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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2433年5月27日

      今天是布拉曼生首都兰德尔堡大学七个学院一同举行毕业典礼的日子。十三年前,布拉曼生王国经过浴血苦战,击退了北方赛纳芙帝国的大军,换得了国境的绥靖。

      从守望小木屋参加完胜利周年纪念仪式,已经早上十点钟,国务大臣施里芬伯爵的长孙女艾洛伊霞.冯.施里芬没有继续与祖父一同行动。侯爵大道上另外停着一台马车,那是她吩咐管家在仪式结束后为她准备的。伯爵扶孙女上了马车后,就跟着军务大臣与王储一同离开。马车里等着她的是她的表妹塔玛拉。

      “啊,谢谢你来接我!”艾洛伊霞坐定后,用手绢擦了擦额角。在没有遮荫的台子上待了两个小时,她被晒得冒汗。塔玛拉体贴的把自己的折扇递给她,艾洛伊霞感激的微笑接过。

      “你的脸红扑扑的,是被太阳晒伤了吗?”塔玛拉看到比平日焦躁的艾洛伊霞,关心的问道。

      “喔,没有,是市民太热情了。”艾洛伊霞摇着扇子,有点心不在焉。

      “我刚刚离开的时候,正好遇到有个人送信给你。”

      “是吗?”艾洛伊霞轻描淡写的回答,虽然这个消息勾起了她心里另一方面的焦躁。

      “不是邮务士,是专人送来的。本来管家要收,不过,姨父刚好经过大门,就把信拿去了。”塔玛拉没跟艾洛伊霞说的是,这个时来兴起的信件检查,后面还伴随着一阵训斥:训斥那个现在不在家里的女儿。但她即使隐瞒了这个部份,艾洛伊霞还是猜到了。

      “所以你出门的时候,我的父亲在家里不高兴吗?”艾洛伊霞.冯.施里芬还能维持冷静的外表,乃是基于她对父亲的了解。长久以来台面上台面下的反抗,使她锻炼出这种制式的态度。爷爷虽然极度宠爱她,但是她终究是要向父亲低头的。她心知肚明,这两年来躲躲藏藏的出门、上课、读书,那都只是躲个表面,每隔两三个月,父亲就要逮住机会痛骂她一顿,最近一次出现的句子包括“赶快给你找婆家”云云。她只能想办法找祖父在场的时候与父亲见面。她有时也试着去同理父亲在家中的挫败感,虽然不管从那一方面看,她这两年来去大学厮混的行为,已经严重违反了她的本分。

      女人读书,然后去当个老灰衣,是吗?艾洛伊霞不这么认为。心智清明的喜悦与孤独令她着迷,可是享受这种喜悦的女性也总有面对现实的一天。她老早就厌烦于舞会上眉来眼去的调情,然而出于身份与义务又不得不如此。十六岁的那个秋天,艾洛伊霞是被何等盛大的排场送入社交界,初次露面的场面隆重得她自己想到都要惭愧。当她听说当年一起进社交界的女孩竟有一半已经订婚的时候,更惭愧了。三年来,她穿着朴素套装的日子多于华丽的礼服,晚上埋首读书的时间多于玩乐,甚至有尖酸刻薄的人说,他最后一次看到施里芬伯爵长孙女参加舞会,是三年前格拉赫男爵外放的饯别宴上。某种程度上自己大概是声名狼籍了,这是她听到这个尖刻耳语时的感想。格拉赫男爵外派后,每次舞会、茶会、什么乱七八糟会,她都要面对怀着各种心思的男人女人,轮番问她对于某人订婚、某人结婚、某人高攀、某人低就的看法。

      “美丽的您令我心动不已,可惜心里只有温圣斯.冯.格拉赫男爵,这是全兰德尔堡的上流社会都知道的事情。”换言之,我不会勉强您与我进一步交往。大半年前,有个年轻人在舞会上与她共舞,为了展现自己的神通广大和绅士风度,用深情款款的语气讲了这么一句不得体的话。她吃惊的发现自己在周围的人眼里,“痴心等待外交官归来的小姐”形象,远大于令她父亲气急败坏的“整天忙着念书”。那年轻人看她的眼神,有几分可憎的怜悯,让她怀疑自己好像成了廉价爱情小说里面立誓守贞,准备老死修道院的孤寂少女。她尴尬的结束了舞蹈后,这才想起这个年轻人是政治系二年级班的学生,在兰德尔堡大学校园,来来回回擦身而过也许有个五六次。第二天她到校旁听时,在校园里远远看到那人,想到他的恭维与眼神,她只想大笑。刚要笑,身后就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那个人很有趣吗?您在笑什么?”

      站在她背后的是米海尔.兰铎夫斯基,赛纳芙来的留学生。个子高,黑发黑眼,说起诺杰曼语总是冷冰冰的。她回头,给他一个毫无心机的笑容,感谢他解救她免于尴尬回忆的折磨。上个学年末,他们一同完成了“权力关系”课程的期末报告,题目是“贵族政治的权力关系”。虽然她是旁听生,可是在全班没有人愿意与赛纳芙留学生同组的状况下,莱特教授将他们指定为同一组。这份报告用呕心沥血形容并不为过,最后拿到了3A的满分成绩。因为很多原因,米海尔不能在宣读报告时向所有的人感谢她,提到她的贡献,可是当结束后,教授们破例为他鼓掌致意,据说这是政治系十年以来的第一次。那无疑是她人生的高潮,第一个高潮。

      刚刚在守望小木屋的纪念仪式中,艾洛伊霞看到了米海尔站在路边花台上,他们交换了属于他们秘密的笑容。这是两人相识以来,她第一次完全盛装,以她真正的地位身份在他面前出现。从初识起,她一直很小心的观察这个黑发青年看自己的眼神。或许他留意过自己的外表,但是他从没有与她谈过她的美貌。他们尊重对方的想法,就像是一对真正以知□□往的朋友。她不需要倚在他臂弯中跳舞才能维持话题,也不需要避谈自己最近读的书,更不需要掩饰自己旁听生的身份,一切都那么畅快而美好。日后她把这样的美好称之为自由。富家千金多半将自由定义为不受拘束的打扮与游乐,可是,就在那个大专题报告的鼓掌致意声响起时,她终于能从华服首饰饮宴跳舞中抬起头来往远方看,看到那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一片开阔的舒坦和惊喜。

      然而米海尔此刻已经见过了她的美丽盛装,意味着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自由已经蒙上一层阴影。以她的标准,米海尔颇英俊,看得出家世教养样样良好,即便他总是穿着洗干净的旧外套,住在一尘不染的老旧公寓里。他们已经约定今天要在他的公寓中喝下午茶,她一方面衷心期待着这个约会,另一方面那也意味着他们即将结束这段日子,怀着感谢与温柔,互道珍重。

      她刚才看到站在花台边上的米海尔已经穿上华丽庄重的学位袍,那令她感伤。上次看到学位袍,是温圣斯.冯.格拉赫毕业的时候。温圣斯毕业前已经被任命,因为外派时间较早的缘故无法留校参加毕业典礼,不过他却邀请她参加系上特别为他这个跳级优等生举办的小宴会。他穿着同样的袍子,已经是个神采飞扬的新出炉外交官,她盛装而热情地分享了他的荣耀。在众人起哄下,优等生温圣斯走上前来亲吻了她,显得那么笨拙而不及格,她始终记得亲吻当时,手指滑过他华丽袍子上那三条丝绒饰带的舒适触感,还有滑过时悄悄测量到布料下他手臂的轮廓,这些触感、轮廓与他不熟练的吻形成了完美的结构,在她记忆中发酵。虽然旁观的人可能会担心这个亲吻是否出于勉强而不是出于羞涩。

      奇怪的是这样不善调情的他却掳获了她的注意,或许是她的反骨作祟。人们看到的艾洛伊霞,像她母亲,文静、纤细、优雅、脆弱,还具有最符合“娇贵”形象的、不是很强健的身体。可是她却有着跟外表大不相称的固执。她表达固执的方法,比起她那凡事大鸣大放的妹妹柯拉拉,要来得更冷酷、更低调。这种坚定的冷酷低调让她父亲无可奈何。温圣斯爱不爱她是另一回事,但是她对温圣斯却是进入固执层次的选择,同样也被她的父亲视为不服从的表现。艾洛伊霞苦笑着,望着马车窗外。已经来到约瑟夫大街,就要到家了,门里尚有一场风暴要抵御。她收起折扇,闭上眼睛深呼吸,准备全身上下的武装。

      “我父亲说了什么?”睁开眼睛的艾洛伊霞一面把折扇还给表妹一面问。塔玛拉顿了顿,眼中露出一丝不安,说:“姨父说:『如果她敢去找那个赛纳芙来的野孩子,我就打断她的腿。』艾洛伊霞,他真的很生气,真的。”

      马车重重顿了一下,已经停在大门前了。电光石火的瞬间,艾洛伊霞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随着马车停下的振动在心里泛开。最坏的状况,她无法赴午茶之约。无法赴约。她自傲的信用,那个让她在米海尔面前充满自尊的承诺要瓦解了。艾洛伊霞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害怕爽约,恐惧使她心里不寻常的尖锐刺痛起来。在虚虚实实的社交场合,爽约有时候可提高身价,也是女士测试男性诚意的手段之一,但在她与米海尔.兰铎夫斯基自由而平等的关系里,她从不需要使用这种方法以证明自己的价值。

      这邀约对她如此重要,尽管他们笃定要分离,无论如何,她不能不见他这一面。在父亲可能的盛怒威胁下,这不再是“想要”,这变成了“必须要”:她想跟他说说话,一同喝茶,在那张老旧的餐桌边,再一次坐在有小座垫的椅子上,望着窗外的风景,那条有如兰德尔堡血脉的埃伦茨河就在窗外,鼓动着整个城市的心跳,从他们眼前流过。有几次,他们放下书本一起望着埃伦茨河发呆,还有几次,他握着她的手,凝视着彼此,两人之间只有茶杯氤氲的热气静默着升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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