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将望关》喜戏西席

7、第 7 章

　　就在小乙小丙睡过帝都明道的当天夜里，一声巨响惊醒了整个皇城拄着兵器打瞌睡的长明卫，第二日一早，明道正中央小乙小丙躺过的地方就出现了一个大坑。
　　这天早朝，已有两个月未曾露过面的皇帝难得坐在了朝堂之上，开口第一句话问的便是：
　　“诸位爱卿来的路上可闻见什么味道了？”
　　群臣自然什么味道都没有闻见，但是有一个人闻见了。他是镇远大将军王敢，刚刚星夜兼程从岭南赶回帝都，累死了三十匹良驹。一般人像他这般赶回来，顶多累死十几匹马，他却足足累死了三十匹，只因为他的身材也是常人的两倍宽厚，在茶馆里歇个脚需要两张凳子才架得住他。他还没到宫门的时候已经远远闻到了一股脚丫子的臭味，就和他经过明道时闻见的味道一模一样。但宫墙不可随意破坏，他只好悻悻调头往别的门走，勒令皇城中困意正浓的长明卫去搜捕混入宫城的刺客。
　　那位众人眼中玩物丧志的昏君留下群臣自己一个人要往殿外跑的时候，王敢刚好从殿外进来，皇帝一看到他立刻吓得倒退数步，被迫坐回自己的位置。这一天平日里总是冷言冷语挑剔嘲讽所有人的谏议大夫不在，因为日前他曾上表万字谏言，字字讽刺今上置外敌欲进不顾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并导致工部上下一干官吏中饱私囊侵吞拨款，终于触怒圣颜获罪入狱。而亲自将谏议大夫下狱的丞相太师这时正在狱中为其斟酒，便也没有在朝堂露面。
　　没有太师与谏议大夫在，羸弱无能的皇帝根本应付不了大将军的逼问与群臣的附和议论。西北边关告急迫在眉睫，片刻也不得耽误，众人力荐谏议大夫出任西北督军，王敢略略犹豫亦无反对，皇帝便当场下旨敕任谏议大夫为宣威将军，令其戴罪立功，出征北塞镇守望关。
　　而此时狱中，帝师楚约正第五次将死向生面前的酒杯斟满。
　　“你呀，也太过口不择言了。”楚约将酒杯朝死向生面前推了一点，抬抬下巴示意他喝。牢中没有桌案坐席，只有一张砖砌的矮床，于是他们就面对面地坐在地上。
　　死向生盯着那杯酒动也不动，过了许久才开口道：“实不相瞒，我在想，这酒里是否有毒。”
　　楚约微微摇头，第五次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将空酒杯放回死向生面前。
　　死向生又盯着那只酒杯看了一会儿，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撇过脸去，“行了莫劝我酒，你明知道我不能喝。”
　　“将你下狱，不高兴了？”楚约用拳头撑起脸颊低身仰视他，“我告诉过你多少次，别一味图爽快，什么人都骂什么话都说。你看看你，我原以为你是极聪明的人，谁知却尽做些最不动脑子的蠢事。”
　　“我又不曾胡乱编排人，也不曾公报私仇，不过是直言不讳，一视同仁。”
　　“客奴啊，”楚约伸出手指推着酒杯的边沿懒声唤他，“你怎么就是不听话呢。”
　　死向生目光跟着酒杯动了一动，回道：“佳期哥哥所言，客奴从来记得清楚。”
　　楚约笑笑，慢吞吞地说：“唉……旁人都说，你是满朝文武唯一敢言之谏臣，只有你肯说所有人都不愿说的实话，提起你人人都作出一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模样，百姓都对你交口称赞，说你不畏权贵，刚正不阿，愤世嫉俗，还有什么……为民请命？你算一算，从你入朝为官，到今天为止，已经多少次有人想弹劾你，想杀了你，想设计你？若为兄不在，你可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多少回？”
　　死向生点点头，没有说话。
　　“呵，你呀，真是脾气又直又犟。”楚约摇摇头，万分语重心长，“我早就告诉过你，你想要得一个直言进谏的好名声，只管骂怀儿便是，反正他这个皇帝说到底不过是个摆设。再不够，你只管骂我便好，我又不是不让你骂。你说你何苦去骂那些斗个没完没了的朝中大臣？就算你真的要去骂他们，也该看准情势此消彼长，在内中平衡，不要冠衣猴也骂落水狗也打的，弄得人人都恨不得你死。最过分的是什么，啊？远在边关的那些武将又跟你什么仇什么怨，何苦隔了八百里你还要指着人家骂？你这样口诛笔伐的，名声倒是好听了，但在朝为官，同僚最厌恶的便是你这种人。”
　　死向生点点头，“嗯”了一声。
　　“其实我知道，你的秉性根本与正直不相干，那不过是你的心病，毕竟你父亲郁郁而终之时你才……”楚约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疑惑地将脑袋又放低了一些朝上看着死向生，指尖用力推了推酒杯沿，就好像他在推的不是酒杯而是死向生的脑袋：“客奴！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死向生摇摇头，看他一眼，道：“我在算时辰。”
　　“算怀儿何时来放你出去？”
　　死向生刚要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道：“也算是吧。昨晚王敢将军已经到了，今日陛下亲自去上朝，你又不在，陛下定然是挡不住大将军与群臣的逼迫，结果也该定下来了。”
　　“客奴，你觉得我不该来看你？”
　　“你若不来，我还算是有一线生机，你来了，我便知晓你是不肯救我了。”
　　“客奴，我已经救了你多少回了。”
　　“这几日我一直在回想，你为何救我那么多回，却还留我在朝为官，让我做这谏议大夫。”
　　“客奴？”
　　“陛下根本不计较我对他不敬，让我下狱的是你。”
　　“我这是保护你，否则大将军敢在朝堂上撕了你。”
　　“不会。大将军并无谋逆之心，陛下虽胆小懦弱，但对朋友讲义气，他那么喜欢我，绝不会容许大将军在他眼前伤害我。”
　　“客奴……”楚约捏紧了酒杯低下头，“这就是你对兄长说话的态度？你真是越大越不懂事，越来越难管教了。”
　　死向生看着他道：“我不是陛下，不会根据你的喜好成长。家父困顿之际收留客奴的是楚伯伯，不是楚佳期；于我有恩的是你的父亲，不是你。对了，让我入朝为官的其实也不是你，是陛下，我最初只是工部的一名小小主事，是陛下与我投缘，才领我入朝。”
　　楚约沉默下来，认真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过了一会儿，他像是玩腻了一般将酒杯放回大牢冰冷坚硬的地上，磕出“咯”的一声轻响，遗憾地叹了口气，“我还以为，喊了十多年的佳期哥哥，客奴早将我当作亲兄弟了呢……”
　　“嗯。旁人会直接让我死在帝京，但只有佳期哥哥会让客奴丧命望关。”
　　“——总有些狗，怎么也养不熟。你说是不是呢，客奴？”
　　“佳期……”死向生皱起眉看着楚约，“我至少，也算是你教出来的学生。”
　　“所以你就教唆你的师弟不听老师的话？”楚约凑近了回看死向生，“这两年里怀儿都快被你带坏了，他越来越喜欢你，越来越会跟我顶嘴了。”
　　“他本来就不……”
　　“你闭嘴。”楚约猛地欺身向前，抬手死死捏住死向生的下颌，脸上竟露出些略为伤心的神色来，“怀儿要不要做皇帝不是由他说了算，也不是你可以妄加评论的。我要他给我好好地做这个皇帝，他怎么能不喜欢做呢？做皇帝有什么不好的，嗯？有我在，他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怕，从前欺负过他的那些皇子我都替他杀光了，现在朝堂之上除了你也没人敢当面对他说一句重话，他还有什么不高兴的？你是怎么教会他不知足的？”
　　“……佳期哥哥，客奴想提醒你。”死向生垂下眼看着楚约的手，不紧不慢地说，“客奴是先帝的大将军之子，十四岁时就跟随父亲上过战场。你病了之后连兵器都提不动，佩剑也送给了陛下，如今的你要对付客奴，可以用计，但不能用武。”
　　楚约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更加伤心了，仿佛眼中都快要蓄起泪水。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捏着死向生下颌的手缓缓沿着脖颈向下落在锁骨，最后轻轻推了一把，柔声道：“说起来，客奴的剑法还是我教的呢，怀儿将我的佩剑赐给了你，倒也不算白费。你看，传旨的人已经过来了，你至少可以回到望关，提着我的佩剑，用我教你的剑法，给自己留一个身后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