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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扣地般的尴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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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毅郡王携家眷留京,不过月余,满京已传遍了郡王幺子的纨绔之名。
地下赌坊的汉子竖着眉毛拍桌,气哼哼恼他赌技高超。花街柳巷的姑娘拿团扇掩嘴嬉笑,羞答答夸他神武不凡。
大抵是风流韵事传播得总是广些,就连我偶然一次出宫,酒楼里听着隔壁厢高谈阔论,都有人调笑着敬酒:“夏兄手段,吾等羡慕不来呀!七次郎果真名不虚传,在下敬你!”
七次郎?什么虎狼之名!
我吃到嘴里的一筷烧鹿筋险些没把我呛死。
但一想到我几次夜间暗探,都误撞其房事,顿时又觉得此诨号过于贴切了。
因此我便改换策略,白日里以皇帝的名义请他入宫。要么邀他四处走走,要么请他陪同下棋、听戏。只是一见他郎朗眉目,思路总要跑偏,不由自主就会瞟瞟他两腿之间。
其实我纯属羡慕罢了。
年轻时做事是急躁了些。接连十多日如是,不拘小节如他也觉得不妥,再相邀便托病婉拒了。可怜我挖空心思,最终也没再从他身上探出一星半点龙气来。
是以我认为那手炉上沾染的龙气乃是他某位兄长的,以致耽误许多大事。
说来我这样的人,虑事不详又妇人之仁,哪里适合掌握权柄呢?到头来害人害己,尸山血海里细细结算,无一处因果不是我的罪过。
思绪晃远。景泰帝脚步一顿,松手放我站稳,又把我的神思拉回来。
定睛看去,原来已到了一处巷尾。一匹通体赤红的骏马正候在一棵榆树下。见到来人,忙兴奋地打了个响鼻。
我有些惊讶:“赤风?”
景泰帝走到近前,摸了摸马儿:“赤风年初病故了。这是它的儿子,长念。”
我闻言一愣。
不等说什么,他已解开马绳,认镫而上。
“上来吧。”景泰帝提缰睥睨我片刻,朝我伸手,“长念不像它老子脾气烈。”
他的话没头没尾,我却听懂了。
我与赤风,自然是很相熟的。它曾把我颠下马许多次,看我趴在地上狼狈地抽气,它就嘲笑般长嘶,绕着我一圈圈撒欢似得跑,幸灾乐祸不要太明显。
要不是我和夏征遇险,我的战马摔断了腿,它这烈货怕是一辈子不会让我骑一回的。
那一年我二十岁。康王叛变,自幽州始,短短半年将雍、青、兖三州大部占领,直享半壁江山。我作为国师,得戾帝钦赐尚方宝剑一口,前往阵前督战,而东翼郡王则乃勤王之表率,他府上除世子外,其余三子皆披挂上阵,自然也逃不脱夏征。
当年我毕竟年纪尚浅,三军将领多有不服,在彼境况下,我唯有选择令尚算相识的夏征相助。我对行军布阵一知半解,然而精通各类术法,夏征则正好相反。我同他相互配合,几乎所向披靡,在敌军中甚至有“闻夏蓝色变”的说法。
某日,我们共领一队约百来人查看地形,不料遭遇突袭。对方以三十倍的兵力八方夹击,很快我方便死伤惨重。夏征本身功夫不弱,我也尚可自保,两人且战且退,然而眼看危急。无法,我只好祭出自己的本命法器,阴木簪,以心头血染之,唤出恶鬼无数,方将来袭人马悉数杀灭。
然而,在自身虚弱的情况下释出此等妖邪术法本会遭到反噬。敌军虽覆,我也伤重。夏征先前为护我臂上亦中一箭,也是鲜血长流。
他勉强止了血,又替我拿脉、探了内息,心知我的症状非他可解,便将我扶到赤风背上,自己也坐到我身后,取道回营。
回营途中又遭遇几股流军,他俱是能避则避。渐渐路行荒僻陌生,倒也安全不少。那后来我们统共用了十多日才终于逃出生天,在那十多天里,我和他一直是同骑一马,同宿一穴。说起来,我与赤风、与他,也是很有几分情谊的。
无奈世人最擅长抛却的便是情谊了。
患难与共完毕,接下来刀剑相对。我至今不太明白,我的阴木簪如何好端端地竟然断裂,累我在园平一役中大伤本体,从高马栽落,昏迷整整十日。
待到十日之后,大势已去,江山易主。我置身于太政殿中,醒来四壁萧索,烟冷茶凉,万籁死寂中惟闻一个惶惶的心跳,近在耳边。我抬眸,见到的是阿淼那冒出胡茬的下巴。
我再无心追问他为何粮草久久不至?为何行军动向会被敌方得知?又或者,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心心爱爱的皇后娘娘,或许已经背叛了他?
我以为,他在大势已去的时候选择同我赴死,其余的便再不重要。
自然我更将夏征的暗处阴谋抛在脑后。身为术者,本命法器同身家性命同等重要,是绝顶的机密。我的那根木簪,连阿淼也从未得见,除了夏征,又能有谁知晓?
我只恼恨自己愚蠢,竟曾以为他算是我的朋友而不加防备。回忆从前,也越发觉得一切都像布局精良的一场豪赌,他是稳坐高台冷眼相观的庄家,而我,不过是瓮中蹦跶得最欢快的那粒骰子。
实力悬殊,只好惨败而亡。
现下我虽则没有“亡”成,却再沦落到同他共骑的境地,一面在心里否定他排斥他,一面不得不被他铁铸似的两臂环绕,也果然已是惨败之极。
我在心中长叹。
我握住他的手,借力也跨上马去,正坐在他的身前。
任马疾驰。待到林瑶城外,已是天交三鼓。
城门已闭。我二人先后下马。他沿着城墙走了几步稍作观察,转头问我:“你能上去吗?”
我心知城墙高峻,纵然景泰帝轻功绝佳,背负一人想徒手攀上也将颇为费力,故而我得自寻办法。
我忙回答:“不敢劳动皇上。臣还有几张轻身符,能过去的。”
景泰帝不急着入城,先纠正我:“出门在外,为避耳目,蔚明兄还是像以前那般,称我夏四即可。”
我岂敢叫他“夏四”?便道:“一切凭夏……夏爷做主。”
他颔首,不再多说。我舒了口气,给彼此均添一道隐身符以避人耳目。很快我俩便顺利翻过城去。
边陲重镇,宵禁自然严格。不过我俩都贴着隐身符,一时倒没什么顾忌。
进了林瑶城,离军营其实还有一个时辰的距离。思及景泰帝万金之躯,总不好让他一路步行过去,我略作思量,想起有个故人的亲属在城内置办了产业,便打算去借两匹马来应个急。
说是借,其实和偷也无甚区别。我向景泰帝一说,他眉头就皱起来,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
“蔚明兄交游实广,竟在此处也有旧识。不知是哪位朋友,夏某可有缘一见?”
我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刮子。叫你心眼实!你就说偷马不行么?扯什么故人亲属置办产业??
我打着哈哈试图蒙混过关:“升斗小民哪有那福气,能见天颜?何况皇……夏爷微服到此,自是不便多见外人的。呵呵呵……”
景泰帝挑眉:“蔚明兄这意思,你算是我内人了?”
我险些咬着自个儿舌头。
不等我胡言乱语,景泰帝突然话锋一转,挥了挥手:“不是要偷马?早去早回。”
我被他上上下下悠了一遭,一颗心砰砰直跳,再不敢多嘴半个字,应了声赶紧去了。
循着记忆里的路线,我很快找到了目标。转过一个墙角,绕过两棵蓊蓊郁郁的云杉,抬头看去,门楣上挂着朱漆的牌匾,读作“俞府”。
故人已多年未见。故人的宅院却一如昔年。
我按下胸口试图翻涌的酸涩,借着轻身符的余力,跃过墙去。
宅子看来深的很。穿亭绕廊,走了片刻功夫,才总算看见马厩的影子。
上去解了两匹马牵出来,我认蹬而上,一手拉着另一匹马的缰绳,缓步向院外踱去。
正踢踏了没多远,静夜中忽闻哧的一声轻响。我心头警钟刚作,还不及踩蹬借力跃开,马腹下倏地射出数道金光,以迅雷之势,将我整个捆了个结结实实。
——有人对我用了“捆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