的指示让萧忻哭笑不得，只好转身离开了这里。
看着萧忻的身影消失在了转角处，沈漪筠这才放心陪着李淑妃进了焉福宫。
焉福宫可不比蒋昭容的镜惠宫奢华，装饰极是素净，却也不失典雅。宫人们见着主子回来了，只是默默地低着头行礼，等主子走过后，又噤着声继续干活。
偌大的焉福宫像是层纤薄的水晶，声音稍大便可将其震破。
沈漪筠跟着李淑妃走进侧殿，这里是李淑妃平日起居生活的地方，不大的屋子竟放了三层落地书架，睡觉的床倒像是被搁置在了好不容易才腾出来的一块空地上。
沈漪筠走近书架，屋内的光线极是昏暗，她凑到很近的距离才能勉强看清书皮上的字，除了两层摆着的是诗词集和散文小说，其余的全是各种类别，各种版本的医书。
“本宫身体不好，多看看这些书也可以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到底如何。”
漪筠踮起脚，伸手欲取下最上层的一本黑皮医书，右手宽大的袖口随着肌肤滑下，露出一截似雪皓腕。她意识到李淑妃走到了身边，忙侧过头去看着过来的瘦弱美人。
“你也喜欢银镯子吗？”
沈漪筠抬起右手，露出一只细小的银镯。接口处雕着两朵盛开莲花，细细的银圈上刻着浅浅水纹，银圈上穿着两颗莲蓬，除此之外，再无装饰。
“金器太炫目，玉器太娇弱，倒不如银饰素雅实用。”沈漪筠很是认真地解释道。
李淑妃若有所思。她从一层书架中取出一个檀木盒子递给漪筠。
里面是一只桃花錾花银镯，朵朵桃花夭夭，灼灼其华，极尽绽放之美绝。
“一直听说沈小姐棋艺不错，是京中有名的才女，正巧本宫也懂些棋艺，正想和沈小姐切磋切磋。若姑娘能胜过本宫，这枚银镯自然就赠予姑娘了。”
沈漪筠最得意的一是画技，再一就是这棋艺了。听李淑妃这么一说，自觉这只桃花镯今日注定是属于她的了，便爽快地应了战。
谁知仅仅过了半个多时辰，沈漪筠便输了六子半，败下阵来。
看沈漪筠输棋后如此沮丧，李淑妃料知她自负技高，还从未曾这般惨败过，便掩口笑道：“沈小姐的棋艺倒也当得起冠绝京城之名，可惜今日有些轻敌，落子也不够果决，若小姐当真喜欢这镯子，本宫赠予小姐便是。
沈漪筠却是个犟驴脾气，偏要赢了李淑妃才肯拿桃花镯。
于是两人便约定元宵后再战。
沈漪筠拜别李淑妃，从焉福宫出来后一脸的不高兴。她边走还边用鞋尖踢起泥土，弄得裙角又脏又皱。
刚转过一个弯，就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你怎么了，这么不高兴？”
她吃惊地抬起头，只见萧忻正双手环在胸前，笑眯眯地看着她。
“你不是走了吗？”
“我不是说了要等你的吗？”萧忻故意表现出一副不屑的样子。
原来他站在冷风里等了她近一个时辰。
沈漪筠顿时觉得心中涌上来一阵暖意。这是她入宫以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萧忻却突然抓起她的衣袖，拖着她就往前走：“我刚在这儿等你时，就遇见了三哥，他今天心情倒不错，请我去矽沄亭喝茶，我说等我把你等出来后，和你一起去找他蹭茶喝。谁曾想你这个时候才出来？估计他那个大冷脸现在早已经等得直想杀人了吧，我们得快些走。”
沈漪筠一下子怔住了，瑨王……请萧忻……和我一起去喝茶？而且还让他等了近一个时辰？
沈漪筠被萧忻拉着走得踉踉跄跄，她猛地挣脱萧忻的手，想要跑掉：“不行，你都说了他等得想杀人了，我可不去送死。”
萧忻一个大步上前，一把把她给拽了回来：“你要是不去，那才真是找死！”
注释：
（1）选自《楚辞·远游》
（2）选自《楚辞·严忌<哀时命>》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章 夭夭桃花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