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流年 右手烟火》西风留旧寒

3、我这里也有个背影

　　陈秋白第一眼看见沈若曦的时候，他才13岁。
　　上午的第一节课，陈秋白如往常一样被数学老师揪着耳朵从睡梦中揪醒，并如往常一样被请出教室，他不以为然地低着头，漫不经心的踢着屋檐下砖缝里冒出来的小草，脚上的白球鞋已经面目全非了，右脚上的鞋带甚至断了一截，又胡乱打了个结系上。他不经意地一抬头，看见班主任老师带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子向他们走过来。
　　女孩一袭白裙，一双白色帆布鞋，高高的马尾。随着走路的节奏，马尾轻轻摇晃，瘦削的身影逆着光，真实而遥远。
　　陈秋白站在教室门口，看着那略显单薄的背影进了教室，看教室的门轻轻被合上，然后听见班主任老师模模糊糊的声音，后来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是新来的转校生？陈秋白脑子转了转，继续专心致志地摧残砖缝里那丛小草。
　　熬到下课，等着数学老师走到他身前，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去。陈秋白挑了挑眉毛，手插裤兜里不疾不徐地回到教室。
　　目光一扫，那个一身白裙的女孩子，正坐在他前面的桌子前低头整理书包。
　　陈秋白缓缓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背影，四周的目光传来，有打量，有审视，同学们三三俩俩，窃窃私语，毕竟，在学期中间转学的例子并不多见，何况他们这所学校是市重点高中，转学进来并不容易。
　　第二节是语文课，也是陈秋白唯一喜欢的一门课。今天讲的是朱自清先生的《背影》，陈秋白破天荒地走神了，等到觉得有人在后面用手捅他，他才看见语文老太一脸不满地站在他面前，他赶紧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了笑，语文老太倒是没说什么，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坐下又继续开讲了，陈秋白看了看前面那个始终没有回头的背影，笑了笑，心里想到，我这里也有个背影。
　　下课铃终于响了，陈秋白伸了伸懒腰，耳朵边传来一句话“你小子运气好啊。”陈秋白挑了挑眉毛，转过头，眼前是一张放大了的笑脸。
　　林一凡。陈秋白的邻居兼死党，打光屁股起就形影不离。一张大眼镜遮住了半边脸，鼻头油光，额头上几粒青春痘蠢蠢欲动。此时，林一凡正一面看着陈秋白前排的白色背影，一面朝陈秋白挤眉弄眼。
　　“长得怎么样？”陈秋白朝前面偏了偏脑袋。
　　“那还用说。”林一凡撇了陈秋白一眼，眼神又回到前面，“哥的眼光你还信不过？”
　　“靠！你的眼光什么时候靠谱过？”陈秋白不屑地看着林一凡。
　　林一凡笑了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
　　陈秋白扔过一句“你小子就一重口味。”就坐正了身子。
　　后面的林一凡冷不丁喊了一声“沈若曦”，前面的背影转过身来。
　　一张白净清瘦的脸，额头被厚厚的刘海挡着，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像两把小刷子，眼睛乌黑，眼神清澈，小巧的鼻子上面有几粒俏皮的小雀斑，嘴唇红润，嘴角微微向上翘起。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洒进来，照在女孩光洁的脸上，明暗交织，精致立体，陈秋白甚至能看见女孩脸上稀疏的绒毛。
　　陈秋白只觉得心跳突然慢了一拍，然后剧烈跳动起来，他假装从桌兜里找课本，低头翻找了一通，等抬起头，女孩已经转过身去了，陈秋白愣愣地看着前面清瘦的背影，忘记了呼吸。
　　许多年后，陈秋白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发生的每一个片段，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张年轻的脸。

　　“秋白，你怎么在这里？”一名男子的话音将陈秋白从记忆里拉了回来，记忆中的那个身影放大，模糊，与眼前抱着男孩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陈秋白还在愣神，肩膀已经被重重地拍了一下，“陈——秋——白，果然是你。”
　　陈秋白转过头，眼前出现一位身着白大褂的男子，鼻梁上架副黑框眼镜，正冲着他笑。
　　陈秋白仔细看了看，一下就笑了，他也伸出手拍向男子的肩膀，“是你啊，宋子墨。”
　　“是我是我，”宋子墨忙不迭地点头，继而环顾四周，“你在这里干什么？”突然，他惊讶地瞪大了双眼，看了一眼陈秋白，诡异地笑了一下，朝沈若曦走去，“若曦你好。”
　　沈若曦抬起了头，看着眼前似曾相识的面孔，又看了看后面微微笑着的陈秋白，迟疑地开口，“你是子墨。”
　　见女子认出了自己，宋子墨高兴地咧开嘴大笑起来，“是啊是啊，我是子墨，你还记得我，我太高兴了。”说完他看了沈若曦怀里的孩子一眼，又回过头白了陈秋白一眼，“不过我说你们两口子也太不够意思了，孩子都这么大了——”
　　“不是的！”“不是的！”宋子墨的话被两人异口同声地打断了，两人对视了一眼，又双双别过脸。
　　“不是？”宋子墨显然有点懵，正在这时，身穿粉色制服的小护士急急忙忙过来催了，“宋老师麻烦您过去看看，17床一直喊肚子疼。”宋子墨应了一声，转身打了个招呼就急匆匆离开了。
　　沈若曦和陈秋白对视了一眼，“你先走吧，输完液体我打个车就回去了。”
　　“没事，我今天不太忙。”陈秋白正色道。
　　沈若曦也就没再说什么，继续低头抚摸孩子冰凉的手背。一直到孩子液体输完，两人没再说过话。
　　回到小区，陈秋白想送沈若曦上楼，被她拒绝了。“那我明天来接孩子去医院。”陈秋白看着沈若曦。“不用了，明天我们自己去。”沈若曦抱着孩子，想也不想地拒绝了。一旁的沈妈妈过意不去，冲陈秋白热情的说：“今天真是辛苦你了，上去坐坐吧。”陈秋白还未开口，沈若曦已经抢过了话头，“妈，都耽搁这么久了，人家陈先生很忙的。”说完抱着孩子头也不回地上了楼。沈妈妈看了看女儿坚定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歉意地冲陈秋白笑了笑，转身上了楼。
　　陈秋白眼里闪过一丝苦涩，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拿出一支抽了起来，烟气袅袅上升，他的眼神模糊了起来。放眼看去，沈若曦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楼梯拐角，陈秋白顺势抬头向楼上看去，若曦，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沈若曦上楼后将孩子小心地放在床上，盖上被子，摸了摸孩子乖巧的脑袋，想了想，走到窗边，轻轻掀起纱帘的一角，不出所料，陈秋白正斜倚着车身抬头看着楼上，他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夹着一根烟，身影看起来孤单而又萧瑟。沈若曦一时百感交集，眼里泛出复杂的神色。
　　“这人看起来是相中你了，”沈妈妈不知何时站在了沈若曦身后，“何况人家今天帮了咱的忙，怎么不喊人家上来坐坐啊？”沈妈妈说着手伸到了纱帘上，试图把帘子拉得更开一点，沈若曦赶紧攥住了沈妈妈的手，头也没回地说：“我跟他不合适。”
　　“怎么就不合适了，你还没处呢就不合适了？”沈妈妈有点着急，语速也快了起来，“我看这小伙不错啊，挺稳重的，像是过日子的人。”
　　沈若曦无奈地转头看着沈妈妈，“什么不错啊，都没说两句话你就知道不错啊，”她搂着沈妈妈的肩膀往外走，“你去给可乐煮点粥吧，一会儿他醒了肯定饿。”
　　这么一打岔，沈妈妈注意力自然被成功转移了，她甩开沈若曦的手，急匆匆走了出去，“哎呀就是啊，我得赶紧去煮粥了。”
　　沈若曦忍俊不禁，微微笑了笑，正想转身，沈妈妈的身影又转了回来，“不过若曦啊，我真觉得这小伙子不错，真的。”说完，又一阵风似的走了。
　　沈若曦无奈地冲着妈妈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身向窗边走了两步，顿住脚步，又走到男孩身边坐下，拉住孩子刚输完液体的那只手轻轻抚摸起来。
　　“啪——”窗外传来汽车车门关上的声音，沈若曦的手顿住了，楼下继续传来汽车启动的声音，沈若曦坐不住了，她迅速起身奔到窗边，一把拉开纱帘，只见一辆汽车绝尘而去，再看看楼下，刚才的一人一车已没了踪影，原地空空一片。沈若曦无力地靠在窗框上，目光里一时之间充满了各种情绪。
　　陈秋白，你还想怎么样呢，还能怎么样呢，从你说出曼晨怀孕的那句话起，你就已经放弃我了，不是吗？
　　眼神扫向床上的男孩子，沈若曦突然激动起来，脸上现出悲愤的神色，她匆忙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在书架上翻翻拣拣，抽出一本厚厚的硬皮书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份有点发黄的病例，纸张有着细密的皱褶，看起来被人曾经揉起来，又一点点地铺平展开。
　　沈若曦犹豫着，翻起病例一角又放了下去，她朝儿童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扭过头，眼泪顺着脸庞滑下来，落在衣服上，滴答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