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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八章 ...

  •   很快的一转眼,就到十一月份的时候。香港的天气不比北平,要暖,和潮湿得多,沈黛现在仍能穿着一袭花青色缎子面折枝杏花的旗袍,而不觉得冷。
      这里佣人的穿着打扮也和北平很不同,清一色俄罗斯布做的对襟袄子,配玉色、雪青、宝蓝的裙,个个穿得顶时兴。
      一会儿有女佣上楼收拾,沈黛侧头睨她一眼,心里微笑道:难怪这里有许多布庄、裁衣店,和西洋来的唇膏、胭脂纸,原来谁都很爱打扮,都在暗地里较劲呢。
      “太太,您的信。”又有丫环喊她。
      “放在廊底下,不用送进来。”沈黛在桌前坐着,给裴恩济誉写一本本密密麻麻的帐。新来的帐房为了给东家省一点帐薄,愣把字写成蝇头小楷,非常地难认。
      那丫环应了一声,把信扔在门边,自顾自走了。
      沈黛很不喜欢这个叫玉莲的小妈子。
      玉莲很爱贪小便宜,她光明正大地克扣下沈黛做衣裳用的料子,而去给自己的姐妹换几块玫瑰山药糕吃。她最会躲在门后,偷听女主人的每一通电话和会客,甚至私拆外头寄来的信,而把  这一举一动都报告给裴恩济。她暗地里爱慕男主人,认为自己跟他的时间,远比女主人要来得长。
      她不服气,仍旧把自己当成半个通房丫环似地,因而在穿着上也比其他丫环体面出挑些:总是玉色或秋香色的袄子,而在下面配妃红色的长裙。裴恩济只道她一向做事稳妥,在裴家的时间也长,便很少管她。
      “伊是个憨居仔啊。”有家佣这么说玉莲。
      沈黛知道“憨居仔”是什么意思,也只听过一笑。现在她的广东话已学会七八成,尽管不很地道,但听起来舒服,有一点归港来的华侨的口音。而每当有人这么问,她就会很平静地告诉她们,自己的故乡在北平。
      玉莲听她广东话说得好,摸不清她的底细,就不敢随便地造次,更没有人敢在私底下说她的闲话。因为她不仅会广东话,也会洋文,无论谁说什么,她都能听得懂,还能马上叫这些人滚蛋。
      沈黛誉了两页帐薄,站起来走动一会儿,顺便到门边捡起那封信。信似乎很老,边角已经发了黄,还有好几道折痕。沈黛一看信打天津寄来,就赶紧拆开,竟是白芙侬写的。
      信写的很长,告诉她自己一切都很好,且和王质的大儿已经出世,取名王辉照,字燕吉。天津局势尚可,尽管后来也有几起几落,到底不算太坏,叫她不必担心。最末还特意关照她,如果有机会回来,千万千万要上天津重聚。结尾仍旧非常从容地署名,白燕宁谨上。
      沈黛捧着这封越过山海,迟到了整整两个月的信反复地读,只觉得笔墨生香,甚至连一勾一勒也极尽温柔。她非常,非常地想念白芙侬。
      她坐回桌前,按奈着五味交杂的心情开始写信:“你我俱生于光绪三十三年,总角相识,距今十有五年矣。”方写了开头第一句,又觉得这话老古董似的酸,自己也不觉笑了,于是把信纸团成一团重新写起。往往刚写了一段,就有更多的、更深切的词句冒出来,这样撕了又写,一两个小时才算完。
      她把信交给玉莲:“按这个地址投出去。”
      那个小女人的眼睛狡黠地一闪:“寄给谁?”
      沈黛抬头看了看她,拿回了信放在一边,只低头继续誉写帐薄:“算了,你出去。”玉莲站着不动,像是没听见话似的,脸皮紫涨示威一般看着女主人。
      “出去。”
      到了晚上,裴恩济回到家。他宁愿每天坐车往返坚道和九龙,也一定来陪她吃晚饭。“怎么,那边来的信?”
      沈黛收起稿纸,点头道:“我的朋友来了信,告诉我她已生了一个儿子,也就是今年的事。”
      裴恩济笑道:“朋友,我怎么不认识?”
      沈黛怕他多心,解释道:“在你来北平之前,她就去了天津。”
      “我只吃过天津麻花”,裴恩济从身后环住她,低头埋在她颈窝轻轻地厮磨,轻声道:“是个儿子?只要你想,咱们也能有一个。”
      沈黛被他的头发扎得发痒,笑了笑别过头。门外有影子动了一下,那是玉莲的鞋尖,鬼一般地躲过去。
      “我不喜欢玉莲,辞了吧”,她道。裴恩济笑起来:“为什么?”
      沈黛转过头,“她的脑壳有问题。”她说。
      这个理由非常奇异而难懂,裴恩济倒也不多问,当即开口答应。沈黛的新侍女叫做乔安娜,十七岁,据说父亲是葡萄牙人,在来到裴家之前,她在湾仔的潮汕菜馆里给人做工。
      沈黛对她一见如故:“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她想起了喻兰卿。
      乔安娜不大通中文,只好用英文一顿一顿地道:“密斯裴,‘was’?你是说,‘was’?”
      沈黛怅然:“她已经去世了。”
      乔安娜愣了一下,又笑道:“密斯裴的朋友肯定很漂亮。我呢,我出生在海上,我是大海的孩子。”
      她穿着皮箱里带来的灰白格子相间的苏格兰罩裙,做事爽利,而且非常爱静,沈黛很喜欢她,某一日莞然道:“安娜,我教你说广东话,好不好?”
      裴恩济笑起来:“你教她广东话?”他和沈黛在家里,一向顺着她只说京腔,时间久了,连他也会几句胡同里的老京片子。
      沈黛道:“我的广东话不够好?”
      “可不敢这么说,这是你给我下套!”裴恩济笑起来,过去陪她说会子话:“来香港这大半年,能学会一两成很正常,学会三四成,就算比较聪明。你讲得这么好,那是绝顶聪明!”沈黛看他虽然不断地开玩笑,但眉间分明有心事,就开口问了。
      裴恩济想了想,道:“第一件事,明年过了春天,我和你去英吉利,一来去找伯父,二来就当去玩,好不好?”
      沈黛听他提起久久搁置的英国之行,心里也很高兴,点了点头,微笑道:“第二件事呢?”
      裴恩济道:“我知道你住惯了九龙,搬家到底麻烦。但爸的意思是现在华荣另开了分店,原来香港岛上的两家也需要人去经管,咱们搬去坚道住,好不好?”
      沈黛对这座城市的认知都来自他的介绍,住在哪里本不紧要,更不忍让他这时为难,当即就点头答允。
      过了几天,搬家的事逐渐提上日程,裴恩济整天在两地奔忙,沈黛闲来无事,便叫乔安娜陪她上街,买办一些新居用品。
      雇来的车左开右开,拐进了弥敦道。沿路站着许多手拿纸牌等待被招工的男人,也有卖花阿姑的影子,他们站在大楼底下,楼上伸出来的晾衣杆晾着很多颜色好看的衣服。
      香港的天气很好,一如往日地晴暖。沈黛把帽子拿在手上,难得地晒一会儿阳光,然而经过俞心戏院的时候,她如遭到晴天霹雳。
      在人群里,她看见了陆子峥。
      那只是一个穿着戎装的背影,非常高挺,戴着的军帽遮住一半容颜。
      “停车,停车!”沈黛大声地喊。
      她还穿不惯配着旗袍的高跟鞋,登时崴脚重重地跌了一下。她没顾上疼,站起来一路追着那人到对街的面包店。
      过了一会儿,那人走出来,抱着法棍非常满足地笑,那是一张不一样的、完全陌生的脸。不像,其实一点也不像。
      沈黛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陌生男人一路走远。她感到没顶的绝望。绝望过了,她居然很快地清醒,她已经不是十七岁的女孩子。
      哪怕真有重生转世,等他又到二十一岁的年纪,他已经不是陆子峥,在人山人海里,也绝不会再认得“沈黛”这个人。
      沈黛簌簌地流泪,她忽然觉得自己非常伟大。当时她眼看着他死,如果在北平的回忆那么深、那么多,多到能算是一辈子,那他们已做了一世夫妻。
      再无后悔。
      她伸手去抹眼睛,并反复地告诉自己,关于北平、关于陆子峥,这个男人,这个名字和这座城,都是上一辈子的事。也只有这样,她才能很坚强地、英勇地、努力地走完这辈子。
      乔安娜看她站在那里许久都不曾动,赶紧下了车去看她:“密斯裴?”
      沈黛的泪水早已干透,冲她抱歉地一笑:“没什么,我认错了人。”乔安娜和她又上了车,仍旧在街上到处逛着兜风,接着问:“是要紧的人么?要不要回去找?是密斯裴的朋友?”
      沈黛还没说话,只见前面拥着一堆人,传来很大声的骂架。
      “这里的每块地盘都有公会,每季都要交一定的钱,才能找得到工作。这是定例,这是规矩,怎么,你敢藐视公会么?交不起钱,就不能在这儿!”好几个男人在嚷嚷。
      “干什么!滚蛋,滚蛋!我听不懂广东话,那又怎么样?钱,没钱!还我的钱,把钱还我!”一个女人穿着很脏的短布衫,在地上耍赖似地哭闹,“死娘的,你们没的好!给老娘放手!老娘就要在这!”
      男人过去拖她,她笸箩里卖的杂碎玩意全部掉在地上,被人一踩,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一个巡察正往这边赶过来,伸着手哇啦哇啦地挥动。
      沈黛的车开过去。她看到一张很熟悉的脸,蒋丽荣。
      蒋丽荣在北平花光所有钱,她花钱的时候很不心疼,同样的脂粉、衣服,她总是买两件——都不是她赚的。她曾经请了四个老妈子伺候,而在她没钱的时候,她们拐走了她最后一点积蓄。
      蒋丽荣听说这边的财路很广,于是她靠着出卖自己的一切来到香港。她到处地去顺一些小玩意,而后在码头、小街上卖,她最希望得到一份女佣的工作,只是没有人敢雇她。
      在见到沈黛之前,她已经用自己的绸缎旗袍换了最后一顿硬面包,就着餐馆里剩的一些奶油罗宋汤,这是她一天前的晚餐,在那之后,她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蒋丽荣也认出了沈黛,她马上伸手把住了车轮,凑上去喊:“沈小姐,沈小姐,是我!我是蒋丽荣!你还记得我,我啊,我是蒋丽荣!”
      她见沈黛不语,以为对方已生恻隐之心,一下子忘记了饥寒,站起来极亲热地套近乎:“沈小姐,你告诉他们,你认得我!他们抢我的钱,你看!”她把口袋翻转过来:“你看,里面只剩一个子儿,我真是要饿死了。沈小姐,你在哪里,你好不好?我还以为你……”
      沈黛静静看着她献媚似的表演,轻声道:“我不会死,因为你还没有死。”
      蒋丽荣愣住了。
      “沈小姐,你说这是什么话?咱们都是北平人,难道不该相互帮忙吗?沈小姐,你告诉他们,你认得我,让他们容我一次!”
      那巡察看蒋丽荣和沈黛讲话,还以为她们认得,就站在一边没有动。但他看沈黛几乎没有说话,而蒋丽荣哭天抢地不知说的什么,就上来拉开蒋丽荣。
      蒋丽荣惊恐地扒着车轮:“沈小姐,你和他说,说呀!”
      沈黛弯下腰,把她紧紧抠住车轮的手用力拿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回过头,一字一顿地对巡察道:“我认得她。在北平的时候,她杀人作恶,她是个流氓。”
      蒋丽荣被狠狠记了一笔。她没有了钱,也没有任何证件,再回不了北平,只能在码头上接一个子儿一天的活,直到饿死。而香港的冬天亦快到了。
      沈黛再没有看她:“走吧。”拉车的“哎”了一声,车从蒋丽荣身边慢慢地开过去。
      越接近半山区的地方越是安静,路上有几个小食店,两三个头发皆白的老妪等着买刚出炉的烧味。街的那边有一个极冷清的戏场,沈黛看过去,演出的是粤剧《百花亭》,她找不到熟悉的  马奎良和梅兰芳,有一大半是陌生的名字。挺破烂的招牌挂在一边,被风吹得一晃一晃。
      烟月不知人事改。
      周围也有来去的车,车上的人穿得很艳,像维多利亚湾花花绿绿的灯影。她从人力车上嵌着的小镜子里照见自己,还没看清,忽然“呼啦”地一声,一大群鸟儿贴着头顶飞去了,它们消失  在天幕里,像远去的一点点水墨留痕。
      沈黛仰起头。
      “二十年里的所有恩怨,在这一天里,全部还尽了。”她想。
      天蓝得没有一丝飘白。非常地晴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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