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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神官伊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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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身高胖大的罗厨子带着一帮金发碧眼小男孩按照中国规矩在院子里噼里啪啦地放了一大通炮仗,节日总是让人愉快,哪国孩子都会对烟花爆竹欢喜跳跃。
鲁婶兴冲冲地打开大门说是要迎财神。
可着基督徒玛丽安的心思,这财神虽好,可摆明了是异教神祗不可崇拜,所以就别在芝罘学校添乱了。可是鲁婶就不,说不这么招,不吉庆。
趁着涨工钱的旧恨,加上不听话的新仇。玛丽安想着我干脆把她开除了算了。
戴永冕牧师从来好说话,不就是个财神么,迎就迎吧。
新近升格的马姑娘的玛丽安老师站在门口儿,虔诚的画了个十字:兵凶战危,到处都是日本人,财神他老人家就是迷失了道路,也不至于流落至此。此情此景,除非天上掉下来美金。否则以马姑娘的肉眼凡胎,实在看不出来发财的机会。
犹太人老雅格先生不阴不阳:“他们怎么不发财?这工钱不就涨了一半儿了吗?”
马姑娘于是就更堵心了。
心诚则灵的鲁婶看了黄历,找了吉时,喜喜庆庆地把芝罘学校的大门打开,门分两扇,立刻就傻了眼。大门之外,凶神恶煞地站着一队日本兵,正要敲门。
玛丽安小姐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儿,心说:早知道异教神祗,不可参拜。
鲁婶吓得一哆嗦,心说现世现报,这就是拜错了菩萨。
揉了揉脸,玛丽安还是迎了上去,鲁婶也是自己人,总不能让她再冲上去挨日本人的嘴巴子。玛丽安走上去才想起来,鲁婶什么时候又成了自己人?
正在屋子里修桌子的迪兰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出来,陪在玛丽安身边。
人就是这么怪。
虽然没见日本人多少次,可是玛丽安已经越来越坦然地面对这伙妖魔鬼怪了。中国人说得好:光脚不怕穿鞋的。
玛丽安的勇敢程度和芝罘学校的贫困程度完美地保持着负比例关系。
芝罘学校穷成这样儿了,能让玛丽安能顾虑的事儿也是越来越少。
这次换了一拨日本军曹,看起来穿的更加落拓些。
为首的一个日本人自我介绍,蹩脚的中文:“我,田中次郎。大日本皇军海军中队长。”
玛丽安不明白瞅了瞅这一米六几的“大”日本皇军,撇了撇嘴角,迪兰先生则不能理解海军来起什么哄?
玛丽安小姐疲沓地“嗯”了一声,盘算着芝罘学校的地窖里还藏着多少土豆儿能让他们抢夺?
事实证明马姑娘还是太过天真,她只是以为她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大”日本皇军中队长打兜儿里抽出来一张什么纸,在玛丽安老师眼前一晃:“芝罘学校自即日起,被大日本皇军没收为军产,立即生效。”
没等玛丽安明白过来,一张破纸镇邪符咒一样贴在她脑门上。
日本兵理直气壮的推开玛丽安就往里面闯。
晴天霹雳!
玛丽安捧着这张几乎烫手的军令,乱七八糟地看着,上面都是日文,她一个字都看不懂。可是刚才那日本人说什么?没收?军产?那就是要把他们轰出去?
真是一个惊魂未定连着又一个魂飞魄散。
也不知道鲁婶这黄历是怎么看的。
还没等玛丽安明白过来,院子里又开始了一片崭新的混乱。鲁婶抱着孩子们大哭,指天骂地:“瞎了眼的老天爷啊,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十冬腊月让我们去住大街啊???”
一个日本人蛮横地把试图阻拦的戴夫人踢了一个大跟头。
玛丽安扎着手跑过去,脱口而出一句话她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这大过年的……”
大概日本人不过年。
几座楼房里的东西被乒乒乓乓地用刺刀挑出来,衣服、书籍、被褥,甚至厨房里的用具都被乱七八糟地扔了一地。
鲁婶气得跳脚,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这日子是没法儿过了……”
那哭声起伏有度,抑扬顿挫甚合章法。
混乱中,玛丽安觉得他们其实是可以好好搬运这些家什的,可是这些日本人就不,他们就是想做出张牙舞爪的样子,让人们恐惧呆滞;就是想弄出巨大的声响让正常人在嘈杂的声音里,失去方寸。
他们就是来打破你的生活的。
经过一番巡视之后,四座大楼,日本人占领了三座。把最窄小破旧的一幢房子留给了芝罘学校的所有人。幸亏戴老牧师有先见之明,大家预先收拾了一次,随身的衣服毯子和孩子们的书籍倒是随身携带了,不至于衣食无着。
幸而芝罘学校的孩子们平常都有点儿童子军的训练,自己收拾的行李还算妥帖,除去实在年幼的,也不用老师太过操心。倒是老财主雅格先生随身拎着厚重的皮箱,身上的衣服都快穿圆了,走路都要打磕绊,真不知道他老人家带的是什么。
日本人给芝罘学校留下来的这幢建筑以前是芝罘的预备学校,房屋略矮,采暖略差,地板铺设的也不是很令人满意。
可好歹是他们的房子。
刚刚从要被轰出大门的惊吓里缓过神来的玛丽安奥斯汀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对于还给她三块瓦遮顶,这姑娘是谢天谢地的。
当玛丽安跟山田那儿再搬出来点儿铺盖的请求得到许可之后,玛丽安立刻就跟上帝达成了和解。
鲁婶嘟囔着:回去就要给菩萨烧柱高香,这就是帮了大忙了。
迅速地把孩子们集中起来,重新分配了房间和住处。
鲁婶和戴夫人趁着搬家的空当,处心积虑地往被窝里塞土豆和面粉。罗厨子指挥每个搬行李出来的孩子都知道往兜子里面尽量多塞点儿吃的。对于躲避灾难,中国人有太多的经验。
玛丽安小姐尽心地检查了几乎每一个孩子的行李,在食物和书本之间,她坚定地告诉孩子们,一定要带走自己的课本,并且多带几本书离开。
混乱中,玛丽安恍惚有种感觉:他们早晚会挨饿,那么如果这样,至少还是应该填饱孩子们的脑袋。
看见玛丽安收拾书,鲁婶跺了跺脚,撂下一包白面,帮玛丽安帮百科全书裹进了被子。你跟山东人书本是不用讲要读书的道理的。他们那里出过圣人。
手忙脚乱里,独立的、雪白的房间换成了大通铺,每间屋子里,几个女孩子可怜兮兮地窝在一起。没有足够的床铺,男孩子们睡在几乎是被阿瑟抢回来的床垫上。
迪兰自告奋勇地住在这桩建筑的门口处,权当守门。
大年初一的傍晚,日薄西山的时候,迪兰偷偷摸摸地把穿着笨重呢裙的玛丽安小姐搀扶到背人的墙角坐下,他慌手忙脚地掀开她的长裙,从玛丽安腿上解下来绑住的面粉和肉酱。
揉着勒紫了的大腿,玛丽安嘟囔了一句:“我在剑桥市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自己还会偷东西……”
迪兰苦笑一声:“这些东西本来就是我们的。”
趁着四外无人,迪兰先生迅速地把罐头都藏了起来。
看着手脚麻利的迪兰先生,玛丽安小姐深信,前上尉这一身藏东西的本领也肯定不是来自英国陆军的……
那一天的晚间祷告,玛丽安真诚地感谢了上帝,赐给她一件小小的杂物间可以容身。
扑倒简陋床铺上,头顶着一堆书籍的玛丽安心疲力累,几乎立刻入眠,床笫的狭小凹凸,并没有给她带来丝毫不适。或许她自己都忘记了,朱红色丝绒的床帷和雪白的被套就是昨天的事儿。
第二天一早,小贝蒂冲进了玛丽安的房间,大声嚷嚷:“老师!老师!不好了!”
玛丽安猛然坐起来,紧张地看看左右,旋即又有点儿自我解嘲:什么时候好过呢?
操场的尽头,站在教堂门口的田中次郎挥舞着手臂,得意洋洋地用中文大声嚷嚷:“我们要把这里改成一个神道教场,祭祀天照大神!”
他周围已经绕了一大圈人。
罗师傅和鲁婶信佛信道的,跟上帝也没什么交情,只好瞪眼看着。
玛丽安揉了揉太阳穴,作为虔诚的基督徒,她自己都奇怪,自己的反应居然是:这日本人怎么就这么不消停呢?
犹太大叔儿雅格先生左右也不信基督教,一如既往地负手旁观。
操场上好多人,连戴牧师的学生白尚慨先生都敬陪在侧,据说是来给戴牧师拜年的。
戴永冕牧师气急败坏:“我抗议!这是我们的教堂!这里面是我们侍奉的上帝!”
戴存仁老牧师面沉似水地看着田中。
也许是被八十岁老头儿看惯世情儿的眼神儿刺激,田中次郎忽然红脸粗了脖子:“别提什么上帝,要是上帝照顾你们,你们怎么能落到这步天地?神道教!自从神武天皇开天辟地以来就有了,历史悠久,斯文灵验远胜基督。本官今天提点你们白种人英国狗给天照大神磕头下跪也算指点你们一条走向文明的明路。”
人说混话也得有边儿,太离谱儿的言辞反而让人难以反驳。
田中先生此言一出,不但实打实的噎了戴永冕牧师一个跟头,挤兑得学贯中西的牧师半天说不出来话。就连玛丽安小姐都是眨了半天眼才反应过劲儿来。
这实在是…… 得志便猖狂!
“你们日本人这才兴风作浪了多少日子就连北都不认了!1902年狗颠屁股似的追着英国人签《英日同盟条约》难不成不是你日本人?当年经了这事儿的可还没死绝呢!没我们大英帝国罩着,你们几个日本猴子能从德国人手里把威海卫拿过来自己使唤着?”学问太好,深谙掌故的玛丽安小姐在脑子明白过来之前,已经用和鲁婶聊熟了的山东话嚷嚷出口:“连你们夏目漱石都白纸黑字写下来‘当时的日本人乐得就跟个穷孩子被过继给大财主当养子!’腆着脸到指引我们走向文明,谁嚷嚷着把脱亚入欧当基本国策的???你们天皇不是也心心念念最好引进欧洲血统吗?这才不过四十年,便宜儿子当不上,连爹都不认了吗?”
成功地把引经据典和农妇骂街混搭到天衣无缝的玛丽安小姐,当场被田中扇了一个大嘴巴子。
田中自己也知道他是无论如何说不过这个白人娘们的。
于是,他们就动枪,十来个日本兵端着三八大盖儿一比划,明晃晃刺刀过处,成功地驱散了人群。
八十岁的戴存仁老牧师默默地盯着田中,半晌,说:“年轻人,办这事儿,你应该从一开始就动刀……”
正月初二,所有人都在操场上直勾勾地看着,芝罘学校教堂彩色斑斓的玻璃被硬生生地砸了下来,被凶神附体的日本人通红了眼珠子冲进安放神祗的屋宇胡作非为,稀里哗啦的噪音让人心头颤动。也许粗暴的行为只是为了羞辱基督徒。
戴存仁牧师很坦然地看着这一切,他转过身,对大家说:“上帝可以安顿自己!”
和迪兰一起搀扶起来玛丽安,拍一拍她身上的土,戴老牧师宽慰她:“没关系,六十年前……这里并没有一座教堂……”
虔诚的安吉拉小姐和不那么虔诚的白铭源少爷成功地躲避了这一场纷争。他们约在学校偏僻的凉亭里。即将立春的节气,不过一个多月的时光。原本白雪覆盖成晶莹剔透的七宝凉亭,如今霜融冰消。露出土黄色的大地,严寒之中,不生寸草,荒芜的让人心凉。
见了面,倒没什么话说,安吉拉忽然想大哭一场。解释了思念,平添尴尬。时移世易,芝罘学校的小公主如今已经睡到了大通铺上,没有女仆服侍浆洗,斗篷上都是皱褶,白色的衬衣也见了灰边儿。
可白家少爷依旧是玉树临风的白家少爷。
长袍、马褂,斯斯文文。
因为和日本人毗邻而居,女孩子们不再允许穿得光鲜靓丽,摸一摸自己粗旧的裙子,安吉拉简直要囧的说不出话来。
白铭源温润一笑,递给了安吉拉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里面是十个热腾腾的烧饼。他一直放在袖笼里,给她热着。
眼眶一红,安吉拉几乎哭了出来。
白铭源柔声说:“你哭什么呢?咱们大家不是还都在么?他们来中国好多年了,在外面杀人放火,这里并不算是最不像话的。你放心。”
“可是……”安吉拉可是了一声,又说不出要可是什么。
可是她是大小姐啊,可是她是美国人啊,可是她高高在上的十来年了啊,可是她现在连床铺都没了啊……
字字句句都在心里,跟白铭源的劝慰比起来,字字句句又都拿不出手……
安吉拉干脆哭了出来。
十七岁的白铭源叹一口气,帮安吉拉擦干了眼泪,在她耳边低声说:“忍着……忍着他们……我们早晚收拾他们!”依旧不疾不徐的声音,依旧温文儒雅的语调,比平常多了些许的笃定和绝决。
安吉拉十分惊讶地抬头看白铭源,依旧是翩翩少年,眉目如画。
他对她微笑,说:“忍着……”
后来教堂真的变成了一个神道教场。
被砸碎的玻璃,通通糊上了白纸,里面也渐渐传递出香火的味道。
对各种文化都有好奇的阿瑟先生在围观了足够时日之后,终于鼓足勇气要求进去参观一下。当家主事的中队长田中不在,一个至多二十多岁,穿白色狩衣戴折乌帽的青年神官神情羞涩地接待了他。
无非还是教堂格局,里面全然换了洞天。
正当明处供奉了明治3年1月3日(1870年2月3日),明治天皇作大教宣布诏书:
朕恭惟天神天祖,立极垂统;列皇相承,継之述之。祭政一致,亿兆同心。治教明于上,风俗美于下。而中世以降,时有污隆,道有顕晦,治教之不洽也久矣。今也,天运循环,百度维新,宜明治教,以宣扬惟神大道也。因新命宣教使,以布教天下。汝群臣惺涮逅怪肌
端正楷书,一丝不苟。
其言辞恳切,煌煌之言。只怕能把好学问的白尚慨先生气个倒绝,也恨个倒绝。
屋子的最远处,巨大的桌子上放了一些乌黑的木牌,据说那是战死将士的牌位……
供品无非是一些:米饭、川鱼、蔬菜、果实、盐还有酒……
极认真地供奉着,仿佛那些年轻的生命还需要。
阿瑟也曾经在日本兵的列队里见过这位穿着军装的少年神官,二等兵伊贺永仁。
混熟了,神官二等兵悄悄告诉阿瑟:‘他家里有一座私产的神社,希望他回去继承,他还年幼,不曾通过入位的神官考核,故而戴的帽子都不是立乌帽。他盼着以后回日本,能从直阶做起,穿至少红色的中单狩衣……’
摸一摸自己的军装,十九岁的神官瘪了瘪嘴角,神情一如寻常邻家少年:“要不是收到了征兵令……哎……”
那天,夕阳西下,坐在这个砸了教堂的万恶日本兵身边,阿瑟不由自主地陪着他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