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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遗弃的篇章:渊之陆 ...


  •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前边依然是无尽的黑暗。
      莫昆教授、柳滨、程连好,还有那个美国来的史蒂夫博士,我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茫茫的黑暗,手中的激光手电筒只能照亮前方的一隅,看不清楚倒下的人呼吸面具下的表情。
      我的嘴角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亚索尔岩洞果然是名副其实的死亡之洞,以前进来的冒险者和科考队无一人生还,这次也不会例外。
      我想起我交给我导师莫昆教授的那份重新进入亚索尔岩洞进行科学考察工作的可行性报告。说起来还是以前的那帮傻瓜冒险家帮的大忙,虽然他们自己没能留下性命回来,身上的探测器倒是通过铱星卫星传回了不少无聊的数据,而我的工作,则是依照这些所谓的科学数字,用我无懈可击的逻辑推理证明只要有了足够的设备和保护措施,人类完全有能力再探亚索尔岩洞,揭开大自然未知的秘密。
      我知道我能说服莫昆接受这个课题,因为他正想送他的独子去英国念书,而这需要一笔不小的数目。而这个对普通科研人员薪水来说只能望洋兴叹的数目,若是算在我提出的这个耗资巨大的探险科研项目之中,却只是九牛一毛了。
      何况我自己也是科考队的成员,没有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所以莫昆也不会怀疑我对这份报告的认真。
      而且以人类浅薄的科学知识和认识水准看来,我的报告也绝对是毫无纰漏的。
      人类总是对自己的认识和能力抱有自负的信心,更糟糕的,他们从不愿意去相信那些用他们的所谓理性和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
      不过如果不是这样,恐怕凭我一人之力,也没法弄开那块堵在洞口的巨石,进到洞里。我想起政府派人炸开洞口的那天,荷枪实弹的武警们奋力推攘着哭叫着的村民—恐怕也只有这些在文明人眼里愚昧无知的村野匹夫,才会对这个所谓的不祥之洞心存敬畏。
      不过,很可惜,在这个文明发达的时代,大多数人早已失去了对神灵的敬畏—甚至失去了对自然本身的敬畏。
      莫昆在乎的是他的研究经费和学术论文,柳滨和程连好关心的是他们的博士学位和未来在学术界的锦绣前程,而史蒂夫则是一个冒失的猎奇者—说实话,这个美国人本来不是我们科考队成员,他大费了一番周章才获得了参加科考队的审批。
      他们都相信着所谓的科学,所谓的探测数据,可是他们万万想不到,当他们戴上了氧气罩,穿上了防护服,他们的生命依然会被这个死亡的岩洞吸取—这种吸取生命的神秘物质,则是他们现在的科技根本无法发觉,更谈不上去解释的。
      这些,我是知道的。我亲手导演了他们的死亡,只因为我要进洞—神秘的死亡之洞,他们是我的桥梁。
      我回想起他们的时候,却一点也不感到歉疚,甚至我现在努力的回想起曾经与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也没有在我心里勾起一丝悲伤的情绪。
      我已经不会感到悲伤。为什么我要悲伤?
      若是我死了,也没有人会悲伤。
      很公平。真的,这很很公平。
      我迎着黑暗,继续向前走去。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一直以为自己身体强壮,却也开始觉得背上轻便塑料特制的氧气筒对疼痛的肩膀是个沉重的负担了。
      我不敢卸下氧气筒和呼吸面具,因为在岩洞前段的很长一段距离里,致命的一氧化碳浓度高达百分之七十,而无边的黑暗让我无法确定自己的行程进度。
      当然,有一点我是确定的—我离那些陪葬者的尸体,已经很远。
      前方,依稀闪现出微弱的黄光了。
      我摘下呼吸面罩,将那套该死的科技设备通通扔到地上。洞里的空气很清新,微微带着地下水的潮湿,让我想到春雨过后麦田里泥土的芬芳。
      我很久没和泥土这么接近了,自从我离开那个我出生的乡村,我再也没有跟泥土打过交道。
      我读过很多书,我读过诗人笔下的乡村,灌浆的麦子,月下的田垄,漫山遍野盛开的鲜花……很美,美得让我都向往。可惜诗人们不认识那个在滂沱的雨天躲进麦田的孩子,他浑身湿透,鼻子贴在散发着沤肥气味的泥土上,眼睛却紧紧地盯着田埂上手执木棒破口大骂的男人,直到确信自己没有被男人发现,才悄悄地松了口气。
      那是我的童年。当别的孩子捧着电动玩具骑在父亲脖子上欢笑时,我却只能在继父的拳脚和棍棒下东躲西藏。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我懦弱的母亲永远只知道搂着被继父打得遍体鳞伤的我默默地流泪,有时候她会跟我讲一些我听不太懂的故事,我只知道那些故事里有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我的父亲。
      那个时候,我会梦见我父亲。我梦见他来接我,他一拳就把欺负我的继父打倒,然后抱起我,他的手掌很大,可以把我抱得稳稳的,然后让我骑上他的肩膀,他的肩膀又宽又高,我骑在上面,再也不会掉下来……
      只是梦醒的时候,我面对的,仍然只有继父的毒打和母亲的哭泣,再还有,就是唯一可以充当我不太可靠的避难所的麦田和泥土。
      后来,我就不再做这个有关父亲的梦。
      我迈步继续前行,因为我实在没有理由停在这里怀念。
      我早就没有什么可以怀念。
      随着我的脚步,黄光慢慢亮了起来,逼近了,便只有一堵黄色的光墙,将我和它后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光墙的前面,是一个年轻的男子,长长的白衫拖到地上,一头黑色的长发披到肩上,微微泛着银色的光泽。
      我仔细地端详着他的容貌,是那种清秀英俊的面孔,的确很容易让女孩子动心。
      “你的装束很奇特啊,像童话故事里的男巫。”我若无其事地笑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能笑得这样自然。
      他的脸上却看不见一丝笑容,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中闪过凌厉的光芒:“你是蝠人,否则你不能来到这里。”
      我笑得更灿烂了:“是啊,普通人怎么能通过四周密布着灭魂石的亚索尔岩洞。那些愚蠢的现代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世界上有那种能直接吸取生命的石头。月华大陆的法术真是神通广大。”
      “月华大陆从来不想伤害任何人。”白衫男子眼中的凌厉稍稍黯淡了些,“月华大陆之所以在亚索尔岩洞布置下灭魂石,也不过是想用少数人的死亡来泯灭大多数人的好奇心—也只有这样,月华大陆和现在的人类世界才能和平共处。”
      “不想伤害任何人吗?”突然间,我只觉得我全身的血液都直往头上涌,沸腾的血液烧得我浑身灼热,“那就可以肆意伤害其他生命?如果不是星月大陆的人类自己的贪婪,怎么会制造出血蝙蝠这种嗜血为生,而且永生不死的异类?甚至最后导致你们自己也不得不放弃千百年来生存繁衍的陆上世界,潜入地下?”
      听着我的斥责,白衫男子脸上也出现了一丝羞愧:“是,创造出血蝙蝠是我们的错,而为了弥补我们的过错,在消灭血蝙蝠之后,我们也永远的躲入了地下,留下广袤的陆上世界给那些纯洁无辜的新生命。”
      “可是血蝙蝠是死不了的,就算是以你们月华大陆远胜过陆上世界的发达文明,也无法杀死血蝙蝠。你们只能用你们的法术封印它们,但一旦封印消失,它们又会从沉睡中醒来,继续饮血为生。”我冷笑一声。
      白衫男子不再答话,举起了手中的白玉法杖。
      顿时,一道黄光从天而降,围绕在我的四周,慢慢地向我逼近来。
      我只觉得四肢僵硬,呼吸开始急促,意识也慢慢模糊了。
      “血蝠王,二十七年前是我的疏忽让你从星月大陆逃脱,今天,也就让我给你做个了断吧!”白衫男子慢慢挥动着法杖,开始念动咒语。
      金属与岩石碰撞的声音。
      很清脆。
      咒语停止了。
      白衫男子呆呆地伫立在那里,脸色惨白,手里捧着那个从地上捡起的金属圆环。
      黄光从我的四周散开,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还是很新鲜。
      “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个戒指。”我又咧嘴笑了,“我跟血蝠王做了个交易,我吸干了他的血,让他获得了永远的解脱,而我从此变成了吸血为生的蝠人。你不要怨我,如果不是继父的棍棒把我打进树林,我也不会遇见血蝠王,而如果当时我不吸它的血,它就会吸干我的血。所以我选择了吸它的血,我宁愿当一个嗜血的魔鬼,也不愿当一个被人抛弃的干尸—别用这样的眼光看着我,我的DNA跟你相似,所以我跟你一样自私。”
      我很高兴地看着我这番话在那张英俊的脸上引起的反应,然后,我扑进他怀里,用我锋利的牙齿,咬开了他的喉管。
      进入亚索尔岩洞之前,我们科考队成员曾经有一个星期的封闭式训练,一个星期未曾触碰鲜血,我对血的渴望早已到达了极限。我尽情地吮吸着,看着他的脸渐渐变得苍白,惨白的嘴唇却始终紧合着,一声不吭。
      “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回来以后,我就把我继父的喉管咬断了。我母亲和弟弟看到了这一幕,吓得大叫,于是我又吸光了他们的血。”不知为什么,我居然停止了享受我的美味,在他的耳边柔声细语起来,“后来我被送进了孤儿院,我上了学,一直念到博士。而我身边的人总会莫名其妙地惨死,成为干尸,不过没有人怀疑我,因为人类总是只相信自己可怜的智力能理解的东西。”我微笑着看着他原本已经惨白的脸色因我的叙述而更加难看,“现在,你是不是很后悔二十七年前的那一场艳遇,生下了我这个孽种?我知道,其实你们所有的人都认为我早就该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突然咆哮起来,“是啊,如果我死了,你照样可以当你月华大陆的法师,母亲照样可以跟继父生活在一起,所有的人都不用死……你就是这样觉得的,所有的人都是这样觉得的!”说着,我又猛吸了一口血,引得他全身一阵痉挛。
      我侧过头,看着光墙的黄色渐渐暗淡,隐约露出深渊之下的绿色。
      “你死了之后,光墙就会消失,传说中的月华大陆就会展现在我面前。”我冷冷地望着深渊之下隐约漂浮着的绿色大陆,“你们的法术居然能让整块大陆在无底的深渊漂浮,真是奇妙。”
      “你要去月华大陆?”他一直如死灰般黯淡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诧异。
      “难道你以为我费尽心思穿过亚索尔岩洞,只是想来跟你见一面?”我舔着嘴边依然温热的血,“月华大陆法师的血,似乎比地上世界的平凡人类更合我的口味。”
      说着,我咧开嘴,却怎么也没能笑出来。
      很多年以来,穿过亚索尔岩洞就是我唯一的梦想。
      我应该曾经有过更多的梦想,只是,当我成为蝠人的那一天起,就都丢弃在童年乡村金黄的麦田里了。
      我是蝠人,我必须吸血。
      其实我也觉得我应该是仇恨人类的,但是我还是不喜欢吸血。就算我咬断我以为自己恨之入骨的继父的喉管时,我也没有感到真正复仇的快乐。
      但我还是要吸血。虽然血蝙蝠有不死之身,但若是长年累月不吸血,对血的欲望会在我的体内膨胀,使我丧失理智。
      这就是我与魔鬼的做的交易。我不愿让自己的身体成为魔鬼的牺牲品,于是就只能把自己的灵魂卖给魔鬼。
      血蝠王临死前告诉我,若要找到一切症结的源头,只有穿过传说中的亚索尔岩洞,到达传说中深渊尽头的大陆—月华大陆。
      那个时候,我就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归宿。
      我会穿过亚索尔岩洞,杀掉他,来到那个神秘美丽的星月大陆—那里,是一切纷扰的起点。
      然后会有一个同他一样的法师,也是长长的头发,长长的袍子,法师看到我,冷冷地举起白玉法杖,同样的光芒会从天而降,将我紧紧包裹。那个法师会毫不犹豫的念动他没有念出口的咒语。我四肢僵硬,呼吸停止,但灵魂却仍然无法脱离躯壳而获得重生—没有任何一种可知的力量,能够真正夺取血蝙蝠的生命。
      不过,能够失去意识,永远的沉睡,不用每日在嗜血的欲望中挣扎,对我来说,便已经足够仁慈。
      何况,不会有人真正因我的沉睡而感到悲伤,就如我从来不会为别人的死而难过。
      死亡或者沉睡,不过是一瞬间。
      如同年田野里的花谢花开,都是生命所遵循的规律罢了。
      我不必在意,其实我已早不在意。
      我突然觉得脖子有点痛。
      转过头来,我笑了。居然是他,用最后一点气力硬撑着,咬开了我脖子上的血管。而他的身体却因失血过多而无力支撑,刚才的这一咬也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最终只能瘫倒在我身上。
      我没有推开他,反而把脖子上的伤口凑到他面前,我的伤口涌出的黑血散发着腐烂的恶臭—这是血蝙蝠族剧毒的血。
      “吸吧。”我轻轻嘲笑着,“虽然气味不太好闻,味道还是好得很。”
      人性总是自私的。就连月华大陆骄傲的法师,最终还是服从了求生的本能。
      二十六年前,他可以无情地从身怀六甲的妻子身边抽身而去,二十六年后,他也可以肆无忌惮地吮吸着亲生儿子的鲜血。
      这个人,就是我血缘上的父亲,所谓我在人世间最亲的人。
      想到这里,我笑得很甜。
      突然间,我只觉得有一种清凉的液体从我的伤口流入,在我惊讶的目光中,一颗一颗晶莹的液体从他的口中吐出,落入我的伤口。
      “阿玮,”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这种液体是自然之华,只要不多的数量,就能让你在血液流光的情况下,身体器官不至于马上坏死。”
      “自然之华是自然界的精华所在,注入人体之后,人便能拥有一些与自然融合的力量,可以比普通人更好地利用自然,也就是地上世界所说的法力。”他说到这里,喘了口气,“我现在把这种液体注入你体内,然后让你体内的毒血流干。”
      “再然后呢?”我呆呆地望着他,只见他年轻英俊的容颜迅速地衰老下去,我明白了他之所以青春常驻的秘密。
      “再然后……我自有办法救你。”他低下头去,可我却读懂了那灰白头发下渐渐浊黄的眼睛深处的热切。
      爱的热切。
      突然间,我明白了小时候母亲曾经一遍一遍讲给我听的那些故事。
      二十七年前,月华大陆的少年法师为了寻找逃逸的血蝠王下落,只身来到地上世界。
      他没有找到血蝠王,却遇上了命中注定的女子。
      陌上初逢的相视一笑,到月下相许的终身之约,树林里缤纷的落英,见证着他们曾经的相爱。
      只是责任的召唤最终胜过了爱情的甜美,他最终只能抛下怀有身孕的妻子,返回星月大陆。
      但他并没有忘记,那些爱的日子,不仅留在了她的故事里,也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中。
      我是他们爱的结晶。
      我知道,他也同任何一个父亲一样,想抱着我,想把我高高举起,让我骑到他的肩膀上。如果碰到了血蝙蝠,他也会拼着性命来保护我,就如现在,他情愿牺牲自己的生命,来换得我脱离恶魔的诅咒。
      我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来亚索尔岩洞,其实我不是想去月华大陆,我只是想见他一面,问他一句:“爸爸,你爱过我吗?”
      而现在,虽然我还是没有问出口,他也没有回答,但是,我已经无憾。
      因为我已经明白了被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那种感觉让我觉得痒痒的,却依然很舒服。
      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所谓幸福。
      我把他滴入我伤口的液体挤出来,从他脖子上的伤口再注入他体内,然后用我最后一点血蝙蝠的灵力为他缝合伤口。
      “没用的。哪怕你放光我的血,然后再把你仅剩的血给我,我还是不可能恢复到从前。”我轻轻摇头,“血毒早已渗入我的骨髓,就算换上全新的干净血液,过不了十二个小时,又会重新被污染。你们星月大陆制造的怪物真可怕,以后,不要再制造这样的东西了。”我微微笑着,仿佛在谈论一件与我自己无关的事情。
      随着自然之华的回注,他灰白的头发又开始恢复黑色的光泽,黄浊的眼睛也慢慢清亮……
      我拼命地看着他,努力地想把他的音容笑貌都印在我沉睡前的记忆里。
      我颈口的血仍在流淌,空气中腐烂的气味更浓了。
      模糊中,我看着他紧紧地抱着我无力的身体,他的嘴唇一翕一合,但我已听不清楚他的声音。
      一行灼热的液体从我脸上滑过,我知道,这是那种被人类称之为泪的东西。
      “爸爸。”我努力地张开嘴巴,喊出这两个字。
      不过,我不知道他听清楚了没有,我不知道。

  • 作者有话要说:  删节版《灭魂之石》发表于《幻界》20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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