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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千古任性一帝 ...

  •   曙光微明。

      舞姬睡饱了醒来,对自己的失态向我含羞带怯地道歉。我无心敷衍她,挥挥手让她赶紧从床上马不停蹄地下来,自己则翻身一倒,呼噜噜补了一觉。

      睡中照例做梦。坍圮的城阙,烧焦的旌旗,背上逐渐冰凉的人;马蹄声从四面八方涌来,玄衣的王者,一剑划开天地……

      一阵刺痛。我的腿猛地一抖,人惊醒,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胸前,触手是平整干净的衣裳,方呼出一口虚惊一场的浊气。

      刚吁完忽觉周遭气氛有异,平白的撕张压迫。我扭头往旁一瞧,整个人赶紧连滚带爬地跪在了地上:“皇皇皇皇上!”

      玄衣点墨,玉冠堆雪。敛了气息坐在桌边的人像生宣上一笔正楷,力透纸背、黑白分明,可不就是大宁天子,景泰帝?

      “平身罢。”景泰帝对我抬抬手,“朕乃微服出宫,蓝卿莫要如此高声。”

      我被他的突然出现击中,还没能回神。赶紧依言起身,立在一旁喏喏应是,一面眼珠子往门外瞟:真他娘的见鬼,皇帝驾临,怎么袁知府这蠢货,一点动静都没有?

      景泰帝用食指轻扣桌面:“蓝卿不必狐疑。朕孤身前来,不便惊动旁人,是以无人接驾。”

      我惊讶回视,撞上他古井无波的眼睛,又慌忙低头,唯诺道:“皇上,您出宫不带侍卫,会不会太过冒险?”

      立国刚满一年,四海尚未靖宁,你就敢随性乱跑,可真不怕死。

      景泰帝闻言低笑一声,翻手给自个儿倒杯冷茶,饮尽,方道:“朕自认功夫不弱,何况身边还有蓝卿你在。”

      他一顿,我正待惶恐,便听他补充,“除非,蓝卿会亲自制造些险恶,让朕来冒一冒。”

      我的汗毛从头到脚立了起来,赶紧替自己澄清:“罪臣不敢!”

      我当然不敢。

      我不敢的原因有很多。首先因为他算盘打得完美,微服在外身边只我一人,但有不测则必是我的罪责,我不能妄动。其次,他乃天生帝王,浑身龙气沛然,我身为术者顶多只能令他受伤,却不能致命,到头来反而折损自己寿数,并不划算。

      再次,一切的一切,都还未到最佳时机。

      这三点,我相信以景泰帝的智谋,看不出是不可能的。

      他一定知道我心存害他的念头,却也知道并非当下。以他这样性格,有充沛的自信力,喜爱凡事牢牢捏在掌心。在他心中,我或许好比那铁笼中的困虎,再凶恶也逃不出他的桎梏。是以,魏朝覆灭后他不砍我这“第一妖邪”的头,反而将我软禁在身边,大约便是想体会一番驯化野物的乐趣。

      把自己比作野物总觉不太妥帖,唔,姑且比作善啼的黄鹂吧。

      我这只小黄鹂儿在景泰帝跟前往往冷汗涔涔。自古难测是君意,我能观星算卦卜算出他的大致命轨,但某时某刻的小细节小心思,却只能靠猜。

      无奈我这人一向愚钝,委实不知,他此番有此一举,及此一言,到底是兴致所致玩笑说来呢,还是早有预谋、旁敲侧击?

      猜不出,亦不敢问,只好使我惯用的一招:臣下跪,臣有罪。

      “皇上英明神武、天下无敌,罪臣对皇上的敬仰有如黄河之水……”

      “罢了罢了。”我的马屁大约太赤裸裸,景泰帝一点也不觉得受用,皱着眉打断,“连阿谀人都学不会。你这般蠢笨,居然能在魏广原手下混成国师,老天着实瞎得不清。”

      我心里一个咯噔,呆了一呆。

      魏广原。

      这世上恐怕只有景泰帝一人,还在称呼他魏广原。我记得前朝的臣民叫他顺平皇,当朝的百姓恶称他魏戾帝。而我,我喜欢叫他,阿淼。

      他曾浑不乐意地对我说,当世除了他仙去的母后和皇祖母,我是第三个敢这样叫他的人。

      “你叫了我的乳名,便也该告诉我你的。”他说。

      那是一个午后,深秋。我站在修竹之巅,临风摘下最顶端的竹叶,悠悠吹了一只山曲。曲终,我低头看向地面华衣弱冠的年轻皇帝,微笑道:“我叫子宁。”

      终我一生,也再回不去那样纯粹的时候。

      想想也是蛮伤感。

      我正沉浸在悲伤的河流里,景泰帝突然用随身短剑的剑柄抬起我的下颌。我猝不及防和他四目相对,正撞进他沉如渊薮的眼瞳。

      “和朕说着话都能走神,想来朕吩咐你的事,你也是敷衍。”

      从抓获我、特赦我、软禁我,这一年时间里他总共只吩咐过我一件事。我赶紧表忠心:“罪臣!时刻不敢稍忘皇上交托之重任!”

      “好得很。”景泰帝棱角分明的脸上一派严正,看不出一丝旁的情绪,“你便来同朕说说,关于林瑶关大将陈曙被刺身亡一事,你可查出什么了?”

      我松了口气。终于谈到正事了。

      陈曙,北郡人士,绿林出身。二十岁入戎狄王麾下,为偏将军。后戎狄王因王权斗争,为次子所杀。未免遭斩草除根,陈辗转出逃,机缘巧合入时东毅郡王府,为郡王幺子夏征赏识、收作幕僚。这幕僚一做,便是近二十年。

      二十年里陈曙南征北战,以军纪严明、决断果敢、武艺高强而名震天下。他的部队所向披靡,他本人更是身先士卒,为如今大宁朝的江山立下了岂止汗马功劳。

      然而这倒并非我敬重他的缘由。纵观历史,我只是极少见到像他那般识时务知进退的聪明人,帝王宝座一稳,便主动献上大半兵权,请缨到林瑶关这样春风不度的荒凉地界,做一位守将。

      他出关那日百官相送,我也在人群中。见到中年将军风霜铺面,依然威武昂藏,雄姿英发,是真英雄本色。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暗暗好一声喝彩。

      但谁又料得到英雄并非死于沙场,反而毙于枕榻?

      就像当年无知,我也是如何推卦占卜,都没算到那点崛起于东毅王府的真龙之气,竟然出自他夏征、小小一个偏房幺子身上。

      可见造化弄人。

      如今夏征成了景泰帝,倒还念着陈曙这些年的功劳,不忘亲自过问此事。若是陈曙泉下有知,料想也该含笑。

      我暗自唏嘘,脑中斟酌一番,觉得姑且先别把猜测说得太明确,便含蓄道:“回皇上,关于陈将军被刺一事,罪臣虽风闻了一些消息,然而并不敢妄下定论。实际如何,罪臣以为,还是应当先验过将军遗体,才能找出真凶。”

      景泰帝含义不明地笑了一笑:“朕同蓝卿一样,也‘风闻了一些消息’。据说,那刺客于夜半突兀而来,以妖法吸干陈将军浑身精血,又突兀而去。”

      他顿了顿,拇指开始无意识地摩擦着短剑吞口处一颗墨玉珠,一如他一直以来杀气暗生时的模样,“朕打耳一听,便不由想起那么一类人。”

      ——术者。

      他不明说,我也知道,术者再度触及他的逆鳞了。

      我无声长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只能第三次跪地叩头:“罪臣,万死难辞其咎,请皇上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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