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chapter1 初春 ...
-
2013年,上海。
沉沉的阴雨里,468米高的东方明珠塔,通体闪烁着蓝色的灯光,犹如幽幽的烛火。
夜已深,空荡荡的旋转餐厅里,人声早早散去,一片昏暗静默。靠西面的巨大玻璃落地窗不远处,有一瓶不知年份的La Romanee Conti放在纯黑色的方桌上,映着塔外忽明忽暗的灯光,散发着清冷孤寂的帝王之气。
隐约有一个高大的背影坐在方桌旁的沙发上,纯白的宫廷礼服领在不知由来的夜风中,微微摇摆。轻轻的喃呢声,断断续续地汇聚成了一首不知名的旋律,透明水晶杯中那抹瑰红色,极有规律地和着节拍,顺时针晃动着。
一曲终了,寂静许久。
雨,细密织网,零落而下。从高空之上望去,整座城市似乎被无声无息地笼罩在其中。未熄的灯火偶尔将原本透明的夜雨,映衬得流光溢彩。
那道背影缓缓地站起身来,慢慢向弧形的玻璃立面走去。月白色的左手手掌紧紧地贴着冰冷的玻璃,氤氲的白雾顺着掌纹一丝一丝地交错弥漫开去。在模糊的玻璃之上,倒映出一双眼睛。
雨,渐渐下得更大了。
初入春的上海,依旧残留有冷冬的气息。春节假日里的慵懒余温早早散去,生活在亚太地区首屈一指的国际化大都市里,大多数人都已习惯了日复一日奔波忙碌的节奏。
“林遇雪,在发什么呆呢?”周西西用手指捅了捅,幽幽地说。
林遇雪,汉族。六岁那年举家从杭州搬到了大上海,距离现在已过去将近二十个年头,她的妈妈年轻的时候曾经是全国闻名的舞蹈家,早年嫁给了一位杰出的外交官。后来,离异了。林遇雪有幸继承了母亲的优秀基因,白白的肤质,葵瓜子般清削的面颊,在一对透亮双眸之下,是一只挺翘的鼻梁。F大毕业之后,她就幸运地进入了一家国内小有名气的广告公司,并且在设计部担任一名“前途无量”的设计师。
“哎,西西。你看看,我的小脸上是不是又多了几条皱纹。”林遇雪双手撑着脸,一脸苦恼地嘟囔。
周西西笑了笑,凑近身子低声说,“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我们的冰雪小妹妹也会怕自己嫁不出去啊。我说,那位苏律师不是挺好的吗,成熟、温柔又体贴。你这小妮子,不会是个蕾丝吧。”
林遇雪瞪了她一眼,撅着淡红色薄唇斥责道,“去去去,你才是蕾丝。结过婚的少妇,嘴皮子就是厉害。”
周西西捂着笑得合不拢的嘴,眉飞色舞地说道,“这男人啊,就是会耍三样把戏,装、骗、哄。婚前一个样,婚后又是另一个一样。想当年……”
从高高的十八楼向外望去,天空似乎还没有睡醒,无精打采。厚厚的积云把这座繁华的城市包裹地严严实实,车水马龙的喧嚣被透明的玻璃阻挡在外头。耳边周西西的絮叨声,渐渐地被拉得很远、很远。林遇雪双手撑着脸,静静地陷入了沉思,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你们两个,干什么呢!公司请你们来是干活的,不是聊家常的。你们是不是不想干了,不想干了,趁早辞职,别占着茅坑不拉屎。”一声充满爆炸力的呵斥声,硬生生地把林遇雪拉了回来。
只见,她们的主管祝潇张沉着脸,瞪着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后头。林遇雪和周西西对视翻了个白眼,知趣地继续手上未完成的工作。
人生真是充满无奈啊。林遇雪暗暗叹了口气。
到了午餐时间,三三两两的人一小堆一小堆地坐在公司的食堂内。
“唉唉,听说了吗,英国最著名、最辉煌的世界顶级贵族学校惠灵顿公学,后天就要正式开学啦。小亲亲,这可是世界顶级的哦。”
“不是吧,西西,你这么早就开始谋划孩子的教育了。我看啊,你还是先有个孩子再说吧。真是人傻钱多啊。”林遇雪翻了翻眼睛,咀嚼着嘴里的食物。
“你懂什么,知道什么叫未雨绸缪吗。你啊你,就是个小孩子,满脑子不知道在想什么。还在想哪天来个驾着南瓜马车的王子,把你娶了是吧。Too simple Too nave。”周西西用力敲了敲餐桌上的餐盘,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行行行,我幼稚。”
真的幼稚么……不行,今年一定要把自己嫁出去。林遇雪呆呆地看着餐盘里还冒着热气的西红柿炒鸡蛋,暗暗作了个决定。
情深缘浅,自有定数。
傍晚的风,冷飕飕。林遇雪走出电梯,一眼就看到了透明玻璃立面外阴霾的天空,灰黑色的积云在靠近大地的不远处滚动,犹如平铺而来的潮水。
料峭春寒,故人不欺。
“小雪!”一个身穿暗白色Burberry风衣的青年男子,从大堂沙发里站了起来,快步走了过来。一头利落的露额短发,纯黑边框的眼镜,一尘不染、锃亮的皮鞋,俨然一副成熟男人的气质。
“俊卿学长,你来了。”林遇雪从略显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看来今天工作挺多的么,注意休息。待会回家了,洗个热水澡,放松放松。对了,还有啊,都说了多少次了,叫我俊卿就好。”苏俊卿取下围脖,慢慢地缠在林遇雪的脖子上,残留的余温让她心中一暖。
“天还冷,别感冒。”苏俊卿顺手接过林遇雪的包,咧嘴笑道。
“嗯。”林遇雪低着头轻轻地回应,“对了,上次那个诉讼案子怎么样了?”
“哦,就是富婆出轨闹离婚那个吗?早over了。这种小案子,轻松加随意。”
“哟哟哟,苏大律师开始吹牛喽。你看,难怪那片低云都吓跑了。”
“我会努力赚钱的。”苏俊卿推开大堂的玻璃门,拉紧风衣的立领,呼了口白气,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林遇雪侧过头看去,昏暗的夜幕之下,苏俊卿的面庞略微黝黑、线条坚毅,透露出一股不同于生活在大上海安逸氛围里男人的倔强和执拗,冷风之中他笔直的身躯,好像一把向天而立的枪。若只光听这个俊美的名字,很难和他的外貌联系起来。
人如其名、人如其名,看来也不全是对的。林遇雪一边走一边想,看似随意地说,“今天这么冷,要不,到我家吃完晚饭再走吧。”
身边的人明显顿了顿,语气略微仓促起来,“额,小雪。那个,今天我和几个朋友已经约好了,还是送你到楼下,改天再去你家拜访伯母吧。”
哼,男人心、海底针啊。林遇雪把头侧到另一边,用手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刘海,翻了个白眼想。
“哦,随便你啊。”
天更黑了,但丝毫不妨碍上海这座不夜之都的繁华。轰鸣的地铁擦着轨道,飞速驶向远方。有时候,林遇雪在想,是不是自己的人生也像这辆地铁一样,站到了就该下了。而不是每次都怀疑,地铁播音里标准的提示音是否报错了站,犹豫地把站牌表看了又看,才悻悻下车。
“这个习惯还没改啊。”苏俊卿微微一笑。
“十几年的习惯,哪有这么容易改啊。”林遇雪拢了拢白色的外套,回答道。
从8号线杨思站出来,再往西走一公里左右,就是前滩区的东林苑。十年前的老房子,六层到顶的板楼,框架现浇结构,这是林遇雪在上海的第二个家,也是最久的一个。
“我到了。真的,不上去吗?”林遇雪松下围脖放在右手上,递了过去。
“还是,不了。不能失约啊。”苏俊卿接过围脖,递上包。
去的你失约,撒谎都不会。林遇雪面色平静,心里想道。
“那,回去注意安全。”她点了点头说。
“嗯,好。你先上去吧。”
“好。”
林遇雪转身走进了楼道里。每上一楼的时候,楼道里的路灯总是准时亮起,似乎是忠实的卫士。
苏俊卿叹了口气,看着灯一层一层亮起又熄灭。许久之后,终于转身融进了茫茫夜色中。
“回来啦。洗洗脸,吃饭吧。”橘黄色的吊灯下,一位风韵犹存的卷发中年妇女,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淡淡地说。
片刻之后,母女两人一起坐在桌前,吃着热腾腾的晚饭。
“今天又是小苏送回来的吗?”沈韵停了停筷子问。
“嗯。”林遇雪没抬头,夹了些芹菜到碗里。
“我看,这小伙子挺踏实的。断断续续送你回家快一年了吧,怎么每次也不上来坐坐。”
老式电视里传出经典的新闻联播开头旋律。
“不清楚啊。”
各位观众,晚上好(晚上好),今天是3月1日,星期五,农历一月二十……
“吃完,你把他的手机号给我。”沈韵加重了点语气说。
“妈,你准备干嘛——”林遇雪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母亲。
“这都什么事儿。”沈韵喝了口莼菜汤,“想当年,那个死鬼追你妈妈我的时候,哪有这么扭扭捏捏的。”
“妈!又开始讲‘粮票’的故事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林遇雪瞟了一眼,继续吃着喜爱的芹菜小炒肉,低声说道。
“呵,时代在变,精神永远不变。如果爱一个人,就应该满世界地去找她,怎么能在原地等呢?如果痴情地等候管用的话,那哪儿还有那些个喝酒不要命的。”
长久的沉默。
“妈,喝酒的不见的都是单身的。”
“就你知道的多!”
“妈,我吃完了。”林遇雪三两口扒完碗里剩下的饭菜,果断放下碗筷,冲母亲一笑,溜进房间去。
空荡荡的客厅,只留下沈韵孤单的身影,电视里播音员标准的吐词,在此时此刻却略显刺耳。
林遇雪慵懒地躺在粉色的床被上,呆呆地看着白墙。
哎,没人要了,没人要了。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翻身从床头柜子里的最深处,取出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里是两个四、五岁大的孩子,一男一女。那个男孩拉着女孩的手,像是在说些什么,女孩一脸的不愿意。时间就在那一刻永远定格。
林遇雪出神地看着,尔后无声地笑了笑。
当时,年纪还真小啊,什么都不懂嘛。
林遇雪重新倒回床上,舒张开四肢,闭上双眼,断断续续地哼着,似乎是一首不知名的旋律。
“找一个爱我的人去寻找安慰,这城市节奏不会为我后退,简单的生活不用太过完美,这世界不该有太多伤悲……”
蓦地,手机里传出悦耳的歌曲,林遇雪翻了个身,拿起柜子上的手机,宽大的屏幕上清晰地显示“陈念语”三个字。
“哎哟喂,我说,大明星,今天怎么滴想起我这个大学睡邻铺的小歌迷啦。”
“哼,你个小狐狸精,刚才一定是在思春,是不是。”手机的那头传来清脆而充满磁力的声音。
“思你大爷!说吧,啥事啊,要钱没有,要命也没有。”林遇雪恨恨地说。
“我明天回上海了,周末陪我逛逛街。”
林遇雪故意嗲声嗲气地“撒娇”道,“人家哪敢啊,大明星啊,出门要被围追堵截的,搞不好还会被某些个变态粉丝强抱啊!”
“我说,小狐狸精,差不多就行啦。我卸了妆,保准没人认得出我。”
林遇雪“咯咯”笑着说,“念语,你说笑了。你长得那么美,歌又唱得好,即使不是大明星,走在街上,被几个不长眼的臭男人搭讪也是人之常情嘛。”
“所以,我不是找你做我的保镖嘛,人家好怕怕啊。”手机那头的声音瞬间从女汉子变成了撒娇妹。
“恶心,给我再装。你这表里非常一的女汉子,竟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快,再给爷撒个娇试试!”
“好啦,不玩了。就这么定喽,周日陪我一整天,不见不散哦。”陈念语的声音在手机里清亮亮的。
“看在你求饶的份上,朕满足爱妃的请求。”林遇雪对着墙做了个平身的手势。
“嘟嘟嘟——”还没说完,手机那头早已挂断,传来一阵急匆匆的忙音。
林遇雪甩手把手机丢在床上,摇了摇头,嘀咕了几句碎碎念。许久之后,伸了个懒腰,起身坐在荧光闪烁的笔记本电脑前,“嗒嗒嗒”打起字来:“2013年3月1日,阴天……”
窗外依旧冷风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