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我已老》林溪萌

64、梦难成（四）

　　看出来座上之人的动摇，谢准直了直背脊接着道：“百姓翘首期盼天下太平，如果此时陛下能一鼓作气抚定内外，定能名垂青史，光照千秋。”

　　想当初今上初登帝位，也不是没有想要在后世史书留下贤名的美好理想的。只是好皇帝太难做，想一想是一回事，做出来又是另一回事。年少轻狂的憧憬一过去，终究没能为了那个短暂的豪情壮志坚持下去。

　　可是现在，这憧憬却似乎马上可以实现了，今上那一颗早已冷却了的心此刻又蠢蠢欲动起来。

　　“只是……虽然宋军着实英勇，到底已经连战两月有余。好不容将那群贼匪赶过长江，还没来得及休整又要出兵，是不是有些……”

　　“万万休整不得，陛下难道忘了那日宫城之乱，叛匪势大，穷凶极恶，朝廷兵勇根本力不能及。若非宋军及时来援，后果不堪设想。停军修整，等于给叛匪喘息之机，此时不乘胜追击，再等日后，只怕又是一场恶战。”

　　今上若有所思：“那么谢卿的意思是？”

　　“年关一过，直接渡河。”

　　“让宋军如此奔波，着实有些……”今上有些为难。不是不想这么做，终究是属国军队，千里迢迢奔驰来援，天子却如此不厚道，只怕后世史书在书写他时不免要加上一条刻薄之名。

　　“陛下可令京师北军同往征缴。”

　　一句话说出口，座上的人明显一怔。

　　谢准微微垂下眼帘，心内一片波涛汹涌。今上纵然再昏聩无能，却也是皇家的刀光剑影里脱颖而出的胜利者，自己的一番处心积虑只怕在他的面前不过一个笑话而已。

　　短短一瞬似乎过了千万年，终于听到头顶传来低低一句：“再说吧。”

　　谢准直挺的身子轻微一晃，几不可见。

　　除夕将去，新年来临。太史令颁新历，布之四方。殿外的钟磬声庄严肃穆，声声入耳，沿着宽阔的御道飞出宫门，洒向民间。

　　宫宴之上的鼓乐人声在大殿中辗转流连，终于，第一丝晨曦洒向大地时，绵延了一整夜的靡靡之音渐渐消散，宫宴完美结束了。

　　今上微醺着一张脸，朝谢准点点头：“谢卿随朕来。”

　　陛下的内殿，极少有外人踏足。可谢准不知道究竟是命太好，还是太不好，堪堪就是那极少中的一员。一只脚踏进的一瞬间，前尘往事隔着几年的光阴拂面而来。

　　那时陛下赐予的屈辱，等待着的那一抹身影夹杂在一起刺痛了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深吸了口气，按压下心内涌动的情绪，谦恭地俯下身子，对着身前的人深深一拜。

　　“起身吧。”玄色的兜袖轻轻一扬，语气里分辨不清是何情绪。

　　谢准却只觉一颗心逐渐清明起来，胜败得失也许早已注定，但眼前的一步终究必须踏出去。

　　默默起身，平静地微垂着头，态度恭顺却并不卑微。

　　“谢卿刚才是突发奇想还是思虑良久？”

　　“算不得突发奇想也没有思虑太久，臣只是思量着，那日攻入宫城的定然是贼匪的精锐之师，所幸陛下的南军拼死抵抗，纵然他们最终入得宫来，想必也是残兵剩将，强弩之末了。所以宋军及时来援，才能顷刻之间一举荡平。可是反过来说，陛下的南军，自从大魏国开朝几百年来，就一直负责守卫皇宫，南宫卫士令，北宫卫士令及左右都候向来都是骁勇善战，赤胆忠心。可他们最终没能抵挡住贼匪……此事想来很是让人心惊。”

　　谢准这些话算不得夸张，如今各州郡纵然兵匮将乏，可今天上亲自掌控的南军北军，却绝对称得上兵强马壮。今上手里握有两张王牌，却永远舍不得放手去拯救黎民百姓。也就是这驻守京师，今上严格控制的两支军队，让澄砚突入宫城时吃了不少苦。

　　今上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良久，点点头接着问：“你觉得你的建议能有几成胜算。”

　　“如果即刻出兵，能有六七成胜算，如果等再修整几个月，只怕会不到三成。”

　　“只有六七成……”座上之人眉头皱得更深了。

　　谢准微微抬头看了看他：“陛下可招北军中候前来细究，微臣终究对领兵打仗之事不甚了了。”

　　今上多疑且谨慎，所以，有些话不必急着说尽，露一点话头，剩下的交给他自己去想。

　　果然，宽大的兜袖在他面前扬了扬：“谢卿先退下吧，朕要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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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初降，地面薄薄的一层积雪尚未化净，小小一辆青帷车深深浅浅地往前赶着。

　　今年这天气着实有些奇怪，几十年未曾落雪的江南，竟也在除夕那天迎来了零零星星的白。这一下便没个停歇，直下了七八日。雪停之后，天气微微回暖，积雪迅速消融，本就不甚宽阔的车道，变得泥泞不堪，走起来甚为艰难。

　　田青怜掀了帘子看了看：“这一下又不知道往哪走，整日间没个清净，真是要把人折腾死。”

　　金月深深吸了口气：“乳娘，你闻，雪的味道，还有泥土的味道，像是回到了冬天的临陵。”

　　田青怜白了她一眼：“都说江南好风光，这无端端地下了这些天的雪，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闲话交谈中，马车哒哒艰难前行，终于在暮鼓之前赶进了一座小城。

　　时值正月，街上行人不多，却也未见萧索之象。往窗外望去，依稀能看见两旁的屋宇里传出的点点光晕。连年战争中，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竟然还有这么一座尚且维持着一片祥和的小城，还能在这里看见万家灯火。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金月呼了口气，只觉心内一片酸涩。

　　走了几条街，终于找到了还有两间空房的客栈。驾车的韩讯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小姐：“近日就在这里落脚了，请小姐下车吧。”

　　很是平常的一间客栈，灰扑扑的招牌悬在店外，左侧的柜台上贴着的斗方倒异常红艳，上书“招财进宝”，甚是恢宏飘逸。

　　已经过了用饭的时辰，一楼的几张桌子前却依然热闹非常。店小二穿梭其间，忙得脚不沾地。柜台后的掌柜一脸热情地迎了出来，又是牵马，又是拿行李。

　　三楼的两间上房被韩讯定了下来，掌柜的服务很周到，不一会就送来了晚饭和热水。

　　韩讯有些不好意思：“我一个人占了一间厢房，倒叫小姐你们挤了一间屋子。”

　　金月摆摆手：“这几日劳你驾车，那样辛苦，还要你屈尊在此护我们周全，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往后万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韩讯红着脸抱了抱拳，侧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虽说是上房，但这小城里的小客栈，条件着实不怎么样，靠窗一张拔步床，床边一张矮几，矮几另一侧又贴着墙壁令置换了一张凉床。另一侧墙边有一张小方桌，桌旁的地上搁了两只铜盆，一只木桶，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可就这么简陋的一间屋子，金月却觉得万分满足。近些日子跟着不断南撤的军队艰难跋涉，便是牛皮帐篷都已经算是奢侈，更遑论瑟瑟北风中的席地幕天。

　　云秋已经将包裹放到一侧的凉床上：“这次便宜我一个人住一张床了，委屈夫人您与乳娘挤一挤吧。”

　　这凉床很是简陋，被褥也单薄，金月知道她是想把大床让给自己，好让她住得舒服，也不与她客套了，只叫乳娘把被褥再抱过来一些，铺得厚厚的。

　　几个人悠悠闲闲地收拾着随身带来的衣物包裹，门外间或几声其他客人的闲聊。那些风尘与霜雪，刀剑与厮杀恍然间竟似一场梦境，有些不大真切了。

　　金月摸了摸自己的脸，似乎有些粗糙了，颓然叹了口气：“果真是岁月不待人，近来感觉自己老了不少。”

　　田青怜最听不得她说这样的话：“小姐风华正茂，如花似玉，休要再说这些混话。”一边说着，一边赶紧倒了热水让金月洗漱：“如果在侯爷府里好生将养着，哪里会这般憔悴。风餐露宿的，又是吹风又是淋雪，再好的人儿也能被糟践得不成样子……都怪澄砚。”

　　所有的话头都能被乳娘带到这上面来，金月不想跟她讨论这些，生怕她数落起来就没个停歇。赶紧转了话题：“倒没想到，这里竟没受到什么影响，方才一路走来，两旁灯火通明，没有一点萧索之气，小小一个城池，连客栈都几乎住满了，稀奇的很。”

　　正说着话，外间突然咚隆隆一阵脚步声，片刻之后，只听一个洪亮的声音扯着嗓子喊道：“宵禁之后，所有住店人等一律不准外出，违者充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