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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番外:昙逝 ...

  •   我出生在光绪三十二年十二月廿八的晚上,据说,那是个瑞雪呈祥的好日子。我的母亲乌拉那拉氏既是正室,又是誉满京城、文采斐然的才女。或是因为她的缘故,又或父亲一时起兴,他为我取了与众兄姊迥然有别的名字——芙侬。
      我的母亲博学强记,连身边的侍婢也时常称赞。可我看出她并不快乐,她们也并不快乐。大多时候,母亲只是读书、静默,无言无声。
      有时候,父亲会来陪她下棋,她总是赢,父亲则神色淡然,执着白子在棋盘上缓缓地敲。母亲会起身,给他泡一盅茶。他们之间并不说话。苦涩的茶味飘出室外,熏得人的心肝肺腑像一张烂纸。只有当薄雾一样轻盈的茶烟笼起来的时候,借着雾气蒸腾,我才惊觉她是个挺好看的女人。父亲待人是那么和善,待母亲却不很热络。真是奇怪啊。
      “六姑娘,您看明白了罢?”家里的老嬷嬷悄声叫我:“太聪明的女人,男人只提防她们的聪明,而忘记她是个女人。”
      我的小手里捧着一个朱红橘子,仰头茫然地看着她。嬷嬷笑了笑,蹒跚着走远了。我琢磨不出她的话,只顾着低头剥橘瓣儿吃,它像可怜而饱满的花骨朵。
      而我真正意义上的一生,是从认识一个小姑娘开始的。我称呼她小黛,她的满名叫郭络罗静嘉,又或郭络罗璟嘉,时年已久,已经无考。那是我五岁时的除夕,她穿着莲青色上衫、皎月色出风毛小斗篷,生着一张软糯可人的小脸蛋,由阿玛领来上白家玩儿。
      就在父亲叔伯们预备了蜜饯糕饼,准备郑重款待这个女孩子的时候,她已经独自穿过庭院,伏在栏杆上看鱼儿争食去了。婢女以为哪处惹了她不高兴,惶恐地跟了一路。她别过头回看,惊鸿一瞥。
      父亲说,她是他见过最有禀赋的异才。我注意到“异才”这个词,这在父亲的辞典里已是最高褒奖,何况对一个不过四岁的孩子。我有些嫉妒地问:“她比母亲还聪敏吗?”父亲不语。
      每每想起初识那回眸一瞥,才知坊间流传她年少时“檀唇雪腮花间面,衣香鬓影无情眸”,虽不传神,但不无道理。
      无论怎样,孩童们的新年总是快乐的。小黛的话不多,可每次开口,她总问我“吃什么糖”、“哪里有好看的兔儿爷卖”。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她比我纯粹,而且快乐得多。
      除夕那晚的桌案上堆满了各色糕饼糖果、精巧漂亮的兔儿爷,可我的世界里没有糖果,也没有兔儿爷,只有淡得像水雾一样的茶烟。很多年后再回想起,大约我的性情由来,就是从那时瞧出端倪的。
      我看着小黛,她朝我笑,鬓边缀着朱红色的茱萸果,一晃一晃,非常可爱。
      而在众人眼里,我逐渐长成一个世事通明、玲珑活络的女孩儿。我继承了父亲的好性子,待谁都非常和善,总是很爱笑,因此博得周遭人的喜欢,大家经常“六姑娘”、“六姑娘”地叫我。其实,但凡生在一个富泰之家,馔玉衣锦、百岁无忧,凭谁都会和颜悦色的。这并不值得称道。
      再后来,常有文人画客登门,想依着我的模样来画西施、王嫱,都被父亲婉言谢绝。旁人都说我长得很像我母亲,连照拂我的老嬷嬷都说:“像大夫人那样是很难得的。比她美的人,往往没有她聪明;而比她聪明的人,又没有她美。六姑娘了不得。”
      小黛却是个例外。她不但聪敏,而且大胆。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新知遭薄俗,良好隔旧缘。心断新丰酒,销愁又几千。”这是她最爱的,李商隐的《风雨》。我记得她曾照着这首诗一遍遍抄诵,呢喃说:“这一首倒有些像李青莲。所以说,酒能醉人,能长豪情,真是个好东西。”
      “李太白不愧诗仙。”我应她的话。
      她却摇头:“李白的虽好,却不是上上乘。”我笑她语出轻狂:“李诗不好,还有谁是好的?”
      “机关名利,全是放屁。狂放恣肆的人,气如山海。只要痛喝豪饮,愁绪就登时化解,所以拂衣扬长而去,连只字片语也不留。这是第一等。而第二等人,饮酒千杯还解不了愁,非要写诗书愤才罢。诗人是第二等,而第一等人,连诗都不屑写。”
      我瞠目结舌。这是我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但我无法反驳。
      如果当时的学士诗客们听到这话,必定会捶胸顿足、吹胡子瞪眼吧。如果她是男子,兴许是个“笑尽一杯酒,杀人闹市中”的侠客,她有胆这么干。
      如果,如果。
      等我逐渐淡忘这件小事,偶尔和兄弟姊妹们联诗酬唱,已经是十四岁的夏天了。蝉鸣桑绿,荷翻碧浪,那一天,从庭院另一头走来一个穿白衣的少年人。
      他是皇甫熹,大翰林皇甫家的三公子,应我兄长之邀来行令喝酒。他很有才名,三个兄长都斗他不过,于是借口道:“穿白衣的是那孤魂野鬼,君子可不穿白。读书人不语怪力乱神,不妙啊不妙,惭愧啊惭愧。来来来,皇甫兄,罚酒!”
      他却毫不以为意,倾杯饮下,微笑道:“我和孤魂野鬼穿一色衣服,也算是不怕鬼神吧。”说罢,又豪饮三杯。
      我远远地看着这个少年,烈酒从他的唇角溢出来,泛着琥珀色的酒珠顺着脖颈滴落,顿在他的锁骨上。
      那天夜里,夜浓稠得一团墨黑,天际亦看不见一点月色,我循着声音找过去,看见他击剑而歌。
      迎面相逢。
      “白姑娘,久仰久仰。”他缓缓地束发,笑意温然。
      “素未谋面,谈何久仰?”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变得造作。
      他微笑:“我本来想给女眷们一个好印象。至少不是这样披头散发,状似疯癫。”我脱口而出:“我看皇甫兄文才固然出众,却不如此刻弹剑而歌来得痛快。”
      他似乎很惊喜,眸深似海:“你真这么想?”我点头,换来他仰头而啸,弹剑长歌。
      我出神地听着,甚至忘记这可能引来父亲的责罚。那是我见过最狂放恣肆的少年,最畅快淋漓的声音。
      那时我存着一小罐上好的掐尖碧螺春,除了侍奉父母,再没有启封。
      我鬼使神差地给他泡了茶。他接过尽饮,眉目斐然。
      第二天,皇甫告辞回家。后来,我听说他抛弃官禄,到四海云游去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为人泡过茶。或许这是我一生唯一一次,不可言明的缅怀。
      流年渐移,我和小黛更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我很珍惜,甚至有点儿巴结她——太害怕一旦失去这个朋友,从此无人倾诉、了无生趣。她陪伴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一起读书、一起逛庙会、一起谈笑,直到家里为我定下婚约。
      他叫王质,是父亲世交王世伯的独子。他是南开大学的学生,每次来总是夹着一本《西洋地理图志》,兴致很高地道:“燕宁,你看,这里是英吉利。这里是意大利,活像靴子上顶着石子儿。燕宁,你说有趣不有趣?”
      我不关心什么是英吉利,也不关心意大利在哪里。我并不爱他,可我也不爱其他人。我很自然地同意了婚约,和从前一样地生活。
      就在这时候,时势忽然生了变。为避事端,我和小黛移居到庆安胡同,婚约也搁置不提。
      小黛同我说,她上庆安胡同时遇见一个人。
      “什么人?”我信口问。
      她的表情有些奇怪:“一个男人,很漂亮的男人。”
      “男人有丑陋,当然也有漂亮。”我不以为意。
      后来见到这个男人,我发觉他的确非常漂亮,而且很有本事。我心想,这样的年代,他的结局总不会很好。可我看见小黛望着他的眼神,温存直白,而且满足。
      直到那一次,她为他身犯险境。我没想到她竟这么大胆,像一颗冰山下埋伏着的火种,瞬间喷涌出巨大而悲情的热量。
      我试图安慰她:“假使他活着,却残疾落魄,你会……”
      “我会,我会的!”她毫不犹豫地回答,状似疯狂。
      我第一次看到小黛哭得肝肠寸断,一瞬间,我似乎懂了那是什么感受。我没有她的才华,也没有她的大胆;我从不痛哭,因为我从未遇到。
      那些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人都成了传说,支离破碎的才沦落成传奇。
      时势好转的时候,我和王质在天津成婚。“燕宁,你这辈子,爱过什么人?”王质问我,眉眼稚气得像个孩子。
      “一年都没过去,谈什么一辈子?”我笑着敷衍。
      他执拗地追问。
      我本无意骗他,但如果这能让他高兴,也许就很值得。他笑得很靥足,这就够了。
      后来我有了燕吉,我的大儿子。大家一如以往,称呼我“六姑娘”,称赞我的性情,我的学识,我的儿女。而小黛离开京城,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等燕吉开始蹒跚学步,我写信到那个很远的地方,问小黛何时方便去看她。
      久无音讯。
      我又去一封信。三个月后,我收到一封极短的回信:“爱妻沈黛产后血崩,于五月十六日病逝,享年二十二岁。夫裴恩济携女泣告。”
      那是民国十三年的时候,我最要好的朋友离开了我。天津的冬夜格外的冷,雪厚三尺,把天桥下往来行人的足迹,很快淹没了。
      民国十四年,我见到了那位从未谋面的裴先生。他为小黛写过无数篇悼亡文章,他用小黛的名字建造一座小园,时常地守着夜。时隔一载,他重新学会了笑,可眼神里总有一丝容易察觉的落寞。
      我和他寒暄几句,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莲禧,我的婢女,她看着窗下穿走过的市井人物,忽然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我问。
      “我笑那乞丐虽然断手断腿,和咱们六姑娘却是一样的”,莲禧扬着手立在廊下逗鹦哥,微笑道:“旁人的残疾在外边儿,姑娘的残疾在心里。”
      她为什么发笑,我至今想不明白。
      或许我时常对别人笑,别人也对我笑;我待旁人很好,旁人也待我很好;我从没爱过什么人,所以也没什么人爱过我。
      美满而苟且。
      这大概就是我的一生里,最大的因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番外:昙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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