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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瑶台(捉虫) ...
一路心里想的都是宁王。那句“汉皇重色思倾国”从浪荡子轻佻的口中说出时,炽繁清晰地觉出了痛苦。他是王子啊!被人当众辱及亲母。他为何要受这等屈辱?
就因为权势的移易么?得势的一方,就可以草菅人命与尊严?!
炽繁握紧了双手。
夜宴虽散,却有被副官留宿的次等官妓还在往来。炽繁只顾埋头走,节度府西南角的郁仪园不久便到了。
这园子炽繁并不陌生。老节度使还在时,炽繁陪芸夫人进府侍宴,便偷去玩过。那时她未及笄,还没有佐酒的资格,但依旧不习惯那场合。因在夫人之下,躲懒逃空,都知也不便责罚。
一开始她去偷窥李玦,只是好奇。都是那件事后跌落下来的,也隐隐有些同情。
她以为她会看到一个颓唐、暴躁、恐惧的待死亲王,但她没有。他是那样清洁,气度翩然,仿佛一切的网罗都并不存在。
从他身上炽繁顿悟,原来人虽难以控制境遇,却可以控制自己。
从那时起,她把家变埋在了心底。
园中建筑依照都中流行的道家仙界风格建造,因而弥漫着令人心折的长安气息。
蓬莱仙山在月色中迷蒙而悠远,莲池中败荷参差,冷水幽光。高高的希声阁窗灯亮着,与银月彩云辉映。它是一座建在夯土高台上的书阁,四面版门皆可以打开,东西两道阶梯全由莲花方玉砌成。上至高台上,白玉阑干尽头雕以螭首,青石勾阑。
在这样冷的有月光的夜里,阁子越发如瑶台般清绝。
尉迟炽繁熟门熟路地上去,却不妨有人出来了,忙隐在阑干下。她偷眼看时,像是几个小黄门并侍女们簇拥着什么人从西玉阶去了。寒风中只余一缕丹檀清香。
炽繁呵呵手,往脖子根暖暖,绕至阁后进入。室内也挺冷,数十道足有二三人高的檀木书架,连绵不绝至阁子尽头。南窗下墨玉屏风笼着一架宽胡床,一座青铜地龙。炽繁依旧闪入屏风后。
地龙旁倒有些暖气儿。在此读书,尽可消磨无数岁月——她再一次感叹。全大炎的诗书大约都在这里了,官使女子舍的书房哪及这里包罗万象?
许多诗集都是善本孤本,上头有不知几代人的批注,而最新的诗稿还被源源不断地送来。
炽繁曾斗胆圈点过自己最爱的诗句。
陶渊明“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王摩诘“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而且很快,那些圈点后便新添了遒劲隽永的批注——是宁王殿下手泽。
多少次,炽繁偷偷触摸那似还未干的墨迹,字里行间的灼见真知可拜为师长,又可引为知己。
于是胆子渐大,调皮起来,就往瞧不上眼的作品旁批上“笨伯才这样写”“前朝早有成句,这是抄某某”之类。
宁王也不恼,回句“评得好”,甚至“有趣”,“痛快”。
这几乎是尉迟炽繁遭逢家变后唯一的快乐和安慰。让她觉得时间还停留在温柔的过去。
正面版门轻响,炽繁不由退后一点。屏风雕镂,影影绰绰间果见宁王李玦款步进来,静坐在蒲团上。
炽繁这才注意到青玉案间散置着青竹夹、梨木碾、海贝则、纸囊、都篮等茶具。有小黄门进来将之全都收走,又送来一把九霄环佩琴,把多余的蜡烛都熄了,只余下李玦手畔一支玉烛莹莹。
光影之下,郎艳独绝。
初见已惊,再见依然。
炽繁抚着胸口激烈的心跳,怕惊扰了他,恋恋不舍地看着。忽然,他起身朝屏风走来,炽繁倒吸口气差点咬到舌头,慌不择路间便钻到胡床之下。
她蜷着腰,刚把侍女赭红石青间色裙的裙裾严紧地收到脚底,就听见他的脚步近前了,越过屏风,恰恰站在她面前。
炽繁捂嘴屏息,那双飞云履离自己不过一尺,地龙的炭火不知怎么旺盛起来,热得她背上都出了薄汗。
正着急,忽听见环佩轻响,衣饰窸窣。坏了,她想,方才见殿下仍穿着筵席上所着的礼制正服,此刻要弹琴,必是要换长袍了,这太亵渎,连忙闭上了眼睛。
好容易等窸窣声安静下来,炽繁睁开眼,人已走了,却有一条十二环玉带从胡床上垂落在面前。玉带上除了嵌宝佩刀、砺石、契苾真、火石袋外,还有鎏金香球网着的一颗香珠,不知是什么香木磨成,溜光水滑,散发着醇厚清幽的香味。
这想必是宁王的味道……炽繁忍不住伸手触摸那枚香珠,却不妨打开了机括,忙往回装时,急切间哪里装得回去,然后就听见那人道:“坐吧。”
炽繁这一惊非同小可,木住不敢再动,却听见小黄门轻轻的棉靴声,才吐出一口气。
想是宁王殿下怜下赐座。炽繁悄悄默默爬出来,一放松才觉得腿都酸了,歪身不觉就轻坐在胡床上,刚坐下,琴声便响起。
是《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炽繁在心内默念,殿下心中竟藏着这样深重而绝望的爱恋么?是怎样的女子,竟值得如此谪仙般的人物求之不得,甚至不敢、不能、不可去求……
最末一个泛音在阁内回荡,炽繁偷偷溜了出去。
回到官使女子舍,天已发青。炽繁抱膝坐在床上,舒开右手,香珠宛然流转。
刚眯着,却被阿愚死活推醒:“别贪眠了,芸夫人叫陪客侍茶!”
尉迟炽繁打起精神一骨碌爬起来,由阿愚梳洗打扮。阿愚看着镜中口角噙笑莹光滋润的小脸,翻翻白眼:“恭喜小娘子,又逃过一劫。那宁王院里的侍卫都是死人,竟回回被你糊弄了去。”
前庭,芸夫人已严妆坐于主位旁,念奴更次之,而主位上则是位肥胖的中年官员。炽繁稳步上前先叉手遮额一礼,微觑一眼立即敛眉退立一旁。
那官员着青衫,腰带饰鍮石而无鱼袋,想是七品散官,只听他道:“胡权听闻昨夜节度使刚到就召侍了馆内一位尉迟娘子,可喜,可贺。”
芸夫人微笑道:“县令客气。”
那人咳嗽了一声,又道:“某因此携了些礼物,还请笑纳。”
芸夫人不语,那人又道:“新节度使正是用人之际,若尉迟娘子能引荐一二,那某情愿倾家再贺之。”
官妓侍女们互相交换眼色:这小官儿倒会钻,可惜咱们那位未必说得上话呀。
“什么地界的人,也来求引荐?!”
炽繁抬起头,不知何时媚川也来到前庭了,她站在莲花柱础旁,已换了一身素衣,头上胡乱挽着堕马髻,无一花饰,面色惨白。
“长官面前,不得无礼。还不退下!”芸夫人低声斥责,又向那七品中县令微笑道:“朝廷有法,官妓不得涉政事,更不得索取贿赂,犯案者,轻则发配边疆为营妓,重则杖毙,请恕奴婢不敢收受。”
那县令胡权自常年兵荒马乱的边陲松州而来,何曾见过蜀中丽色,此刻望着尉迟媚川钗軃鬓松,衫垂带褪,虽颜色惨白,却仍有王嫱春睡之态,西子捧心之姿,一腔怒火都化了,面上不由就露出淫邪的颜色:“哎呀这位就是新娘么?昨夜辛苦!下官有礼。”说着果真叉手礼拜,眼珠却直瞪瞪上下乱扫。
媚川不禁将脸激红了,正欲出言不逊,就听尉迟炽繁抢先说:“县令果然风雅,这样痴相,可是瞧上我们的洛神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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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个书袋:炽繁说“吴衣出水”,本来应该是“曹衣出水,吴带当风”,是指古代人物画中衣服褶纹的两种不同的表现方式。前者笔法刚劲稠叠,所画人物衣衫紧贴身上,犹如刚从水中出来一般;后者笔法圆转飘逸,所绘人物衣带宛若迎风飘曳之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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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瑶台(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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