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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少年英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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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农历壬午年,中华民国三十一年,满洲国康德九年,日本昭和十七年,也是阿瑟斯图尔特先生住放劈柴的屋子头一年。
中国人说壬午年不好,壬是阳水,午是阳火。水火交战,不是吉兆。
阿瑟先生的父亲自来喜欢研究古籍,所以阿瑟还能理解一二。迪兰先生就彻底放弃理解这套五行八卦的博大精深。让迪兰先生更不能理解的是:阿瑟先生自己让人从暖和屋子里轰出来之后怎么还能有心气儿替不能继承家产的日本小伙子操心,毕竟人家住着你的屋子呢不是吗?
被赶到附楼里的生活水准就是一落千丈了,住的地方跟以前没法比,这间走风漏气的房子,灰黑色的墙壁,不大的窗户上木刺丛生,擦都没法儿擦,窗子开在西边,很难能有太阳照进来。幸而布置得还行,安放着从主楼里抢出来的柔软床垫儿和舒适被褥,就是雪白的床单和海蓝色的毛毯跟这间屋子配合起来显得特别不搭调。
由一个人独住到招纳了迪兰先生做房伙。十平米的房间两个大小伙子打头碰脸的略微觉得局促。壁炉什么的就别想了,附楼的温度比主楼凭空低了十度不止。巨大而简陋的炉子也只会给妇孺供暖,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们的。
山东的2月应名儿是立春了,可是极目四望,萧瑟荒凉,让人真心说不出这春在哪里。冰冷的夜晚,迪兰和阿瑟只能穿着毛料的大衣和最厚实的鞋子坐在床铺上听着屋子外面的北风发呆。坐久了,腿脚会冷到发麻。阿瑟觉得这种穿戴扎实端然稳坐的感觉很奇怪。瞌睡朦胧里,阿瑟总疑心自己是回到了很小时候,与做传教士的父母路途奔波,在某个小小的车站盹睡迷离。
一个晃眼间,那种漂泊不定的感觉,睁开眼睛,明明在自己屋里,却不知道归途何处……
同一座楼里,同一个不眠之夜,女老师玛丽安则是裹紧了大衣倚着窗子仰望,看不远处她曾经居住过的主楼。熟悉的窗棱,漂亮的雕饰,明亮的灯光透过厚实沉重的织花窗帘变成一团温润的光晕。闭着眼睛,玛丽安也能想象出里面那个漂亮吊灯的明艳光彩。隐约能听见屋子的新主人在用他们的留声机放一些日本曲调,居然也是音质流畅,凄婉动人。
东西还是那些东西,只是主人不再是那些主人了。
夜里很冷,忍不住瑟瑟发抖的局促和窘迫让玛丽安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多高的文凭原来也不会遮风挡雨。玛丽安跪了下来,紧紧地握住十字架,努力地祈祷。
那天晚上,她给同样睡不着的女孩子们柔声讲故事:“仙度瑞拉,就住在低矮简陋的阁楼里,非常的局促,非常贫困,但是,这不能妨碍她做一个相信上帝的好姑娘……”顿一顿,玛丽安老师更加用力的说:“这并不能妨碍我们做相信上帝的好姑娘……”
鲁婶说:“人啊,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
的确如此,千娇百贵的孩子,从高楼大厦里轰出来,成天穿得跟个包子似的在院子里跑着玩儿,也是小脸红扑扑的。
收拾了三天,芝罘学校就重新开学了。
干什么吆喝什么,该念书的念书,该备考的备考。
往长远里看,天下大乱本也寻常。
700年的剑桥大学饱经风雨,都铎王朝没了,剑桥还在。
戴存仁老先生的意思:战争是不会打一辈子的。
鲁婶的意思:胡虏无百年之运,大清朝能立住脚根还不是因为开科赶考吗?山东人从来觉得读书时头等大事。
融合了一中一西,一男一女的意见,玛丽安老师有了主心骨儿:书还是得接着教。
没了宽大的教室,就找几间宽敞的屋子。
一块大黑板给好几个年级使唤。
听见安吉拉低声抱怨着铅笔不好用,玛丽安老师少有地瞪她一眼:“我敢担保,阿基米德并没有您的全套文具。”于是玛丽安小姐也就不说话了。
没几天,芝罘学校里又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
就连驻扎在这里的日本人也偶尔驻足观看。偶然也有日本兵微微唏嘘:为了他们自己还在读书的儿女。
于是他们也不太找这些孩子们的麻烦。
日子也就这么过。
玛丽安每天起床,对着破损的镜子梳妆打扮,越看越觉得自己干瘪憔悴,和鲁婶略有一拼,她只好如是对自己念叨:上帝的子民不需要如许虚荣的装饰。
托上帝的洪福,天一点点的暖和起来,他天知道他们早就没有煤炭了。
淡黄色的迎春花爬满了院墙,院里的垂柳慢慢地抽了嫩绿。整个学校的景物仿佛都活泼了起来。
玛丽安才知道,原来这屋子不管谁住都是这么生气勃勃的。
不以尧存,不以桀亡。
房屋是不挑主人的,哪里有那么多精英贵族,天纵之才?这屋子在爱干净的日本人打扫下,仿佛又比给他们当教学楼的时候精致了许多。
于是玛丽安做人也就平和了许多,哪里那么多委屈呢?100年前,这片地也不是芝罘学校的,随他去吧……
玛丽安做人安定,其实满不耽误日本人横行霸道。可这就是个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人间。满院子的日本军曹天天仰着脖子走路,掐半拉眼角看不上这些落架凤凰的洋人们,他们刻意又不屑地告诉他们:大日本皇军已经向荷兰宣战;他们占领了吉隆坡、马六甲、进入了缅甸,新加坡已经向大日本帝国投降,爪哇岛上的荷兰驻军全体投降日本。
哦,你们的麦克阿瑟已经被打出了菲律宾……
大日本帝国日不落!同盟国眼看就要日薄西山。
迪兰想反驳,可是又无从说起。
下巴支到天上去了的日本人田中,每次得意洋洋地向大家宣布这些事儿,总是不自觉地把自己想象成山下奉文大将或者铃木宗作参谋长。而一院子的外国人,是让他当成败军之将英军司令帕西瓦尔还是远东英军总司令波帕姆,甚至是麦克阿瑟将军奚落则完全是看人家心情。
中国人说的好: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要强的玛丽安小姐已经无力辩解这老几位她压根没怎么听说过,求您别总拿数落我娘家哥哥的腔调数落我。后来她也放弃了,反正是日本人怎么说,她就怎么听着。
好脾气,都是磨出来的。
那一年,芝罘学校的变化天翻地覆。操场让日本人改了马厩,库房让他们存了炮弹。巨大的校舍里搬来了一些日本孩童读书。
骄傲、蛮横的日本小男孩,穿海军服似的校服,小小的个子,认为自己是无敌的日本武士。生下来就更加血统高贵,应该统治别人。
于是,出现在他们视野里的同龄白人孩子,就活该倒霉了。
要命的是没人约束他们,日本老师把对别人的殴打看成是培养武士精神的途径之一。
鲁婶给孩子们擦着满头的包,嘟嘟囔囔地教育:“惹不起,咱们躲得起。傻小儿,傻嫚儿,长腿干啥的?打不过你不会跑??”
玛丽安为难地约束着孩子们,尽量少出去,免得被日本孩子们打。
日本孩子打人是不需要理由的,也许就是因为千里之外的麦克阿瑟打输了,当然打赢了结果也一样,或者更要命。
混到了1942年的五月,田中军曹就更神气了。据说是冈村宁次司令官出了头,他们日本人又赢了。
赢就赢了吧,戴存仁老牧师为首的芝罘人等齐齐在心口画了个十字儿。
您把教堂砸了,上帝在我们心里。
芝罘的春夜,草虫唧唧。
安吉拉偷偷地从屋子里溜出来,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外摸过去。
春寒微冷,空气里散着淡淡桃花的味道,安吉拉的心砰砰地跳着。少女的身躯机灵的躲闪一切可能的监视,天公助力,连月亮也撤了块云彩遮住了自己的脸。
手里紧紧地捏着那张纸条,自从这里改了军营,白家父子能来的时候就更少了。大概两个月了,这是安吉拉第一次收到白铭源的字条,端庄正楷写出了一段:花明月暗,轻雾香阶。
十七岁的良家子弟,理所应当的风月无边。
安吉拉淡淡紫色的绸缎长裙,在夜色里闪着柔和的光彩,她金黄的头发几乎发光。悄悄地闪身在大树后,安吉拉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几乎都要跳了出来。
忽然,一双湿润、凉凉的手,捂住了她的嘴。
惊慌过后,安吉拉并没更加害怕,那人身上有熟悉的味道。
她认识他,修长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露水浸润,白铭源一身的衣服都潮潮地塌在身上,头发湿塔塔地,仿佛是让冷汗浸透了。安吉拉一把搂住了白铭源的脖子:“白!我好想你!”
白铭源闷哼了一声,软软地推拒:“安吉拉!别!有人!”
“有人?”安吉拉吓得几乎从白铭源身上跳了下来。
地上的那个人,尴尬地微微哼了一声,提醒了他的存在。
安吉拉瞬间羞红了脸,更有甚者,不远处有人猫腰跑了过来:“安全,附近没人。”
这好像不是约会的调调。
安吉拉不知所措地看向白铭源,白铭源耸了耸肩,低声说:“安吉拉,你能不能收容我们几天?”也许是太不自信,他的声音几乎有点儿发颤。
“收留?你不知道我是偷偷跑出来的么……”安吉拉还没找到方向:“让我爸爸知道我偷跑出来见你,他非得……”
乌云渐散,月华如水。
安吉拉忽然觉得手掌上黏腻腻的发滑,好像有什么不对,她慢慢垂下头,看到自己被鲜血染红的双手。追本溯源,她瞧见了白铭源红黯湿透的腰际。
那天,大小姐安吉拉是用了最大的力气,才扳着自己,没尖叫出来。
这事儿是瞒不住人的。
这事儿是死也要瞒住日本人的!
三个大活人!
芝罘学校偷偷出动了阿瑟、迪兰和戴永冕牧师。
连搬再扛地,把人悄悄地偷运进了戴老牧师的卧房。
八十多岁的戴老牧师,倒抽了一口凉气:“白……”
被紧急包扎止血之后,几乎晕厥的白铭源慢慢地缓过一口气,吮一口滚烫的热茶,他说:“戴爷爷,您好。”
依旧四平八稳的语气,就好像他只是奉父亲命来送节礼的少爷。
这个中国男孩,骨子里就有一种不动如山。
看了看那两个虽然穿着便装,但明显长了军人骨架的汉子,有些事儿也就不用问的那么细。
戴存仁老先生想了想:“铭源,你父亲知道么?”
白铭源摇了摇头:“父亲不知道。”顿一顿,他说:“戴爷爷,冈村宁次发动了五一扫荡,这事儿牵连到了山东,外面的风声紧得很,我们在外面碰到了日本人,想借您这里呆几天……”
十足坦白的声音,一双眼睛缁然墨色,风波不兴,而且依旧是那么彬彬有礼:“如果戴爷爷觉得不方便,我们这就走。”
戴存仁老牧师再吸了一口凉气:“可是你才17岁啊,不到服役的年纪”
想一想,白铭源微笑出来,些微顽皮的神色,终于恢复成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论道理,日本人没宣战就轰炸了珍珠港啊。”
戴老牧师就沉默了。
他没问那两个人是谁,他也没问白铭源是和什么人混在一起。
于是就更不用问,安吉拉是怎么在深夜找到白家少爷的了。
还好,都是皮外伤,戴老牧师摸索出来仅存的一点儿消炎药。
知道轻重的安吉拉偷偷地借着给爷爷烧开水,点了白铭源他们的血衣。微微发抖的安吉拉,做梦也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有机会犯占领军治下的死罪。她一直觉得她能当置身事外的外国人。
白铭源和两个神秘的中国人,在芝罘学校戴老牧师的房间里藏了三天之后,又神秘的消失了。
来的无缘无故,去的不知所踪。
只有白铭源躺的床铺上,放了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两个烧饼。
戴老牧师想了想,还是把它交给了安吉拉。
月后,白尚慨先生携子前来给芝罘学校送来了些米面蔬菜。白铭源也跟随前往。依旧是那个教养良好的世家子弟,温润如玉。
戴老牧师着意看了看这个孩子:仿佛又长高了些,脸色略嫌苍白,不过也不显眼,反正他就是个细皮白肉的公子哥儿……
给戴老牧师敬茶的时候,白铭源低声说:“戴爷爷,那两个人说,承蒙搭救,必当报答。”声音平稳,不疾不徐。
戴老牧师慢慢地吮下了这碗茶水,心里冒出来一句中国话:自古英雄出少年。
安吉拉慢慢地掀开了白铭源的下摆,少年精壮的腰身上,一道长长的暗红色的痕迹,是新长出来的肉色。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安吉拉还是掩住了嘴。
白铭源问她:“你没和别人说吧?”
安吉拉狠命地摇头,她忽然搂住他的脖子,哭了出来:“白,不要去了!真的不要去了!爷爷说打仗不会打一辈子的!等战争结束了,你和我们一起走,我们好好读书,我们去剑桥!咱们说好的!!”
由着安吉拉搂了自己一会儿,白铭源终于温柔地挣脱了安吉拉的怀抱,他仔细地跟她说:“你看,日本人只是占领了你们的芝罘,不止如此,他们还占领了我们山东……不打,他们是不会走的。真的……”
擦掉了安吉拉的眼泪,白铭源从口袋里,摸出来一个烧饼递给安吉拉,哄一个孩子似地:“别哭了,我会平安回来的。等我完了事儿,我们一起走。”
吸吸鼻子,安吉拉乱七八糟的点着头。她忽然觉得,不知不觉间白铭源长大了好多,而自己还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