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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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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来的,一月的新年假期,其实是兰德尔堡的第二个社交季。短短一个月内,至少就有三四十场的舞会与各式以新年为名义的活动。这些活动大多下午三点以前就开始,下午先办舞会,晚上是隆重的晚宴,吃吃喝喝直到深夜。老伯爵虽然没有来者不拒,但是他却在最大限度内把全家人的行程都排满了。
艾洛伊霞第一次深深感觉到,没有自己的时间有多么痛苦。每天早上十点一定要开始梳头更衣,侍衣的女仆和裁缝师有义务每天让她穿不一样的衣服、戴不一样的首饰,梳不一样的发型,否则就是对国务大臣家的体面有伤。两点她一定要坐上马车,家人会将她搬运到舞会现场,然后在那里呆到午夜才能回家。自家的宴会就更辛苦了,连躲到角落都不可以,她必须出现在所有宾客都找得到的地方,以尽地主之谊。她试着向爷爷撒娇,说这样好累好累,可不可以少一两场?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不”的爷爷却回答:
“布拉曼生每年就这时候宴会最疯狂,你一点都不喜欢吗?你不是每年都全程参加的?”
“只是觉得有点累嘛。我今天可以待在家里休息吗?”
“可是你不去,柯拉拉会去,这样柯拉拉会很寂寞吧?我知道你一定会想陪她的。”
艾洛伊霞总算明白,爷爷对她的“从不拒绝”,其实只是用巧妙的方式让自己就范,而且还心满意足的接受。柯拉拉刚满十六岁,去年秋天进入社交界,她这做姐姐的,此刻更有义务要陪同妹妹参加这些活动。
想到米海尔此时哪也不能去,只能孤零零关在公寓里,加上自己的时间被剥夺一空,她有点暴躁起来。她只能在每天清晨五点多起床写信给他,八点以前写好送出,然后躺到床上假装赖床直到十点的梳头时间。深夜回到家里,米海尔的回信已经到了,这使她至少可以在睡前有几分钟真心的微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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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艾洛伊霞,
感谢您的来信,这真是隆冬里莫大的喜悦。我想像着您每天在华服饮宴中穿梭的样子,我完全可以明白您的疲惫,那让我想到从前我还在国内时,有时候,也是有这种推不掉的社交活动,虽然或许没有此地这么豪华吧。原谅我用『或许』,因为我没有机会亲眼见识一下您们的社交盛况。以前我参加舞会,实在不想跳舞的时候,我都借口我腿受伤了,但有一次,正当我又想逃走的时候,被我父亲听到了。那天回家的路上,他说:『儿子,我下次该找个军医陪你来。』不瞒您说,听到这话,腿断了的人也非得好起来不可。亲爱的艾洛伊霞,跟您共舞的男孩们,我相信也有不少是被医生押来的。这样想的话,或许您会带着一点看喜剧的心情面对舞会里形形色色的人们吧。
舞会这东西真是矛盾,获邀参加的不见得爱去,但没被邀请的又感到心里受伤。我认识一位女士,因为家名已经没落了,她为了不得罪别人,每年都努力的办宴会,然后所有的人都会收到邀请函,可惜,她只担心自己是否遗漏任何人,却没有考虑过被邀请的人之间是否有忌讳,结果,出席的人往往不到一半。邀请宾客真是高深的学问。有人说,一个人拟定邀请名单的高明程度,就可以知道他在社交界的地位跟人面好不好。每个人都自称厌恶虚伪的邀约,但是却又如此热衷这种目的根本不在交朋友的活动。大多数的人若没有清楚归属于一个派别、一个团体,就会显得不安而畏缩,即使在这团体中只能进行身不由己的活动,也强过孤独面对自己。这是否就是『人脉』的本质呢?话说回来,我还是比较喜欢几个好朋友的家庭小聚会,就像上次在雪树园那样,不谈场面、不比派头,只要轻松的聊天和游戏。您觉得呢?
埃伦茨河真是溜冰的好地方。这几天,我去试了一下,还遇到一群孩子在那里打冰球,他们竟然邀请我加入他们的游戏。您想像一下我一个成年人现在正在跟孩子们玩耍,这画面可能会令您发笑。我发现这些孩子们重视诚实和荣誉远大于成人。大学生打冰球的时候,常常会有些低级招数,例如,技术性绊倒对方以把球拦截到自己的队友这边,或是假装不小心冲撞然后把对方推挤出界外…..这些小动作在大学生的比赛里都可以用『年轻人,力气大速度快』这种借口来合理化,只要不见血,不太暴力,往往都被容许,但是这群孩子却无法容忍这种小动作。我得说,跟这些孩子们打球,很容易因为自以为是的聪明而感到惭愧。每当我看到对方带球朝着球门冲过去,我心想,只要左边那男孩撞到他身上,右边的队友马上能把球抢回来了,可是,男孩们宁可面对面直冲或是从后面追赶,也绝不尝试用撞的。我一面佩服他们的荣誉感,一面叹息着他们什么时候会无一例外的屈服在成年人的卑劣跟暴力下,愿意采用撞人的方式来截球。
相信您收到信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不能写太长,以免耽误您就寝的时间。明天我再跟您谈谈溜冰的新收获。我很想念您,但请随意回信,把握时间多休息。
致上友爱的问候,
米海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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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米海尔,
收到您一如往常迅速工整的回信,令我雀跃不已,甚至忘了站得发痛的双脚。您说您想像着我每天穿梭在华服饮宴中的样子,这真是令我感到发窘。虽说,那些礼服都是会让女孩疯狂的东西,可是,我被要求每天都穿不同的衣服,看到这么美的东西,只有一个晚上的寿命,实在令人感伤。母亲说,这些衣服来年也不能再穿,更不能交给姐妹,不然,肯定会被批评我们家道中落。我同意您的说法,而且确实深刻的感受到这里面的嘲讽和脆弱。尤其当听到人们事不关己的谈论他人的死亡和私事,实在令我感到…..难堪?或同情?或只是单纯的鄙视?不管哪一种都显得好浅薄。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人们『必须』谈论这个话题以显示他们在关心这个团体、显示自己的参与和消息灵通,『必须』加入一些评语表示自己在道德议题上有着卓越而庸俗的见解。(别笑!我知道您会笑我的刻薄,还说那是我的魅力所在。好吧好吧,亲爱的M,我跟您发誓我只在您面前说这么尖酸刻薄的话)
您的医生在哪里?我读着您的信忍不住要大笑,但是已经午夜了,只能强忍着想笑的冲动。好吧我下次会试着找找看带他们来的医生。您猜我今天在舞会上遇到谁?系上二年级班的乌特里希特先生。我不得不佩服化妆和华服的惊人伪装效果,他根本不认得我!其实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好几次了,这次也不是最惊险的,但是看他兴致勃勃的在舞会上到处吹嘘他几乎已经跟兰德尔堡所有的贵族女孩都跳过舞,我还是觉得这件事情值得记上一笔。三年级班的涅卡和克林格先生也有出席,不过我没跟他们交谈,他们在舞会上跟在学校里那种外向的样子很不同,涅卡先生被太太管得紧紧的,而克林格先生始终跟着他的姨妈,非要等到他姨妈点头了的对象他才敢上前邀舞(当然,我显然不是其中之一)。我还是赶快停止这个琐碎的话题吧,虽然确实像您说的一样,处处都是喜剧,但我想保留这些趣味,当面跟您说,以免您被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搞得晕头转向。
我中学时代,曾在埃伦茨河上参加过一次竞速溜冰比赛,可以想像,成绩敬陪末座。您说出了我不喜欢看冰球比赛的原因之一:我讨厌那些小动作。不过我想看您是怎么跟孩子们一起打冰球的。不,我不会笑您跟孩子们混在一起,但您的体力比孩子好,不管加入哪一队都有作弊的嫌疑,他们又是怎么处理这明显的不公平呢?
期待您继续告诉我跟溜冰有关的事情。另外,埃伦茨河上溜冰最棒的一段在下金匠街往北边大约两公里的地方,您往那个方向沿河岸走,看到天鹅巷,右边就有一个入口可以直接下河面。可惜,等到舞会季结束的时候,大雪也来了,我们是否没有机会一起溜冰了?
随信附上我今天的邀舞卡。里面有壮观的名单,您与我都熟的人,您看了一定可以笑一整天。请在下一封信里还给我。天快亮了我得去装睡。我也想念您。
致上友爱的问候,
艾洛伊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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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会季结束时,大雪准时报到。一下子,兰德尔堡显得萧条起来。艾洛伊霞从满满的行程中脱身,并没有变得比较快乐,反而感到坐困愁城,主要是因为她贴身的女仆生病了。这女仆对她忠心、口风紧、办事手脚俐落,她给米海尔的信,都是由这女仆递送的。艾洛伊霞试着改请每次驾车送她去下金匠街的车夫送信,但总觉得无法完全放心,只好在说明了信差生病后,又无奈的中断了一周联络。
艾洛伊霞想起去年避暑季时,两人一个多月没有通信,可是却没有像此刻如此孤寂与忧愁。对这样的转变,她一方面感到吃惊、一方面却觉得坦然:感到吃惊,是因为现在接到温圣斯的来信,依旧令她感伤,她总觉得自己还没有完全离开这段单恋。她感到坦然,则是因为她很高兴自己并没有为了任何现实的理由欺瞒自己的心。她毕竟是变了,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十八岁的、刚从公学毕业、对何去何从感到茫然无措的少女。
等到女仆终于又能为她送信,已经接近开学。如果没有任何意外,米海尔将在今年五月底毕业。一月份起他已经开始努力的写作毕业论文。当他把第一部份的草稿交给她看的时候,她一面赞叹米海尔的诺杰曼文已经写作得流畅自如毫无迟滞,一面却因为毕业论文象征的结束而感到慌乱。她不带感情的认真为他看稿子,花了几个晚上写了密密麻麻的注脚和意见,犹如对待她自己的毕业论文:她虽然不需要写也没有资格写论文,但她问过莱特教授的意见后,也自选了一个题目,想要为这三年的学习划下句点。
二月二十一日,兰德尔堡大学七个学院准时开学。这一天没有课,但艾洛伊霞一早就带着米海尔的草稿和自己的草稿,一迳到学校去与他会合。政治系馆里里外外都是人,她忽然胆怯起来,只在大门外面的花园走来走去。天气还很冷,雪还覆盖着花圃,她压低了帽沿,不让来往的学生和老师打量她,好像人人都看得出她心里的焦躁和盼望。
“艾洛伊霞!”米海尔走出系馆大门,看到他急着想见的灰衣女孩,大声叫唤她的名字。有几个人同时回头看他们。艾洛伊霞羞红了脸,转身就往另一栋建筑物跑去。米海尔跃下阶梯也追着她跑,直到他们摆脱了政治系馆门口那些人的注目才停下来。
听到背后的脚步声停了,艾洛伊霞缓缓转身,米海尔就在她身后几步远。一片雪白的校园里,穿着黑大衣的他轮廓那么清晰,脸上带着无以名之的复杂表情,深深凝视着她。当明白自己渴望的那一瞬间,强大的痛苦与喜悦排山倒海涌上心头。真的,真的只剩三个月了吗?这问题刚在她脑中升起,米海尔已经紧紧抱住她,她听到他轻微的哽咽声,忍不住也哭了。
手牵着手,原来他们是这么互相需要着。二月的冰凉微风缓缓吹干他们脸颊上的泪痕,艾洛伊霞终于又再走上那间她想念了将近两个月的小公寓。接过热茶、打开论文草稿,这两个月的空白仿佛没有发生过。讨论告一段落后,米海尔把餐桌上堆得不能再高的书本搬回隔壁房间的书柜去,艾洛伊霞斜斜靠在小沙发上,往上望着起居室那面三扇式窗户上镶嵌着的深蓝色晴空。太阳已经在天空过了最高点,现在一丝云也没有,蓝得如此纯粹、如此深刻、如此自由。她斜躺在那里看了好几分钟,觉得这是此生最宁静的片刻,直到米海尔从隔壁房间出来,微笑望着她。
“您看到什么?笑得好安详。”米海尔蹲在沙发旁轻声问她。
“只要有一片云,就不美了。”她喃喃说着,好像是说给自己听。转头看到米海尔也在看窗外。她叹了一口气。米海尔的脸突然迎上来,她自然而然闭上了眼睛,仿佛那也是默契的一部份。
这个吻,竟也像窗外的天空那样平和。双唇相触时,艾洛伊霞心中浮现一首多年以前读过的诗,整个人都沉入那沉静的蓝,不复醒来:
我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你的存在,
完美的玫瑰,
那使欢愉的我心,与你心,
再无距离
我吸进你的芬芳有如你便是,
喔玫瑰,便是全部的生命,
我感觉我是你这亲爱友人的,
完美朋友
现在她可以了解那字里行间的馥郁、真诚、还有完美的合一。她缓缓睁开眼睛,伸手轻抚米海尔的脸,他的眉头、他的颧骨、他的嘴唇、他的下颚,直到他开口问她:
“刚刚在想什么?”
她微笑着,轻声把那首诗念给他听。他专注聆听的眼神中有着令她感动的光芒,直到她完成最后一个音节,那眼神深处似是带着迷醉的玫瑰芬芳,与她的诗境相应和。此刻他们是如此契合、如此相属,连誓言都显得如此世俗而多余了。
多么短暂的永恒。他们同时叹了一口气,艾洛伊霞把身体支起坐直,米海尔则在她身旁坐下。两人紧挨着仿佛听得到对方的心跳。
“怎么办?”两人就这样无声的坐了许久,最后是艾洛伊霞打破沉默。
米海尔只是低头搓着双手,不发一语。
“下周您第二部份的草稿就写完了吧?我的第一部份也差不多写完了。那时候我再过来。”
“好,那我去公共图书馆接您。”米海尔的声音带着几分矜持。她现在已经能完全掌握他冷冰冰的语调下细微的变化。他起身帮她穿大衣,“我今天送您回家,可以吗?”她今天是跟他一起走过来的。
“您送到约瑟夫大街跟腓特烈大街的交叉口就可以了。”她赶忙补上一句。这句话毕竟还是微微的打击了他们俩,他们只能各自安静的收拾稿纸,勉力的维持着自尊。
“您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再回去?”开门时,换米海尔打破沉默了,她惊讶的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的下了楼梯。米海尔带她走进楼下的波芙诺娃食品店。下午两点多的店面里冷冷清清,只有两个年纪颇大的赛纳芙矿工在角落抽烟斗。
她是第一次来这里,新鲜地东张西望。她看到米海尔用母语叫唤老板娘,老板娘满脸笑容走上前来和他贴颊为礼,他又和那两位似乎是熟客的矿工简单打招呼,那手势、语气,都是她陌生的。她所知不多的赛纳芙语里,听出老板娘叫他“米夏”,那是“米海尔”的昵称,而米海尔则称呼她“玛丽娜.阿列克谢耶夫娜”,这是波芙诺娃太太的名字与父名,赛纳芙语里对人的正式尊称,虽然语气亲昵而熟稔,但晚辈与长辈的界线在这样的称呼中森然不可动摇。波芙诺娃太太随即转过头来,对艾洛伊霞用诺杰曼语热情的招呼:
“您就是米夏的朋友!很高兴您光临小店!想吃什么随意点,不要客气!”
米海尔面对着她,把桌上的菜单推到她手边,她低头看了一下有点脏皱油腻的菜单,左边是赛纳芙文,右边是诺杰曼文,令她突然没了主意,只好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来看着老板娘和米海尔,结结巴巴的用赛纳芙语说:“我想您有很多好菜,就请米...米夏推...推荐吧,谢谢您。”讲完后心砰砰跳,忙着思考刚刚有没有用错文法。
波芙诺娃太太很惊喜的回答:“您赛纳芙语说得很标准!”然后朝着米海尔说:“您教的是吗?”
米海尔微微红了脸,把菜单拿回来,“那我们就吃甜菜汤、裸麦饼、姜汁布丁,还有肉饺好了,麻烦您了。”
艾洛伊霞从小到大,除了咖啡馆以外,从来没有在这种小吃店解决过民生问题。大碗的甜菜汤端上来,碗缘的鲜艳赛纳芙民俗图案、跟碗里深紫红色的浓汤、还有汤里载浮载沉的各色蔬菜,产生强烈的视觉对比,让她看呆了,这一团艳丽浓郁的滋味仿佛意味着来自另一个世界、深沉而炽烈的热情。米海尔应该是真的饿了,他把裸麦饼撕开,泡进甜菜汤里吃,又拿起旁边的一碗酸奶,往汤里面加了几勺。艾洛伊霞喝了一口汤,学着米海尔把裸麦饼拿来蘸汤吃,一个不小心把手指染得紫紫红红的,只好偷偷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吮,满以为米海尔没看到自己失礼的动作,没想到一抬头,发现米海尔也一面吮手指一面观望有没有被自己看到,两人忍不住相视笑出声来。
肉饺很大,她只吃一个就饱了,虽然堪称美味,但洋葱和茴香的强烈气味她不太适应。姜汁布丁则是大惊喜,又烫、又甜、又辣,吃了以后从胃里彻底暖到身体每一个角落,甚至出了汗。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厚重:不论是菜肴的滋味、墙壁刷成深红色,连角落飘来那两名矿工抽的烟草味道都异常辛辣。米海尔在这个食品店里显得很放松,笑得开了,连饭后抽烟的动作都更加潇洒、更有男人味。她着魔似的看着这个赛纳芙男人,既熟悉、又陌生,像是第一天才认识,那强烈的异国魅力抓住她全部的感官和心跳,然而她却知道他们只剩下三个月的时间可以相处了。当他第一支烟抽到一半,她终于忍不住开口:
“您毕业后要去哪里?”
空气好像凝滞了,他指间袅袅上升的烟似乎也减慢了飘浮的速度。他的黑眼凝视着她,随即带着懊恼的动作把烟熄了。
“如果没有意外,我六月初就会离开布拉曼生了。可能在回国之前会去格兰茵,或是法兰克一阵子。也有可能直接回国去。那您呢?”
“我可能没有办法在六月前写完论文。不过那也不重要,因为我没有学位。”她试着微笑。
“我是说,论文写完以后呢?”他的口气迫人。
“不知道。大概就找个看得顺眼的人嫁了吧。”
米海尔对他毫无意义的问题显然感到困扰与后悔,欲言又止,最后只能抓起艾洛伊霞的手,紧握在掌心。这个无助的动作令她痛苦,因为,不久之前他们竟拥有过那无懈可击的永恒,如此真实而不容质疑。
离开食品店后,他按原订计划送她回家。在腓特列大街和约瑟夫大街的交叉口,他们复述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按照之前的习惯,他们至少会来个拥抱,说声再见,好吧,也许,这次他们可以吻别了。可是约瑟夫大街和腓特烈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豪华大马车令他们心神不宁,践踏了也磨掉了他们那一点胆怯的依依不舍,最后简直是在乱糟糟中草率的说再见,随后两人就背对背离开了。泥泞的积雪人行道,一个人走起来格外寒冷,她认为米海尔说再见的态度异常冷漠而高傲,刺伤了她,她忍不住要想,因为他是个骄傲的赛纳芙人,而他们却已经被彼此的骄傲深深吸引。她不甘心的流下一颗大眼泪,往施里芬伯爵府走回去。
过了两天他将她的草稿送回来,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意见和注脚,表示他对她依旧忠实,而附上的信函,语气却不像之前那么热络而温柔,甚至不再写上“我想念您”。她松了一口气。他们也许可以各退一步,只要这样就好了。她刻意隔了一天才回信给他,又隔了一天,她才收到回信,还有他下一章的论文草稿。这封信里他还是没有写“我想念您”。
她后悔了。一切已经无法后退。现在她站在窗前读着他的信,手指轻轻划过那崭新的墨迹,然后,她把信纸举到唇边,深深地吻了他的签名。纸张笔墨的气味在感官和记忆中重组成他身上的烟草与香水味,清晰而温柔,轻轻的包围住她。这是刻骨铭心的思念。她自问,这样的气味能在纸上停留多久?她是否只能在徒然中度过这三个月,然后看着他的形体远离,此后,他的话语、拥抱、气味都将逐渐从记忆中逝去,就如纸张会泛黄破损、墨迹会褪去、气味也将渐渐消散,最后当她离开世界时,那只属于他们的永恒也将不复存。
思念驱使她坐下来开始继续写论文。她仔细的读过草稿上的意见,认真的把这章修改了一遍,也用同样的认真为他的草稿提供意见。她也要以忠实回报他。虽然,在约定的日期前,他们之间陷入沉默:她没有再写信给他了。
到了约定的那天上午,她准时到了罗曼公共图书馆。远远的,就看到那个她熟悉的高大身影在门口徘徊。她整整外衣,慢慢走上前去,没有叫唤他的名字。米海尔转过身看到了她,那张英俊却经常漠然的脸上瞬间露出释然的笑容。站在他身侧,她无法控制的把身体朝他挨过去,他伸出手,轻轻靠在她的腰上,像是要保护她一样。但除此之外,两人几乎没有说什么话,身体都是僵硬的,就这样安静的迈步走回下金匠街。
那天在旧餐桌上的辩论异常热烈,两人都搬出大堆书本说明自己的意见与论点,他们过去虽然经常针锋相对,各持己见,但是今天这样落入意气之争,却从来没有发生过。自觉吵得有点动气的时候,只好尴尬的各自转头喝茶缓一缓。两人都不知道今天怎么火气这么大。两人各两章论文,从早上吵到中午,米海尔下楼买了些热汤和面包,两人继续边吃边讲。午饭后又讨论了一个多小时,才渐渐的缓了下来。
“那今天就先这样。谢谢您。”艾洛伊霞不再多说些什么,开始把桌上的稿纸收拢起来,“下周二我再过来,后天我会给您改写的草稿。”
“那我周四给您稿子。我还是去图书馆接您吗?”米海尔呆坐在椅子上看着她收拾。
“不了,我自己过来就可以了。”她抬头,微笑回答他。
他听到她的回答,眼神里闪过一丝震惊,然后起身去拿大衣,帮她穿上。门开的前一秒,他望着她,表情闪烁,好像不愿意把门打开。她想到往日的告别方式,也犹豫了一下,但终究没有张开胳臂示意要拥抱。再一秒,他们就真的都要各退一步了。那诗、那玫瑰、那蓝天,都将过去了。“那就再见了。”他转动门把,而泪水同时也刺痛她的眼眶。
“艾洛伊霞!”
她刚走下一阶楼梯,突然一股大力将她往后扳,使她转过身来,背撞在楼梯的墙壁上。她还没站稳,他的双手便已捧住她的脸,使劲的吻她。他的呼吸声又粗又近,使她心脏狂跳,唇齿之间清晰感受到那股湿热和渴望。两人舌头相接的瞬间,她像触电一样用力推开他,然后很快的下楼去了。他似乎有追下楼,但她却不敢回头看。她一直快步走到裁缝师大街小广场,才叫了一辆马车回家。
一路上她捂着自己发烫的脸,拼命的回想方才短短的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事。从来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对待她,她应该愤怒,应该感到被冒犯,可是瞬间那炽热的接触却像一把钥匙,把她锁在背后的东西引了出来。原来接吻从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虽然看起来只是双唇的接触,但却暗喻着全部的奉献和激情:她其实渴望那样的亲昵、渴望在那瞬间将他吞没、甚至带着贪婪、占有、自私,黑暗得令人恐惧。这是她等了一周后内心真正渴求的答案,而米海尔告诉她了。
然而即使现在获得了答案,又能如何?傍晚她接到米海尔的来信,只有几句话。她相信他也写不出更多了:
我今天对您做的事情令我无限懊悔。我不敢奢求您的原谅。若您打算中断来往,我毫无异议。致上万分歉意。
M.L.
次日清晨,艾洛伊霞坐在桌前,摊开论文草稿,沉思了许久。最后她提笔给他写了回信:
亲爱的朋友啊,请不要害怕把我的心取去。昨天在楼梯上,请不要以为您冒犯了我,我面对您的热情只能胆怯地逃避,同时也因为预见了我们的分离而感到犹豫。我在您的眼神中看到同样的犹豫,那令我感到双倍的痛苦。即使这终究只能是个秘密:我爱您。我们不是应该在结束前,把这份爱烧尽吗?您与我的生命里将只留存这份爱的余烬,除了我们再没有第三个人认得它原本的样貌。
请不要担心我会像以前那样以泪洗面,除非我们存心要留下遗憾,互相伤害。
致上我的吻,
A.v.S
她请女仆把信送出后,那片刻突然觉得无比地轻松。自从温圣斯离开后,这竟是她第一次感到绝对地释然,或许是因为她终于写下“爱”这个字。尽管下一刻钟,骨子里的淑女教养令她又开始坐立不安。她怎么能这么坦率地剖白自己的心事?直到傍晚,他请人送来了回信,纸上竟有泪痕,打湿了一两个字:
收到您的信,我哭了。您不会想要我这颗丝毫不值得您爱的心。我不是要冷漠而高傲的拒绝您,如果我令您有一丝这样的感受,请您恨我吧,请诅咒我的胆怯,我不埋怨。
是的,我爱您,我也爱您,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像您这样的女性。因为您,我的生活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和谐,这感受如此强烈,使我暂时忘记了自身的缺陷与生命的短暂。您是这么自在而勇敢,绝对地存在,我不需要在人群中辨认您,因为您从不属于那模糊群体的一分子。在这美妙的日子即将走到尽头、您与我之间热烈的互诉心意后,我恳求您能忘记我。如果我曾对您坦承的那份负荷令您感到困扰,请不要屈从这样的痛苦,请离开我!
在那日来临之前,我无法放弃我对您的爱。感谢您的吻。请让我在梦中拥抱您直到天明。请随意回信。
致上思念,
M.L.
现在再多的言语也是无用的了。第二天他们在学校相会,各自上完课后,米海尔在大学图书馆旁的一棵树下再次吻了她,或许,应该说是她吻了他,吻得炽热而深沉,像是无声的许诺。眼前他们还有课业未竟,而骄傲的人只能选择骄傲的结局。
她不再困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