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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困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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炽繁一犹豫,媚川就已兀自进屋。她到底还是跟上去。
山里虽凉,也是初春天气,可厅里竟还笼着火盆。微微炭气里含着丝丝蜜香,炽繁扫了一眼,竟是龙凤云间炭,即用蜂蜜将炭屑捏塑成龙凤呈祥形,烧时再用精贵的白檀木铺在炉底。待彻底燃着,雪白的灰里神兽炽红,故曰云间龙凤。
这炭连宫中也不常用。
厅中摆设之奢靡也与那龙凤炭程度相当,极尽华美舒适,窗下红绡垂地,白天也燃着红烛——绝顶的婚房,炽繁忽然了悟。
她有些尴尬地停住脚,不料媚川忽回身牵牢她的手。
当一踏入内室,炽繁猛地捂住嘴,险些惊叫失声。
昔日气势迫人的韦晟,此刻半躺在一只雕工精巧样式奇异的龙檀卧榻上,手边放着小食屉、漱盂、汗巾等物——这架势炽繁在个久病不起的姑太太房里见过。
他穿着的也不是往常习见的绢布甲,而是质地轻软的绯色云纹襕衫,袍脚迤逦拖到地上。曾经健康明亮的麦色皮肤,现在苍白。
看到炽繁,他的黑瞳像受不住强光似的闭了闭,浓眉拧紧。
炽繁三两步奔过去:“韦将军……”
韦晟一动不动,甚至没有睁眼。
炽繁猛看向媚川:“他怎么了?怎么变成这样?”
媚川款款倒了茶汤过来,歪身坐到韦晟榻侧,把秘色瓷茶盏凑至他嘴边。
韦晟这才睁眼别开脸,仿佛使了很大的力气,猛抬起手推开那盏。面上愤懑欲死。
炽繁愣愣站着:“将军到底怎么了?……是宁——圣人做的?”
媚川一笑,织金裙裾毫不吝惜地拖过泼在凿花地板上的残茶:“将军与堂姐故人重逢,应当好生叙叙。”说罢竟兀自离去。
室内只余下他两人。
“你快走。”韦晟又闭上了眼睛。
炽繁定定站了半晌,颓然坐下。
良久,日头渐渐斜下去。“你出来,预备上哪里?”韦晟忽然启口问。
炽繁“啊”了一声,忙回道:“扬州,然后再——”看他情形,不由又打住。
韦晟的嘴角慢慢牵起一个笑:“你真能跑。蜀州,松州,又要到扬州。”
炽繁忙说:“天下可大,你要什么药,我每到一处都帮你去问去找。”
“你不该留下伺候我么?”他忽然说。
炽繁结舌,正在犹豫,韦晟却出声笑了:“逗你的。如此就去吧。”
炽繁不忍动,两人又静默下来。忽然,韦晟面色一变:“快走!”炽繁惊站起:“怎么了怎么了?”
韦晟想挣坐起来,努力再三终于放弃了,气喘吁吁道:“找媚川带你从后门走,快!”
炽繁这才隐隐听见奇怪的声响,仿佛锐利的风滑过无数铁片。她有些害怕,不由听他的往外走了两步。刚到门前,却听得韦晟在身后轻轻道:“那天夜里,你可曾来?”
炽繁顿住:“……来了的。”她心酸愧怍地滴下泪来,“我……”
“什么也别再说。”韦晟迅速打断她:“别犹豫,出门即刻东拐,一路往山上去!”
炽繁六神无主地跑下台阶,和领着阿愚阿园的媚川撞个满怀。媚川脸上却并无惊骇之色,只说:“随我来。”
三人从后门出去,仍见遍坡辛夷,奇异的是花瓣全都凋光了。顺着韦晟的指点她们一路往东上山,越走树林越密,果宜藏身。然而很快,她们都泥雕木塑般站住。
再向前黑压压的不是树林,而是金吾卫。
炽繁慌然回首,却见一轮巨大的明月正自山麓升起,而数匹白马缓缓自辛夷间踏出,为首的上头跨坐着的,正是李玦。
他高高在上地看着她,眉宇间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回宫吧。”他勒马回头,欲下山。
炽繁这才嗅到空气中混着花香的淡淡血腥,她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我不去!”
李玦的背影凝住,到底翩然下马,踏着满地花瓣走来。
面对她,他启口:“一天可吃了什么没有?”
炽繁闭闭眼。他总能在最不该的时刻说些最不相干的话。“你在这里杀人?杀了谁?韦晟是怎么了?”
李玦的眼神悠远地越过她:“没想到你这么急着看他……都是韦晟的死士,死得不多。活着的,都派去戍边吧。韦晟,”他略一迟疑,“就留在此地。爱是最好的牢笼,尉迟媚川会好好照料他。”
“你跟踪我?”炽繁绝望地问,李玦却摇头:“我的人比你先到。走吧。”他向她伸出手。
炽繁低头,月光下,那只手亭匀修长,洁净白皙,仿佛只会抚琴翻书。然而这其实是一只翻云覆雨等闲间的手,一只把握着无限网罗的手……炽繁慢慢退后。
他的脸庞皎洁如明月,但那皮肤下面究竟是什么样?
李玦看着她,淡淡收回手,转身踏花瓣离开。
蓬莱殿。
风尘奔波一日,水米未进,又回到这里。看阿愚阿园穿着庶民粗缣衣裳,局促地站在光可鉴人的玉石地板上,炽繁觉得脑仁一阵阵发胀。
殿内还坐着一个人:郭昭仪。
那几个花鸟使不到申时就被遣送回宫,也未领甚责罚,只是发到冷僻宫室上值。
此刻昭仪穿着一身素色束胸长裙,头上只插着一支珠花,一见到李玦就哭得梨花带雨。“圣人!臣妾惶恐至极。早晨尉迟娘子来说,她偷窃圣人玉牌救出了韦晟,若我不帮她前去与韦逆私奔,就要狐媚圣人,谗害嫁祸与我!”
她擦泪,用一块巴掌大的丝绢,不一时就全湿了:“臣妾忧心圣人,只得随她。茶饭不思半日,深悟自己错了,不该管教不严,纵容婢子协助罪妇炽繁。我申时就来待罪,不料圣人深夜方回。求圣人看在臣妾父亲在川南兢兢业业,为圣人守土边疆;臣妾在深宫日日悬望,心心念念的份上……”
李玦抬抬手打断她,语声温和:“昭仪做得很好。此事别有内情,无关炽繁。朕拘束她是太紧了些,日后她要出宫,不必再通过昭仪。”
郭昭仪瞠目结舌,捏着绢子愕在那里。
圣人继续道:“另外,郭孝义驻守川南,朕深知其辛苦。韦晟之事,你叫他勿要操心。”
楚云先反应过来,忙在主子身后推推她,昭仪方蒙头蒙脑俯跪下去:“臣妾谢圣人体恤。”想想又道:“臣妾……”
李玦的目光静静的,楚云忙一把扶起主子:“谢主隆恩,奴婢告退!”
昭仪主仆数人裙钗叮当地呼啦啦退去,殿内登时一空。
阿园完全吓傻了,木头人似的也由阿愚牵了下去。
炽繁捧住头:“我累了。”她疲倦颓丧地不想再说一句话。
宫人陆续奉上早已备好温着的清粥蔬果,精致小点,又轻步退出。
“用些再睡。”圣人说,自己先在青玉案前跪坐下来,拿起牙箸。炽繁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看他优雅地先为她布菜,然后夹起一片笋芽放入自己口中咀嚼;又放下牙箸,拿起金匙舀粥。
韦晟挣坐不起满额冷汗的样子从炽繁眼前划过。
“……你没必要这样待他。”炽繁齿冷地说。
李玦将金匙端搁在银龟匙座上,抬眼道:“我没要怎样待他,我并不关心他。”
炽繁急道:“他在蜀时,若不是因我,不会怎样为难你。后来派你去松州,反而遂你的愿。现在你贵为天子,总该有雅量容他治病。我不知道你用什么法子把他变成这样——”
李玦轻轻打断:“你很关心他。”
“是。”炽繁不否认。
李玦点点头:“我会延医。现在稍用些粥吧,久饥暴食,都不是养生之道。”
山间月落特别迟。
媚川侧躺榻上,把脸贴在韦晟胸前,右手轻轻摩挲他的肩臂:“故人重逢,可高兴么?”
“贱婢!他日我若恢复,第一件事就是将你斩作八段!”韦晟的胸脯剧烈起伏。
媚川吟吟笑了:“不这样,将军安能对尉迟炽繁死心?”
韦晟眼中的光灭了灭。媚川仰头看那英俊的轮廓,张口往他下巴上轻咬:“忘了她罢。当日坐拥蜀地的你,入不了她的眼;今时残废的你,又岂能动她的心?从此只有我陪着你。”
韦晟别过脸呼吸粗重:“滚开!”
媚川充耳不闻,支起胳膊向不远处的妆台望望。红烛摇曳间室内氤氲不明,铜镜中红颜依稀如旧。她深深呼吸,“你的死忠想必不止今日这些,然明信圣人的人也不会走远。别再以卵击石,安生伴着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