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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飞来厄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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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女孩14岁,邻家男孩18岁,女孩的弟弟9岁。非典型性肺炎掀起的瘟疫震恐了神州大地,学校集体放假。大街上的行人神色匆匆,彼此都保持着绝对的距离,白色蓝色的口罩将压抑沉闷的色调涂抹。
女孩的母亲单位暂时休假,而女孩的父亲则毅然投身这场战斗的最前线,在这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无情的病魔夺取多少无辜而脆弱的生命。
父亲已经多日不曾归家,女孩陪着母亲坐在房前,望着屋前蜿蜒的小路,厨房里的高压锅不时发出“嘶嘶”的喷气声。她看见母亲无意识地握紧双手又松开,原本乌黑的鬓角似乎隐隐有了几缕银丝,她的眼睛有些充血,但此时此刻,女孩也能从母亲的神情中看出无以伦比的激动,今天父亲会回家吃饭。
弟弟独自在客厅玩耍,他与他的姐姐一样,有着一头带着卷儿的黑发和一对墨色的眸子,里面闪烁着子夜星辰的光。
“叮铃——叮铃——叮铃——”屋内传来电话突兀而清脆的鸣响,机灵的弟抢在他们母女之前跑去接起了电话。
“爸!”弟的声音中透着欣喜,急不可耐的亲切呼喊脱口而出。
但是电话对面是绵长的沉默。
“爸?”弟感到困惑,试探地再喊一声。
“孩子,让你妈接电话。”有一个略带沙哑和疲惫的嗓音在电话那头闷闷地想起,不是爸爸的声音。
弟有些失望,扁着嘴喊妈妈。
母亲的手一颤,随即站起身来,疾步过去,接过了电话。
女孩跟着母亲进了屋,却敏锐的感受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
她看着接过电话的母亲,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呼吸越来越急促。一股寒意,自母亲手中的听筒蔓延,宛若这一刻,它化作死神催魂索命的工具。
这是一股冷意,彻骨的冷,正是这股寒,让母亲全身颤抖,嘴唇哆嗦。弟显然也感受到了,不明所以的悄悄往姐姐身边靠了一靠,女孩伸手摸摸弟的头,轻声说着别担心,但她自己的心,却也是忐忑不安,似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时间在钟表的嘀嗒声中流逝,漫长如跨越了整个世纪,母亲终于放下了听筒,但那如纸的面色,却让女孩担心她会不会就此晕倒。
然而母亲到底是扛下来了,摇摇晃晃地走到桌边凳角,扶着椅背坐下,只是半天不说一句话。
女孩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旁边站着怯怯的弟。
“妈!”她喊她的母亲,“怎么了?”
母亲望着她,眸子中是竭尽所能掩藏的痛苦,她说:“没事,没事,你们爸爸今天也不回来了,我们开饭。”
女孩没有追问,聪慧的弟也没有。母亲端出丰盛的饭菜,三人围坐在桌边。这顿饭,从始至终,无言。
翌日清晨,女孩找到了邻家的男孩,此时的男孩已经无法坐起身来,只能终日躺在床上。男孩惊讶的看见女孩的一双杏眸失了几分灵动,微微的红肿,底下有一圈浅浅的黑。
他问:“你怎么了?”
女孩说:“昨天有人打电话来,我爸没回家。”
男孩敏锐地从女孩的话语间捕捉到了什么,心头猛然一紧,他知道女孩的父亲,前往了抗击非典的最前线。
他动了动嘴,却不知如何开口,从来都是女孩安慰他,此时他才发现,他不会宽慰人,又或者,在某些事实面前,任何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谎言。
正如,渐渐懂事的女孩不会再和他说“你不会死”,取而代之的是“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以后会学医”。正因为有她的存在,男孩发现,自己渐渐看淡了死亡,也看开了死亡,他不再如曾经惧怕死亡。
人生在世,谁能逃过一个死字?不过是孰早孰迟罢了,既然活着,就要快乐,就要乐观,就要幸福。
女孩看出了男孩的犹豫,知道他也许会错了自己的意。一笑,与平时别无二致:“你想多了,我没事,只是我妈妈昨天悄悄哭了一宿,我和弟都没睡,偷偷在她房间外瞅。也许今后我不能经常来陪你了……因为妈……”
“嗯,我知道。”男孩的心突然就放了下去,女孩依然是她心目中的女孩,不曾改变,这就足够了,“去陪你妈妈吧,我很好。”
女孩点点头,转身离去。
男孩望着她的背影,眸光深邃,他的指尖微微颤抖,似要捏紧拳头,但终究是失败了。他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这只是虚惊一场。因为男孩明白,女孩的父亲是女孩的信仰,虽然她很坚强,阳光,但男孩也不知道,若是信仰崩塌,女孩究竟会怎么样?毕竟,女孩只有14岁。
女孩回了家,却意外的发现母亲不在,一问弟才知道,母亲已经匆匆离了屋,赶去了医院。桌上还放着新鲜出炉的荷包蛋,旁边搁着一杯热牛奶,女孩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早饭。
女孩在桌前坐下,弟慢慢蹭过来,轻轻拉她衣角。她露出笑脸,柔声问:“什么事?”
弟说:“姐姐,一会你去看看奶奶吧。”
女孩一愣,旋即点点头。
女孩的奶奶本就生性木讷,不善言辞,而女孩的爷爷很早离世,自那以后,奶奶愈发沉默,经常几日几日地坐在里屋对着窗外发呆。弟有一些怕奶奶,怕她略显阴沉的脸。
但奶奶喜欢女孩,无论什么时候,只要看见女孩的笑容,她都会不自觉地展开笑颜。女孩爱笑而开朗,就像她幽默风趣的爷爷。而女孩也知道,奶奶一直都在默默关爱自己的家人,无论是母亲、父亲还是她与弟。冬日的晚上,迷迷糊糊中她偶尔会看见奶奶颤巍巍地走进她与弟的房间,细心地为他们掖好被角。
女孩坐在奶奶身旁,苦涩地望着她闪着泪光浑浊的眼,一日也就这样过去。
傍晚的时候,母亲回来了,这一次,母亲竟然没有再瞒,而是将实情和盘托出。
父亲被确诊为非典型性肺炎,而因为近期操劳过度,病发的很急,也很险恶,医院已经开具病危通知书,所剩的时间,也许不多。而之所以拖到现在才告知家里,却是父亲的意思,他怕妻儿老小拼着要去照顾他,给医院隔离工作造成困扰不说,万一传染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即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在听到的时候,女孩仍然觉得天旋地转,若遭五雷轰顶,泪水盈满眼眶,而后顺着面颊,温热的液体滴滴滚落。
弟弟立刻嚎啕大哭,奶奶瞬间面无血色,唯有母亲仿佛面不改色,神态自若。这个性情温顺的女人,仿佛在一夜之间耗尽了毕生的怯懦,然后凝聚起整个世界的坚强。
母亲说:“人还没走,就还有希望,我们自己不能先吓倒了自己。”
然后她就径自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响起锅铲与铁锅碰撞的声音。
不知是不是错觉,女孩总觉得,那一顿饭菜,特别咸。
泪,不也是咸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