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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平安之夜 ...

  •   那年的平安夜分外美满,唱诗班的孩童们穿着白色的绸袍歌唱《牧羊人在夜晚看护他们的羊群》,端庄肃静一如天使,童贞纯净的声音,青稚婉转直扑人心。
      雪白的世界,琉璃一样的声音,世界都变成了水晶般剔透。
      温暖庄重的礼堂,金光闪闪的圣诞树和浓香诱人的蛋糕味道,印刷着“上帝和我们同在”的小旗子装饰的餐厅,举着中国式灯笼在屋子里奔跑的孩子,年老的戴牧师在绘声绘色的给孩子们讲一个为了帮助别人而错过去拜见刚刚出生耶稣的贤者的故事,圣诞树下的礼物堆积如山……
      阿瑟努力的让自己沉浸入圣诞气氛中去,这样他就可以忘记自己和墙外那些日本兵已经是交战国民的事实,20出头的小伙子,虽然目睹了兵荒马乱,但是,都是人家国家的事儿。
      中国人说的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不过中国人没说,事情关己该怎么办?
      阿瑟有点亢奋给孩子们一个接一个的讲笑话。一帮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笑得东倒西歪。
      迪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别紧张,兄弟,作为一个英国人,我已经当了好几年的交战国民了。你看我也好好的。”
      阿瑟“噗嗤”笑了出来,有点儿尴尬。迪兰先生比他大不了几岁,总是看着比他沉稳许多。
      偶尔的余光中,阿瑟仿佛看到了一条纤细的黑色身影从在窗边一闪而没。

      黑色身影?
      心中一动,阿瑟悄悄地溜了出去。在这孤寂紧张的日子里,小伙子太需要点儿刺激。
      漆黑的夜晚,漆黑的身影,迅疾的没入宽广的黑暗中,立即无迹可寻。
      仿佛一滴墨水,没入了传说中王羲之的墨池。
      惊鸿一瞥的精灵身影,从来存在于人类不可依凭的错觉。
      借着雪地微弱的反光和洁白雪地上的清晰脚印,阿瑟艰难地追踪着,他知道她不是幽灵或者中国人口耳相传的狐媚,他固执的想看清楚她的模样。
      她跑得真快,矫健窈窕的身体,灵活迅捷,包裹在她身上的披风几乎飘了起来,如生双翼,在黑暗中猎猎生风。
      阿瑟依稀记得,幼时翻阅父亲收藏的上古书籍,晦涩文本,泛黄插图,那些敦煌中的乐伎,名曰飞天……

      平日宽敞方正的学校,今日特别的九曲回转。
      中国人的传说里,一位年轻的猎手曾经也这样锲而不舍地追踪一只可以变身为少女的神鹿。
      这个念头让阿瑟格外的精神,他想要,看看她的样子。
      不同于神鹿回头的断崖,阿瑟的追踪止于芝罘学校高耸的院墙之侧。
      他终于追到了她。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乌云慢慢闪开,点点月光洒向大地。
      学校主建筑里传出唱诗班天籁的声息,那是孩子们在赞颂圣母的贞洁和慈爱。
      他看清了她:这个缁衣少女乌黑的头发结成了粗长的发辫,肥大冗长的披风笼罩着她纤细的身影,像巨大羽翼,稍微护着身躯,十足飞天不得的鸟类标本。如果不是她象牙色的皮肤,这个人真的会彻底隐没入无边的夜色。
      惊喘未定,她惶惑惊恐地看着阿瑟,娇喘微微:“校长允许我们躲在这儿……我……我只是想找点儿吃的……”

      她的面貌证实了他的猜想。阿瑟想:校长的胆子真大。
      阿瑟深沉地叹了一口气,朝她伸出了手。
      不管外面乱成了怎样的时局,既然这个姑娘今晚在这里出现,就没有人,应该在平安夜挨饿。

      当阿瑟带着满满一提篮食物回来的时候,他撞见了另一个意外:银白月色下,穿着银白色镶嵌金边的唱诗绸袍,前戴校长的孙女安吉拉拽着一个黑发少年开心地在雪地上奔跑。两个年轻人的足迹蜿蜒,步履如风,从操场跑入凉亭。安吉拉金色的长发在分明的月色下闪闪发光,一个奔放的拥抱,安吉拉几乎拉着那男孩转了个圈。
      月光湛湛,雪地泛光,公主和王子刚刚结识于国王的舞会。

      即便离得远,阿瑟也能感受到安吉拉的兴奋和快乐。
      只要走进一点点,阿瑟就能看到,在玻璃窗内闪烁的圣诞灯光映衬下,安吉拉奶酪一样细致的脸颊上,挂着年轻的红晕,娇艳不可方物。
      白袍,缎带,金发,蔚蓝色的眼睛,安吉拉鲜活而美丽,高贵又可爱,拉斐尔的笔下也不过如此构图。
      她那么热烈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享受着少女第一次的心动。
      中国人的讲究,女孩儿十五而笈笄。
      一惊之下,阿瑟才真切地感受到,那个被他一直当做小屁孩的安吉拉,长大了……
      那个男孩魔术一样变出来一个中国式的灯笼,当细小的火焰照亮了那一方雪地也照亮了他的面庞,阿瑟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一瞬间妒忌了:那个长眉入鬓的中国男孩,内敛而沉静,含蓄又自制,安宁隽秀的黄色面孔。
      这个高大的山东少年,那种斯文和安定已经在他的骨血里流淌了几千年……
      而那个俊秀男孩……亚瑟也旋即想起来他的出处……他是戴存仁牧师最亲厚的中国学生白尚慨先生的长子白铭源。
      阿瑟耸耸肩,按照中国人的观点:这也算另类的门当户对。

      匆匆绕过这对小情人,他回到了僻静的学校一角。伊人已去,消失无踪。若非雪地上清晰的脚印印证了阿瑟的记忆,他几乎会认为刚才的女孩子不过是一场梦。知道自己吓到她,阿瑟决定不再勉强,他轻轻的把提篮放在了相对干燥的地面上,希望她会回来取。很多时候,知道她的姓名来历并不如让她吃一顿饱饭重要。
      阿瑟不愿意逼迫别人。
      弯腰低头的时候,阿瑟发现雪地上躺着一张摺叠清晰的纸,缓缓打开,宣纸湖墨,纤弱笔体。以阿瑟认识的中国字,他艰难地念诵着:北风吹,北风吹,吹我庭前松柏枝……
      小心翼翼地把纸条收起来,阿瑟承认,当时他是不能理解这些在中国承传了千年的诗歌的含义的。

      回到宿舍,躺在自己温暖柔软的床铺上,有一肚子心事要好好琢磨的阿瑟迅速入眠了,毕竟他还年轻,有什么比寒冬里的鸭绒被更让人满足舒适的呢?

      次日清晨,阿瑟一早起来去学校边缘寻常散步,他满意地看到昨晚那个装满食物的篮子空空地呆在雪地上。而吃早餐的时候,他也没有忽略安吉拉极珍惜地啃着几个很有本土风格的山东烧饼。
      爱说话的鲁大婶跟着他们过了五六个圣诞节,蛋糕糖果的规矩记得滚瓜烂熟,唯见面给洋人拜年说吉祥话的洋泾浜风格总不能改。
      一早看见就是大家喜庆:“阿瑟先生看起来更加一表人才。”
      “老戴牧师必然多福多寿。”
      “安吉拉小姐昨天的歌儿唱地真好,门房李爷爷说日本人都来支着耳朵听着。”听到这句话,戴牧师的眉头微微抖了一下,他在胸前虔诚地画了个十字。
      鲁大婶依旧在拜年:“哎哟,雅先生好发财的面相!”雅格先生瞬间笑的眉目生春,阿瑟打赌这是那老犹太人最爱听的话了。
      皮特校长照例塞给鲁大婶个红包。玛丽安小姐怎么也看不上鲁大婶这幅市侩的嘴脸,总是对她没啥好气儿。难得鲁大婶脾气好,玛丽安甩什么脸子,她都笑呵呵接着。

      之后的生活很平静,如果你能忽视几乎驻扎到芝罘学校门口的日本兵和凛凛的刺刀寒光。

      孩子们依旧在享受冬季的假期,读书或者嬉戏;
      玛丽安老师忙碌着给几个要报考剑桥入学的少年男女复习功课;
      八十岁的戴存仁牧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写信与红十字会联络着,他尽可能的表述了芝罘的困难和希望接受的帮助,这所花甲之年的外国学校在这片土地上屹立不倒,也不是全凭上帝他老人家保佑,戴老牧师笃信,上帝再好也有偶尔忙不过来的时候,该自己努力一定不能歇着;
      皮特布鲁斯校长翻着在校学生的名册试图再一次的联络孩子们的父母,每一封信,每一个电话,皮特校长都觉得自己是从诺亚方舟上放出了一只鸟,至于是乌鸦还是鸽子,此事大可以观后效再说……
      大买卖人雅格先生凭着他那贵气高耸的鼻梁和永远掐着半拉眼角看不上日本人的德行混横混横地出入学校,他趾高气扬地自称是个德国人。八十岁的戴存仁牧师知道,这犹太人已经慌了,他在努力的变现自己的资产,老牧师在叹气……
      退役的上尉迪兰先生则长久地坐在学校的阁楼上擦着枪,冷冷地望着外面驻守的那一个中队的荷枪实弹的日本兵;
      阿瑟先生则是忙活着每天给那个秘密的角落里塞上点儿可口的吃的,虽然他没再见到她,但是阿瑟知道,她一定就在这个学校的什么地方……
      唯独比较开心的大概是几个在芝罘疗养院里修养的意大利人,大模大样的弗朗西斯科先生揣着手儿跟守在院墙外面的日本人没少打嬉皮笑脸地招呼,亲的热的透着他们是一伙儿的。他那本意大利护照几乎可以看做中国人传说中的丹书铁券免死金牌……和弗朗西斯科先生在一起踢了若干年足球的布鲁斯校长是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个除了踢球吃冰激凌没啥长处的货会如此快的变节,另外轴心国啥时候变得这么吃香了……
      许是太闲了,小男孩之间在窃窃私语着什么幽灵的鬼故事。偶尔听到的阿瑟呵斥了戴牧师的孙子JAMES对一帮小男孩绘声绘色的演讲:“没人知道,装圣诞树的马车里藏着人……”当时大家都忙着,没人发现小JAMES好像受到了伤害。

      偌大校园里,大概唯独心态没有什么变化的,是在这里工作的中国人。十来位山东大婶儿依旧在洗衣房里忙活着把许多衣服床单洗净熨干;一个外号而叫“海盗罗杰”的魁伟大叔儿,天知道这外号怎么来的,人家是个正经中国厨子,只不过刚好姓罗而已。罗大叔忙活着指挥几个干净利索的大娘在厨房忙洗菜做饭。门房李大爷忧愁地看着外面那些荷枪实弹的日本后生。
      领班中国人的鲁大嫂在谨慎地措辞,想着怎么跟皮特皮校长念叨念叨,过年了给大伙儿发个红包。这兵荒马乱的谁也不容易……
      这几天,在这里帮工的中国人仿佛有些窃窃私语,听说后面有个地窖,里面住了好些大闺女……
      精明的鲁大嫂果断地呵斥了这些闲话,虽然她自己心里也画了个疑影儿。

      白尚慨和白铭源站在烟台码头,目送着最后一班去美国的班轮离开了港口。他问儿子:“铭源,你会不会怪爹没有把你送走?”
      十七岁的白铭源摇了摇头:“爹,我和你跟娘在一起,好歹家里多个人。”说着,他不自觉地捏了捏口袋里的烧饼。
      白尚慨点点头,几许感慨:“我儿长大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从惊悉日美开战的12月8日到大家提心吊胆的过完了圣诞节。除了门口日本人多了些,元旦也过的平安顺遂。大家慢慢地放下了心事,觉得也许这事儿就会这么混过去。
      那一年是中国的辛巳年,据说来年是壬午年,会看黄历的鲁大婶宽慰着戴老牧师:“牛马年好种田,过了年也许就好了。”
      一辈子没种过地的戴牧师笑呵呵地答应着:“是啊,是啊……”

      戴牧师后来想,也许鲁大婶儿是对的,也许忍过了蛇年就好了,但是祸事就是如此,能不能忍得过,从来不是老实人说了算的。

      1月份的某一天,门房李大爷跌跌撞撞地冲进了皮特校长的办公室。他结结巴巴地说:“不……不好了……日本人来了……”
      早有准备的皮特校长揉了揉太阳穴,他想:这句话我1937年的时候也听到过一次。
      当皮特校长整整衣服出门的时候,他才发现事情比1937年严重许多,土黄色的日本兵冲进了大门,在学校里横冲直闯。中国人形容他们如狼似虎,在皮特校长的身高看来,这简直是一帮得势的柴犬狗仗人势。
      孩子和女人们在尖叫,他们好像在把人群强行驱赶到院子里。
      忠诚的厨子罗大哥伸出宽厚的胳膊试图阻拦日军冲进女生宿舍:“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里面都是女眷……”
      把自己捯饬得灰头土脸的鲁大婶也英勇地咋着胳膊试图劝阻:“军爷,军爷,您看这大过年的……”
      虽然从心底里感激这些人的忠义,但是皮特校长这辈子也弄不明白这跟过年有什么关系……
      他们终于没拦住日本人,这没什么奇怪的,珍珠港的美国空军都没拦住。
      被推了一个大跟头的鲁大婶歇斯底里地朝屋里喊:“嫂子们!抓把土抹了脸啊!狗日的冲进去啦!”
      鲁大婶后来说她敢这么喊是觉得日本人听不懂中国话。
      然而在占领军看来,胜利者和俘虏之间是不存在交流障碍的,因为皮特校长冲上去的时候,回应他的干脆就是一枪托!

      半小时后,当所有就职、在学、居住在这个地方的人被整整齐齐地码在了操场上。阿瑟惊讶地发现所有女孩子都强行被中国大婶们在极短的时间内捯饬的面如锅底惨不忍睹。不管女生们乐意不乐意,这些大婶们也是尽了心的。男孩子们都有点发抖,六岁的JAMES更是怕得躲到了罗厨子的身后,头也不敢冒出来。
      罗厨子和李大爷则架住了颤颤巍巍的老戴牧师。
      因为日本人不认识意大利文,弗朗西斯科一家拿护照证明自己清白的努力没有成功,他们被推回了人堆里,被刺刀比着。他们这才明白过来以前的出入平安只是人家懒得搭理他们而已。
      经过紧张的扫视,阿瑟松了口气,至少黑衣女孩子不在人群里。

      皮特布鲁斯校长当仁不让地走出人群,希望找到一个谁可以交涉。稳重的戴永冕先生站到了他的身旁。虽然无数次预想和噩梦过这个场景,皮特校长对戴永冕的支持还是充满了感激。
      一个日本军曹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军阶一点儿也不高。
      这人显然只是来找茬的。
      他用蹩脚的中文说:“我要姑娘!”
      虽然早有准备,但是这么直白的无耻还是让皮特校长无比震惊。几乎是被恶棍呛住的感觉,皮特校长喘了几口气才说出话来:“我们这里没有姑娘,她们都是很小很小的孩子,都没有成年,我们是居住在中国没有恶意的外国侨民。我们当中有德国和意大利人……”虽然拗口,皮特校长还是希望雅格和弗朗西斯科能帮点儿忙。
      日本军曹打量了一下林立的女孩子们,从五岁到十五岁不等的外国女孩儿,的确成年的不多,而且脏兮兮的。苗条高挑的安吉拉忽然无比庆幸鲁大婶给自己抹了一脸的锅底灰,而且刚才列队的时候林大娘粗鲁地把安吉拉摁成了个人群里半蹲的姿势,这样她就一点儿也不显眼了。蓬头垢面的鲁大婶咬着牙斜着眼瞪了玛丽安老师一眼,还是粗手粗脚地拽着她躲到了自己身后。这个山东娘们还是试图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把那个头发光亮英国小姐遮掩过去。
      皮特校长冲上来,试图挡住这个恶棍的视线:“先生,将军,请听我说,这里都是些未成年人,我们也只是平民而已。按照国际法我们应该受到保护,我们已经联络了世界红十字会,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的。这里只有学校里的人居住,没有外人。你看,我们都是些良民。对。良民!”
      那个日本军曹挑了挑眉毛,鄙视地上下打量着西装革履的皮特校长。发现如果两个人离得很近会被对方俯视,他干脆走远了两步。
      就在这时,后院传来了惨叫和凌乱的脚步声。
      戴老牧师和迪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果然,十来个衣衫褴褛的黑发女孩被从后院揪了出来,她们惨叫,哭泣。阿瑟听到其中一部分人说朝鲜话。
      枪托乱下,皮特校长被打翻在地,那个日本军曹甚至踩到了他身上,他恶狠狠地问:“你说没有其他人?你说你们是良民?”
      除了那些朝鲜姑娘的啜泣,操场上开始变得安静。
      颤巍巍的戴老牧师走了出来,他拜托了中国人的搀扶,尽量让自己在这个张牙舞爪的军曹面前站稳,这个老头子很缓慢地说:“这一切都和他们没关系。这些女孩子是我窝藏的。只是……我一个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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