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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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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米海尔应该已经在兰德尔堡大学的大会堂里,从校长手里接过毕业证书了吧。第三名的毕业成绩,名列第一等荣誉,对一个只念两年的留学生来说是多么杰出的成就。可是她知道,对她的父亲来说这没有任何意义,她父亲要的,不过是女儿的服从。带着尊严和决心,艾洛伊霞拒绝了表妹的提议,从正门走进屋子。仆人告诉她,父亲威尔亥.冯.施里芬正坐在最靠近玄关的房间里等着她回来。
“父亲大人我回来了。”
“你进来。”威尔亥的声音从房里传来,仿佛跟她距离一座峡谷。
艾洛伊霞伸手到帽子上,取下帽针,把这顶华丽的羽毛帽子交给仆人,挺直背脊走进房间。威尔亥坐在写字台后面,台子上放着一封被拆开的信,像是沙漠里的野兽尸骸,荒凉的摊在那里。
“我不知道我的女儿有这么厉害,连外国男人都找上门来了。”
威尔亥拿起那封信,粗暴的摇动着,发出哗啦哗啦的纸张扭曲声,“这就是你两年来三天两头在外面野的原因是吗?我早就说过,女人走进大学,唯一的目的就是调情!我说的难道有错吗?”
砰的一声,威尔亥把信拍在桌上,艾洛伊霞瞄了一眼,上面是米海尔的字迹,最后几行还是赛纳芙文。她没有回答。
“你平常不是很会顶嘴吗?现在问你这是什么?”
“这个人是我的同班同学,莱特教授指定我们一起写报告。所以我们稍微熟识,”她知道自己声音在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快要失控。停了一下,她继续说,“就这样。”
“同班同学?一起写报告吗?信上写什么?你给我念!”威尔亥的声音越来越严峻。艾洛伊霞上前一步,捡起信纸,又退回原本站的地方。看到信的内容,突然一阵潮湿涌上眼眶。
“快点!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大声的念!”
这是前所未有的羞辱,总算被他逮到机会了。她开口念道:“亲爱的艾洛伊霞,现在是凌晨三点,我想着您以至于无法入眠,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拿出纸笔写信给您。我们....我们....”
“我们什么?”
“我们虽然身在同一座城市里,但有形无形的距离让我们在没有课的时候只能用书信互通信息。也许这会是我们最后一封信吧。明天是毕业典礼,不,应该说是今天,我实在不想面对我们即将分离的这一刻,我的爱,我既焦虑又不想看到天明....我得强迫自己去睡觉,以免明天累得打翻了我的茶杯,洒在您的裙角上。明天的....明天的约会就像之前说定的那样,下午两点钟,我想...我想我们可以先在市区散散步,再看一眼我们以前一同去过的地方,然后,回到我的公寓,最后一次,毫无距离的在一起。我准备了礼物要给您.....”
感受到米海尔字里行间遏抑不住的奔放热情,以及热情之后即将面对的分别与失落,她放下信纸,垂下头安静的哭。威尔亥尖刻的叫着:“后面一段什么鬼画符,你还没念完,快点念!”
泪眼模糊中,她吃力的阅读米海尔手写的赛纳芙文:“『愿繁星代替我...代替我照耀您,愿天使为我护佑您的纯洁。这是我最爱的赛纳芙祷词,送给您』,致上我的祝福与爱,您的米海尔。”
念完后,艾洛伊霞抓紧了信,拼命抑制着眼泪继续流。“你跟这赛纳芙小子是什么关系?信上写得还不清楚吗?『毫无距离的在一起』!艾洛伊霞,你到底做了什么败坏家门的事情?你究竟知不知道??”威尔亥的声音压低,显得好像很沈痛,一只拳头在厚重的写字台上敲,发出沉沉的声音,但是艾洛伊霞知道那是三分沈痛,七分借题发挥。有那么几秒钟,她突然为自己居然看透父亲的心思感到悲哀。
她知道父亲有外遇,前后躲躲藏藏了十多年,她可怜的母亲对此毫无所悉,想必父亲此刻正因为自以为发现女儿的不贞洁,而感到相当程度的救赎。她抬起头,迎向父亲的视线,勇敢得像一头爪牙全开的豹子,只差致命的一击:“您会这样想,这只能证明我就是您的女儿,也应该做出一样的事情来。但是我还没有结婚,我与兰铎夫斯基先生之间根本没有那种不堪的关系。”
戳破遮掩多年的谎话果然是很痛快的事情,她想,起码对于自己的道德似乎过得去了。但是三秒之内,威尔亥站起来,带着极度的震惊与愤怒,生平第一次,重重的打了她一耳光。艾洛伊霞看到父亲迟疑了一下,但她并没有闪避。她慢慢再度直起身子来的时候,在父亲的眼睛里,看到因为懦弱而显现的冷酷。她不想再看第二眼。她知道她继续看下去,就会开始真的因为鄙夷而恨他。
“现在给我回房间去,不准你离开房间,除非我改变主意。我不管你爷爷说什么,这次我绝对不原谅你,也绝对不让他插手,你可以试试看。”威尔亥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威吓她。她也不客气的马上转身离开房间,大步往楼上走,鞋跟故意顿得地板喀喀响,即使顿得膝盖隐隐作痛也好。房门关上后,她发现手上都是墨迹,手上的汗把紧握的米海尔的信浸湿了。她把信凑近脸,闻到米海尔公寓里所有书本纸张特有的气味。随着这股气味进入鼻腔,脑中一片灼热的空白涌上来,脸上被打的红肿与这股空白合流,变成了胸口极度的闷痛。在痛苦纠结中,她仿佛看到米海尔深夜披衣坐在旧餐桌前振笔疾书的模样,眼中闪着今早她见到的欢愉光芒。这怎么能是最后一次相见?
眼前有关他们曾经一起做的事情,一件件流过,有些还那么新鲜,那么令人悸动。一年半以前的岁末,她去兰德尔堡的雪树园拜访她女子公学时代的老师玛格丽特.莱特夫人时,由于师丈霍华.史特耶.莱特是兰德尔堡的政治与国际关系系教授,刚好请了几位留学生一起共进新年晚餐,他们便被正式介绍认识。在那之前,她就无意间把家中仆人亲戚要出租的房子介绍给了这个街头偶遇的年轻人。
他们是怎么熟识起来的,艾洛伊霞说不上来。第二个学期开始,由于已经正式认识,才开始有比较多的交谈机会。在霜雪刚刚解冻的兰德尔堡春季,他们在罗曼公共图书馆里偶遇,愉快的交谈了半个小时有余,最后,原本印象中冷静自持的他,有点困窘的从书包里拿出一颗柳橙送给她。说也奇怪,那颗柳橙酸多于甜的,总不像自己印象中吃过的滋味。
米海尔住的公寓虽然是自己介绍给他的,但是自己却没有进去过。那个开始热起来的下午,莱特教授力排众议的宣布,把留学生跟旁听生这两个班上的边缘人凑在一起作期末报告后,她主动提议,并且第一次拜访了他的小公寓。公寓门开处,正对门口的灰泥墙壁镶着一个三面式窗户,窗边靠着一张旧餐桌,上面放满了书本、文具与稿纸。她进门的时候,他正在小客厅的火炉上烧开水,没有系领结,衬衫袖子挽到手肘以上,露出结实的手臂。除了家人和园丁,她几乎没有近距离的看过一个年轻男性以这种穿着在自己眼前出现。他熟练的接过她的帽子、洋伞和长外套,一件一件的替她挂好。
“很可爱的小房子。”她环顾这个大约只有自己寝室一半大的小客厅,开口问道,“您的仆人呢?”
话一出口她非常羞愧于自己的失礼。他却毫不以为意的笑着说:“亲自泡茶招呼客人,这是我们赛纳芙人的礼貌。”
她在客厅里陈旧的沙发上坐下,看着他进进出出的,不一会就泡好了一壶浓浓的茶,还端出一大罐果酱,标准的赛纳芙茶饮。他客套话讲得很少,很快就切入他们要讨论的课题重点,那让她对他有种安全感。艾洛伊霞很快就进入状况,忘记自己的仕女身份,完全的认同自己是兰德尔堡大学的学生,现在正要为了学术而努力奉献。起初的羞怯自持慢慢消失了,她求知若渴的灵魂终于挣出躯壳,那个小公寓似乎是个避难所,在那里,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在,甚至超过在兰德尔堡大学的教室里。没有人会背对着她,说她不应该来这里,故意无视于她的存在。
米海尔也是个男人,他对于被指派与自己合作,难道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或抗拒吗?她从旧餐桌边抬起头,悄悄打量他专注思考的侧脸。他白皙的脸颊泛着粉红色,衬托那对黑眼更加深沉,毫无杂质的在想事情。她想起她写给温圣斯的信里,试探性的提到自己在兰德尔堡大学旁听,温圣斯却理所当然的回覆道:“想必您正在享受学习您最爱的文学的乐趣。”不知怎的,就像是坏了胃口,或是好像自己搞砸了一个简单的事情,她不想再对温圣斯提这件事情。远在佛瑞瑟出使,已经有了新女友的温圣斯.冯.格拉赫男爵,居然记得自己喜爱文学!她倔强的打算停止这个回忆,米海尔却朝她望过来,疑惑的视线停了几秒,他突然站起来,走进寝室,不多时拿了一个小小圆圆的垫子出来,然后打手势示意她离开座位。
她有点惊吓的站起来,看着米海尔把那个垫子放在她的椅子上,然后他咕哝了一声:“请坐。”
“怎么了?”她慢慢坐回椅子上,觉得整个人都被座垫抬高了。
“我想,这样的高度您写字应该比较舒适。”
现在他们更平等了。有了那个小椅垫,娇小的艾洛伊霞跟高个儿的米海尔可以平视着说话。老实说她不爱赛纳芙式的浓茶,为了压过那个茶味,她加了三大匙果酱,却搞得一整杯像个糖浆,喝两口就反胃。那天她只在那里待了两个小时,离开前他抢先把洋伞、帽子和长外套从衣帽架上拿下来递给她,然后客气的问她不在学校的时间应当如何联络。
“我家住在约瑟夫大街10号。您可以寄信给我。”艾洛伊霞一面穿外套,一面说。米海尔微笑着送她下楼,一直送到楼下旧书店门口,旧书店的老板从店里打量他们,她有察觉到。她刻意要求家人的马车在一条街外等她,虽然她知道不多时,米海尔就会知道她是何许人也,但她还想享受一阵子隐姓埋名的乐趣。
米海尔想必在请人送了一次信后发现了她的身份。艾洛伊霞在他眼神中发现一些阴沉的表情,他跟自己说话的方式也变得有点不自然。然而他还是邀请她再来公寓里,为大纲的定稿努力一下。这次天气没像上次那么温暖,她却不顾车夫的劝阻,坚持走过一条街口,自己上楼来。门开处,米海尔正在洗刷杯具,双手因为冰冷的水而冻得发红。小客厅的火炉上有个小锅子,里面小火沸腾出奇异的浓香。米海尔用布擦干洗好的茶杯,把那锅香喷喷的液体倒满杯子里递给她。
“这是?.....”杯里的香料芬芳充满异国风情,光是吸进那气味,胃就温暖了起来,虽然她根本辨识不出来这是什么。
“『胡兰迪亚』,记得吗?”他也站在那里,手上端着锅子,面无表情的盯着她,等她喝下去。她注意到他还穿了一条围裙。
外套都还没脱的她站在火炉前,啜进这杯独特甘甜的香料茶,不多时,手心就出汗了。米海尔告诉她,这是他们赛纳芙古老的御寒治感冒秘方。等到艾洛伊霞暖得双颊红扑扑,她才脱下外套,坐在那个有小圆座垫的椅子上。米海尔把椅子往后一推,发出沉沉的声响,再没有一句废话,马上进入正题。她有点忐忑着米海尔会不会因为她的隐瞒而感到不快,他阴沉的眼神似乎显示出不悦,然而那杯令她从头暖到脚的胡兰迪亚又显得那么善良热情,而且他把那锅全部给了她,他自己还是喝那甜死人的果酱茶。
好吧就这样。艾洛伊霞心里想。只要我不提,他不问,也许,就可以过得去。他们还是同学,不会变成伯爵小姐跟穷留学生。大纲的每一段文字,米海尔都问过她的意见,非要等到她点头同意了,才算定案。她试着对他的草稿提出疑问,米海尔诚恳的回答并询问她的看法。她一向自认为文静寡言,然而那天她第一次说了跟男人一样多的话,滔滔不绝到令她内在的淑女教养感到不安。结束时,她忍不住问他:
“您会觉得与一个女性讨论问题很困扰吗?”
米海尔楞了一下,随即笑起来,“现在不是在开舞会,我不想假惺惺的说跟您这样高贵的女孩交谈是我的荣幸,”他的率直令人吃惊,“当然我还是感到很荣幸啦,因为您很敏捷,而且思考很有组织,文章写得很有条理。有您这么强的伙伴给了我信心,反而是我应该担心我会造成您的困扰。”
“这是我所听过最大的赞美。”虽然听到“高贵的女孩”令她感到话中有话,但她忍不住对他行了一个屈膝礼。他被这动作弄得有点窘,只好立正对她鞠躬,一弯腰发现自己还穿着围裙。两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