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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来时路 ...

  •   砖头离男人的脸还有一寸时,小雅生生止住自己的动作。

      他已经必死无疑了,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如果颅骨被砸碎,会明白的显示出这是一场谋杀。她已经要离开萩城了,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

      这具尸体上,她留下的痕迹越少越好。

      广播里说过,这场大雨会持续一夜,第二天所有的血迹都会被洗净,任何犯罪痕迹都不会留下,可她想要的效果不仅仅是“没有任何犯罪痕迹”。

      她站起身,走到巷口捡起遗落的伞,又回去拖着男人的尸体往前走。死人的体重很沉,每走一步,她都觉得无比艰难,但还是没有松手。穿过一个个无比熟悉的暗巷,她终于走到现任町奉行官邸外围一处墙角。

      她带着人生中杀死的第一个人,来到她从前的家。

      “埋骨于此,这是你的荣幸;而欺我侮我者,虽远必诛。”她轻声说道,跪在地上一块一块抽出墙角的砖,等到出现一个可供一人通过的洞口后,她钻了进去。

      这场大雨不但能清洗血迹,也能暂时让狗的鼻子失灵,浓重的血腥味能够遮挡小雅自己的味道。她小心翼翼却无比熟练的穿梭在回廊和封闭式庭院之间,很快,她找到了新任町奉行家养的大狼狗。

      从前的那棵樱花树被小雅砍掉,只留下一个还未掘出的树根。树根周围,六七只相貌凶狠的狼犬趴在木板搭的棚子里,脖子上拴着很长的链子。

      小雅转身回到洞口,将尸体拖进院子,浓重的血腥味让狼狗们警惕的从地上爬起来,支起耳朵,蓄势待发的模样。小雅将尸体暴露在没有木棚遮挡的院落里,自己却躲进了背光的角落里。

      狼狗有些焦躁,它们似乎不喜欢雨水,所以只是在棚子里吠了几声,窗户里传来男主人的骂骂咧咧,但始终无人出来瞧一眼。毕竟下这么大的雨,谁也不愿意挨浇。有只狼狗终于忍不住,朝着棚外迈步。

      在黑暗的角落,小雅看到那只狼狗一口叼住尸体的脖颈,其他几只跟在它身后的狼狗也纷纷上前抢起食来。她转身离开,将砖墙还原后打开雨伞,走出几步后她回头看了一眼,扯了扯嘴角,夜色中,她的眸光看上去有几分讥诮。

      就那围墙上她玩了好几年的破洞,竟然连续两次坑了萩城这位新上任的町奉行。

      那个看门下人来自藩臣堀尾家,一具尸体换町奉行未来的官途,她等着看他们一家的下场。

      小雅拢了拢松垮的领口。

      啧,衣领破了,还溅上了血,回去后烧了吧。有点心疼呢,她现在可是个穷人。

      小雅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

      第二天,小雅戴着遮住半张脸的薄围巾,去城下町溜达了一圈,买了一些便宜的时蔬。菜摊老板的儿子在一旁逗着一只脏兮兮的小狗,小雅像是有些畏惧的后退了几步。

      “放心吧,这狗不咬人的。”老板将称好的蔬菜交给小雅。

      “不行,我还是害怕。”小雅使劲摇了摇头,“听说町奉行家的大狼狗吃人肉,我就再也不敢从她家门口经过了。连带着看到其他狗也会绕路走。”

      “奉行大人家的狗吃人肉?真有这事?”

      “说知道呢?”小雅嘀咕着,“反正是那家的大小姐亲口说的,当时听到的人好像还不少,说不定她家养的不是狗而是狼呢。”语毕,她瞥了一眼地上的小狗,忽然打了个寒颤,像落荒而逃一样离开了。

      等到走远后,小雅唇角挑起一个轻浅的弧度,眼神越发显得迷离,像弥漫着朦胧的凉雾。

      “雅军”收集过那个菜摊老板的情报,他和他儿子有重度脸盲,还都是大嘴巴。

      又过了两天,小雅与母亲告别后,去萩城艺能委员会找负责人。路上,她听到大街小巷都在小声谈论“町奉行家里养了狼”这个小道消息。奉行大人出来澄清过,可谣言屡禁不止。

      “既然您说家里养的是狗而不是狼,那就牵出来让我们大家看一看呗!”有好事者堵在町奉行家门外,大咧咧喊道。

      “这个嘛……我家的狗前几天得了病,死了。”

      围观的人群齐齐发出嘘声。町奉行擦着额角冷汗。那些狗确实死了,自从在院子里发现那具白骨森森的尸体后,他就杀了那几只狼犬。

      小雅目不斜视的经过菊屋横町。

      她心情惬意的去艺能委员会找负责人,负责人先是用锅底灰混合着泥汤把她的脸涂黑,又在她头发上抹了什么东西,看上去乱糟糟的纠结在一起,最后扔给小雅一件皱皱巴巴满是尘土的和服。

      “你的新名字是‘鹈野’,城守已经打点好了,到时候你和其他几个买来的女孩子一起离开萩城,过城门时可能会搜车,记着机灵点。”

      小雅颔首,“多谢。”

      “不用谢,惹麻烦了别报我的名号就成。你像是个干大事的人,也不知道花柳街容不容得下你。”负责人叹了一口气,“我以后要是有个女儿,可不能把她养成你这样。”

      “我这样怎么了?”小雅饶有兴趣的问道。

      “从前倒是任性一些,现在的你嘛……”负责人摇摇头,“做什么事都要在心里计较一番,小心翼翼,步步为营,活得太累。”

      “想让你的女儿轻松一点,你得先保重自己。”小雅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小雅先是被带到城下町,和几个同样脏兮兮的女孩子一起上了一辆牛车,驾车的人是名中年男子,声音听上去耳熟,正是之前去委员会偷偷找负责人的那个男人。

      牛车驶到城门时,小雅贴着狭窄的小窗,在几个女孩隐隐的啜泣声中仔细听着城守和男人的对话。城守打开上锁的门,目光落在每一个女孩脸上,小雅之前就在酝酿眼泪,此时此刻她和其他女孩子一样,低垂着头,畏畏缩缩,眼神恐惧,身子抱成一团,恨不得把自己镶在车壁上。

      城卫一挥手,“走吧。”

      伴着吱吱嘎嘎的车轴响,牛车行驶到一处名为“淚松”的山崖,这里地势极高,可以俯瞰萩城全貌。小雅掀开布帘,从窗外眺望着萩城蜿蜒的海岸线和玉带般的松本川,直到牛车拐过一个弯,这座城市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你在看什么呢?”旁边的女孩鼓起勇气,怯生生的跟她搭腔。

      小雅的目光沉凝而深邃,额前的发丝被风吹起,有几缕覆在苍白的颊侧。她一直维持回望的姿势,就像一座沧桑的丰碑。

      亲密的家人,肆无忌惮的童年,雅大王和雅军,院子里的樱花树和江户风铃,松本川上的烟花……一切的一切,全都被她埋葬在身后的那座城里。

      “没什么。”她平静开口,“我只是看到那座城里有个贵族女孩死了,她看上去年纪不大,和我差不多。对了,我叫鹈野,你呢?”

      前尘种种如云散水涸,从今以后她是鹈野,花柳街的艺伎鹈野。

      ***

      一周后,萩城出了一件大事。

      藩臣堀田家的一个仆从失踪许久后,尸体在町奉行家的院子里被挖了出来。挖出来的尸体只剩下白骨,肉几乎被狗啃光,如果不是那块主人赏赐的怀表,谁也认不出来这具尸骨到底是谁的。

      只是一个仆从而已,堀田大人没必要死揪住町奉行不放,但是这个家仆和堀田夫人家族有点关系,被夫人的哭闹烦的不得了的堀田大人决定把这笔账算在町奉行头上。这事闹到了藩主面前,堀田大人咬定町奉行谋害他的家仆,而町奉行则坚持死者是想对自己的女儿图谋不轨才会被狗咬死,毕竟死者生前喜欢猥亵小女孩的恶习,在萩城还是有人知道的。

      两家的官司开始没完没了起来,最后町奉行引咎辞职,至于井下雅的低调离开,相比这场撕逼大戏,实在过于枯燥乏味,根本没有得到多少人的注意。

      町奉行辞职后,新上任的官员是一个攘夷论支持者,在他的号召下,不少萩城儿郎纷纷加入攘夷军,八百屋少年就是其中一个。当他刚抵达新兵营时,很不凑巧的遇到了村塾三人组。此时的村塾三人组俨然成为了新兵营的老大。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跑。没办法,一见到高杉晋助或者是井下雅,他的心理阴影面积就会无限大。不过刚抬脚就冷静下来了,他以后还得在新兵营混,得罪了地头蛇可不太好。所以他脸上带着一丝讨好,暗搓搓的凑到高杉身边,道:“高杉君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太难过啊。”

      银时当场笑喷,“高杉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成天摆出这张如丧考妣的棺材脸,难怪别人会跟你说节哀顺变哈哈——”

      高杉将手握在刀把上,“八百屋,我不介意让你父亲听到‘节哀顺变’这句话。”

      八百屋少年眨了眨眼睛,半天才反应过来,“诶,你不知道吗?”

      “我该知道什么?”高杉有些不耐烦。

      “我还以为你和雅大王有通信的,你们不是未婚夫妻吗?”八百屋诧异了,“雅大王的父亲死了你竟然都——”话未说完,他的衣领突然被高杉拽住,“你说谁死了!?”

      “雅、雅大王的父亲啊。”八百屋少年讷讷道:“是冬天的事,有几个拿禅杖的人闯进雅大王家,然后她父亲就切腹了,雅大王好像有哮喘,看上去挺严重的,当场就倒下了,和她母亲一起进了医院,后来我听说她母亲失明了,药费很昂贵,那个町奉行还给她施压让她活不下去——”

      高杉放下八百屋的衣领,抬步朝新兵营外走,刚走两步就被假发拉住,“脱队会被勒令切腹的!”

      “放手!”

      “不放。”假发给银时使了个眼色,语气格外坚持,“先去请个假吧,好好说一说,营长或许能给假。”

      银时破天荒的没跟高杉吵架,他耷拉着死鱼眼,揉了揉四下乱翘的头发,道:“假发你留军营,我陪他回一趟萩城,现在,高杉你先去营长那请假。”

      高杉转身去了主帐,半天没能出来,就在假发和银时打算冲进主账“解救”他时,终于看到高杉面无表情的掀开了帐帷。

      “走了。”

      “请到假了?”银时已经做好了跟着高杉脱队的准备,没想到那个一向不近人情的营长大人竟然会同意。“你怎么跟营长说的啊?好用的话下次阿银我也试试。”

      “我说我父亲死了。”高杉轻描淡写道。

      银时眼角抽了抽,“高杉家主真可怜。”

      高杉动了动嘴唇,明明想解释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等到两人马不停蹄的回到萩城后才知道,他们已经来晚了,井下雅早已经离开。高杉站在菩提寺外良久,最终还是没有进去。

      “走吧,回军营。”

      “真的不进去看看吗?”银时弹掉小指上的鼻屎,道:“虽然井下已经离开萩城,但她老妈还在这儿不是吗?而且也可以给岳父大人上柱香什么的。”

      “不必了。”高杉转身,没有任何留恋的大步向前走。

      在这乱世之中,一朝分离,也许就是天人永隔。

      银时在他身后,暗红色的眼睛若有所思般落在高杉身上,“高杉,你对井下雅……”他的话只问了一半,但高杉还是听懂了。

      他到底对井下雅是什么感情呢?

      其实,一开始营长毫不留情的将他的请求驳回了。

      “现在正值战时,你们随时都有可能上战场,如果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这仗还打不打了?加入攘夷军前,你就没想过也许有一天会出现这种情况?”营长皱着眉头,“军令如山,谁都有家人,我凭什么要为你开这个先例?”

      高杉沉默良久,忽然弯下膝盖,平生第一次跪在别人面前,低下了他的头。

      “我的岳父切腹了,我的岳母因重病失明,我的未婚妻是家中独女,比我还小三岁,因为哮喘进了医院,高衫家靠不住,葬礼可能都是她自己一个人顶起来的,身负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现在还有人不断的给她施加压力。”

      “营长大人,我记得您曾经说过:‘参军不只是为了保家卫国,更是为了保护重要的人。’如果因为参军反而无视重要之人受到伤害,那么参军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

      认真追究,他参军只是为了救回老师,与其他人无关。

      为什么会有非要回家乡,再看一眼那个小姑娘的执念?

      说出不符合他风格的话,做出不符合他风格的事,是为了更容易请假;冲动的想要回荻城看一眼,是因为逝去之人和松阳老师一样,也和那些拿禅杖的有过交集;之所以在菩提寺外驻足不前,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对着墓碑和未亡人说些什么;至于对井下雅是什么感情……

      “谁知道呢。”

      他听到自己,这样回答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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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来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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