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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灯花烛影(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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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夕阳也将沉入西边,金橙色的光热烈地铺满了整扇临街的窗户,将窗下独坐的人也笼上了光晕,宛如一座金身的佛像。
他面容也是沉静的,没有在这西北秋日里仍显得烧灼的西晒太阳里回避生厌。垂挂的睑帘微微掀起,那光便从长睫上落下来,流淌进了眸光中。仅仅是一半的眸色撩动,竟庄严得叫人心生敬畏,错觉西天的菩萨落到了凡尘。
客人揉了揉眼,瞥眼看见身旁续水来的伙计也在扯袖拭泪,二人相视一眼,又转头往同一处看去。光已撤了,只是一位粗布灰衫的茶客坐在临窗的位子上,眺着俗世中千篇一律的人来人往,不悲不喜地嘬一口手中的茶。二人俱是刹那的恍神,复面面相觑,不觉莞尔。
大约,那样的景象,不过是光影中误生的错觉吧!
又见那人手中绕了几匝的一串佛珠,粗一眼看来一百零八颗星月菩提的纹理,都已转了红,色沉润亮直如玉晶石,可见得盘了岂止三年。此人若非爱极了这类珠串赏玩,便果然是礼佛之人了。
这样一想,各自又觉得方才的眼界里升起圣洁,或许也是种因果。
雅间的门帘被轻轻挑起,鹅黄裙衫的少妇人袅袅婷婷迈出来,摒下了婢女独自走向窗边那一桌。千盏红灯笼次第升起,沿着古老的繁华在深蓝的暮色中铺展出一道艳丽的指引,开启了古城夜晚的喧嚣。
二楼的灯盏未得及时奉上,却叫窗外那道绮丽的光源恰到好处地衬托了妇人,薄薄的绯色自她衣衫上氤氲开去,宛如春风十里羞煞了桃花,慕恋爬上了腮颊。
妇人半袖掩口,眼底秋泓流光,盈盈有情,克制地唤来:“是泊明哥哥吗?”
窗边闲散的人收敛了疏懒,拾起目光礼貌地落在妇人面上,嘴角勾勒起和善的笑意。
他说:“很久没人叫过千灯的表字了。”
妇人放下袖来,朱唇轻启:“果然是哥哥!还记得小妹否?我是……”
那人点点头,犹是不远不近地笑着:“谢夫人别来无恙!”
听他客谦,妇人竟自肩头晃了晃,仿佛站立不住。他起身为妇人拉开凳子,请她坐下,自始至终守着规矩,不沾她衣袂片缕。
她黯然坐下,眉目不敢张扬,局促不安地偷偷撩一眼,再撩一眼,将面前人细细打量。
“泊……尚三哥还是久居佛门么?”
他掠了眼自己一身灰麻朴素,垂眉笑得含义不明:“五台是不常去了,只在家中修行。”
妇人眼中滑过一丝诧异:“尚家如今是三哥当家?”
他摇头:“夫人误会了。千灯客居义兄家中,尚家一切也与我无干的,还是原样,有大哥操持家业。”
“噢!”妇人了然中似又有些安心,“那三哥这次来平遥是?”
“游方之人,过庙拜佛而已。”
平遥的双林、慈相、京城三座都是古刹,俗世人有相求,修行人有向往,来了平遥少不得去拜一拜的。
看他一身确实僧衣一般,手上佛珠捻得生了光,所言不会有虚。只这一番说辞理所当然,妇人听完后却还隐隐有些失落。
“三哥这些年,过得可好?”
他颔首:“如故。”
她头又往胸前埋了埋,轻轻地叹了声,不无惋惜:“痴人呐!吃斋念佛,日子清苦,却有什么好?”
“既无所得,便无所求,有何不好?”
她顿了顿,一时无话,许久方讷讷提一句:“三哥可有怨过我?”
她问得突兀,对方则显然困惑,眉宇微微蹙起,笑容倒是未减:“千灯确不记得与夫人有过嫌隙,怨之一说从何而来?”
她抬了抬眼,双目凝望,怨也含着愧也嵌着,隐隐是有憾的。
“若是从前,若依旧当年你我,今天你还能热络地唤我一声小影儿,是不是?”妇人一张脸期期艾艾,话音里婉转着捏出一声哭腔,“回不去了,当真回不去了!”
说着便落下泪来,一啜泣一伤心,一喟叹一深憾。
他愣一下又苦一下,扫一眼茶楼上寥寥的几桌茶客,收纳了所有人目光中的猜疑探究,还自无奈地笑起来,摸出袖袋中的丝帕按在妇人面前桌上,好声劝她:“花缃影早已非花二姑娘,你与我二哥姻缘作罢,各自婚嫁两不相干,闲言碎语多担待,夫人闺名,千灯如何再好随意唤来?修行人眼中,名字不过是自己存在俗世上的一个标记,可以叫猫可以叫狗,只尊夫心是宽的,千灯并不计较你是谢夫人还是小影儿。”
妇人取过丝帕沾了沾泪,抽噎了一声,抬眸望过来:“我心里从未当三哥是外人。”
他微微偏头:“却终究是外人。”
妇人一时瞪大了眼,复垂下头去:“到底,还是故人吧?”
“那是自然,”他目光瞥了一眼窗外灯市夜景,颇有些感慨,“少年旧友异乡重逢,千灯与夫人有缘,不亦乐乎!”
她不依不饶:“仅仅少年旧友?”
“还有其他么?”
妇人定定望了他片刻,倏地拍案而起:“尚有安,你好硬的心肠!”
满室皆惊,伙计犹豫着是否要上前劝和,雅间前静候的婢子们也惶惑着是否该继续听话等待。终于,垂眉而坐的尚有安有了动作,端起茶盏在桌上轻轻叩了两记,似斟酌说言,尔后抬头又笑,面上总无风雨。
“我知你恼什么,也劝你好生思量,惦记着自己如今是个什么身份,我又该是你的什么人。”
他说得不轻不重,声音也不大不小,刚好够整层楼的人都听见。伙计见惯世间百般纠葛,暗忖又是段理还乱的情情爱爱,与老熟客比了个眼色,耸耸肩便下转楼去。这个钟点吃茶的人少,酒楼客多,余下几桌茶点也用得差不多了,更不想陷在别人家的桃色往事中当个听墙根的八卦人,索性也都抽身离去。片刻的工夫,二层楼上除了了尚有安这一桌,便只剩北面极远处角落里的一对老客,盯着一盘象棋杀得心无旁骛。
或者因无妨碍,听尚有安一番辩驳,花缃影反而掩面哭得愈加放肆起来。
“你说得对,都是我不好,我不对。可是,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只是女人!”
她抽抽嗒嗒又断断续续,言语间少了主次,很是模糊。
尚有安却是懂的,也不再笑了,手中的佛珠不自觉地在指间捻转,心头并无经文默念。他竟有些焦躁不耐。
意识到真实的情绪,尚有安不觉暗自愕了愕,偏头又仔细地打量一遍哭泣的花缃影,旋即笑开去,眉间释然。
“家中四兄弟你一贯全都喊作尚家哥哥,唯独问我可否唤我的表字,那时候我有过猜测,也并非不会动心。若非你最终选了二哥,也许我会给你一个承诺。”尚有安盯着花缃影局促不安的面容,笑得眯起了眼,“你今如此咄咄逼人,想问想听的,只是这个吧?”
花缃影只觉心头一窒,为那番由衷之言惊出狠狠的悸动。
但往事如烟,去去无踪迹,亦无来日可追回。那一段情朦胧初开,终究是在得失顾盼间,有始无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