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雍华》亦人

6、第六章 康熙

　　康熙！面前的人居然是皇阿玛。

　　为何……竟是他在此？胤禛不明白。其实，胤禛也曾猜想过，谁会是第一个来庄子的。

　　“皇……阿……”既然醒了，礼不可废，况且，康熙爷的意外到来，确实让胤禛在这一刻有了动容，然而，刚张嘴出声，只觉得喉咙口似乎烧得厉害，又是一阵干涸撕裂的痛，嗓子沙哑极了。

　　康熙原本是看着如今安静沉睡的儿子有些出神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四似乎就变得沉闷寡言，只是，再沉默，也不会是如此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模样，康熙爷为此稍有些心痛的感觉，又想着，以后这孩子若是乖巧，便多照顾些吧。

　　感觉到床上人儿的动静，再看着胤禛想要撑起身子，一脸诧异地张嘴要喊“皇阿玛”，康熙爷听见那实在称不得顺耳的嗓音，赶紧抢着开口，“行了，你正病着，别说话。”顿了顿，又添了句，“非常时候，心里记着规矩就行，礼就免了。”

　　康熙爷说着，竟也还伸出双臂来，动作自如，俯身上前面对面抱着胤禛，将儿子从被子里托着稍稍往外挪了挪，拿过软垫让胤禛靠着坐了起来，且细心地又替胤禛取来毯子盖上。

　　胤禛便微微张嘴、僵着身子任由康熙爷摆弄，心中早已乱了。

　　康熙爷转身取了还温热的茶水来，“先喝口水，你昏睡了整整两天多，嗓子必定干涩得厉害，来，慢慢喝。”除了胤礽还小的时候生病时，帝王几乎未曾如此细心照顾过哪个？

　　胤禛想要接过茶杯，却发现怎么也没力气抬起被埋在毯子下的双臂，眼看着康熙爷亲自将茶杯送到嘴边，胤禛垂下眼帘，就着杯沿咪了几口，就怕喝得多了引得咳嗽不止，到时候怕是更加尴尬。胤禛心里只想着快些结束，好一个人静一静，需要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未曾注意的？

　　还是祈安的时候，有林萧护着，自己大可以不管不顾。然而，如今他又做回了爱新觉罗胤禛，这个地方，这些人，总是防不胜防的，胤禛实在无法忍受，事态脱离了掌控。

　　等康熙爷转身将茶杯放回桌子上，胤禛愣愣盯着皇阿玛的背影，脑子里将刚才那一幕幕仔细重新回忆，片刻之后，迅速得出了结论。于是，胤禛终于暗暗松了口气，因为，这才想起，刚才康熙爷那句“你昏睡了整整两天多”……便意味着，皇阿玛也并非是第一时间赶来看望自己的。

　　胤禛无法言明，想明白了这一层，此刻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可曾有一丝的失望？如果，皇阿玛的确是那晚趁夜出京赶来看望自己的呢……

　　看儿子依旧满脸的疲惫慵懒，病态苍白的脸上又是许多的小颗水痘，康熙爷皱眉叹息一声，这才唤了门外守着的李德全，去把赵直儒叫来替四阿哥把脉。

　　天花或许可怕，在这个年代，离死亡很近，但是，在康熙爷心里，更可怕的……是独自被病魔缠绕、那近乎趋人绝望的寂寥。康熙早没了孩提时代的那些多愁善感，然而，看着眼前的胤禛，那些以为逐渐被遗忘的，又浮现出来。

　　胤禛也经历过天花，那时却总有林萧守护陪伴左右，那是一段即便浑身痛痒难耐、却依旧甜蜜温馨的日子，回忆中，是满满的暖意。

　　而康熙爷幼时关于天花的可怖记忆，因着此番老四胤禛得病，帝王被揭开伤疤，于是，帝王眼中看到的，忽略了胤禛那份折子上颇为明显的字迹差异，忽略了胤禛醒来时颇为多变、不加掩饰的表情，更是忽略了往日里谋算防备着的皇室争斗，这忽略了许多东西，似乎，康熙爷的目光已透过胤禛，又看到了很久以前的那个小玄烨。

　　耳边听着赵直儒回话，康熙爷紧皱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无疑，胤禛此番感染天花，是危险的，而究竟有多严重，甚至牵扯了生死……赵直儒是个忠恳耿直的医者，对四阿哥的病情，他并未有所隐瞒。

　　四阿哥这会儿，并不乐观。

　　赵直儒已经告退离开，病房中一阵沉寂，最后还是李德全端着药碗进来才打破了沉默，还是康熙亲手给胤禛喂药的，看着黑乎乎的东西，胤禛实在觉得反胃想要呕吐，却因着康熙在跟前，胤禛仍是干净利落地一口将汤药吞了。

　　后来，再一次因药效发挥作用而脑袋昏沉的胤禛，耳边响起了康熙爷的话，“没事，一定会没事的，会挺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胤禛十分的敏锐、或者是敏感，能够感觉到，帝王这话诉说的对象，并非纯粹是眼前床上患病的儿子。

　　胤禛感到，大手掌不停轻抚着自己的脑袋，其实那掌心带着温暖，然而，思绪迷糊中的胤禛，心底仍旧是冰凉。

　　其实，自打得知胤禛患了天花，还私自先行离京去庄子隔离，康熙爷就趁着夜色第一时间出宫来了这北郊的庄子，带着太医院医术最好的赵直儒。

　　而刚才胤禛第一次醒来瞧见康熙爷，其实这已经是帝王第三次出宫来这里探望儿子。康熙爷的这一番作态，倒是让苏培盛等人颇为高兴，主子爷得了万岁庇佑，一定能够后福绵绵的。

　　随着胤禛再一次昏睡，康熙爷又在房中陪了一炷香的时间，仔细吩咐了赵直儒一定要将四阿哥治愈，才有些不舍地回宫去。他是帝王，朝政当前，自然晓得轻重，这几夜来陪着老四，已经是康熙爷一反常态了。

　　康熙自个儿在心里解释，拘着胤礽他们，严令任何人不许在四阿哥病愈前私下接触，是因为明白天花的可怖，怕胤礽也染上了。然而，又不忍心胤禛这孩子在受病痛折磨的同时，还要忍受那种被亲人抛弃的寂寥和绝望之感，所以，康熙便亲自出宫，即便胤禛昏睡着，他这皇阿玛也每每都在床侧陪伴些时候，今夜见胤禛醒来，康熙觉得老四应该能明白他这做皇阿玛的心意了，所以……

　　此后两个多月的治疗调养，胤禛虽然时常能瞧见李德全奉旨送来许多吃的、用的、甚至是玩的，却再也没有见康熙爷亲自出宫来此。

　　听说，准葛尔那里，战事正吃紧。

　　李德全料定了万岁爷心里有这四阿哥，所以每次前来庄子上都不敢稍有懈怠，自然也还帮着万岁爷圆话，却也是事实，康熙爷在紫禁城忙着。

　　对此，正享受清净日子的胤禛总是一笑了之，偶尔也会提笔，倒不是正经的折子，而是寥寥数字的家书写给康熙爷，但却多是客气疏离的话，让帝王瞧着难免有几分莫名的失落。

　　甚至有一次，凑巧康熙爷心中为其他事情烦忧，又见着李德全稍带回来的“家书”，感受着胤禛这小子的“不识好歹”，康熙爷一气之下，将信纸撕了又撕……最后，李德全偷偷捡了起来，花了大功夫拼接好了，藏着，就怕哪天万岁爷惦记起来。因为，之前的那些，万岁爷都整整齐齐摆进檀木盒子里保存的。

　　其实，胤禛的本意是，不愿再多花心思在讨好那位帝王父亲身上，所以，面对李德全言语中的频频暗示，胤禛便将计就计写几个字儿去给康熙爷添堵。挺有几分孩子气。

　　果然，帝王恼了。

　　然而，胤禛在庄子上一呆就是两个多月，赵直儒得了康熙爷旨意，更不敢对四阿哥的病情有丝毫马虎，而且这赵老头本就是倔脾气，若没将四阿哥的身子调养好了，根本不肯松口“放人”，毕竟，四阿哥这回病发，还是在他老赵的得意门生罗晋瑄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老赵他心有愧疚，便更用心几分……当然，这倒正中了四爷的心思，乐得清闲。

　　此番一病，再次从鬼门关游走一回，胤禛这性子，越发的淡然出尘了，索性将前世那位“四爷”的作态照样搬了出来，竟是遣人寻了高僧开光的佛珠手串，打坐念起了清心咒。不过，这位雍正爷心底究竟作何想法，就无人可知了？

　　这不，两个月，时间也不短了，康熙爷从一开始恼怒老四这小子“不识抬举”，到现在，竟是把胤禛一连串的“反常态”作为，视作是稚子病弱、撒娇使性子、争宠呢！

　　于是，康熙爷脑中自行想象一番，那个病中苍白的少年，是如何一副欲言又止闹别扭的模样，帝王心软了、也心疼了，哎，老四虽然少年老成，可毕竟还是个孩子，自小又是被佟佳氏宠着护着的，如今这性子，怕是因为觉得朕冷落了他、亏待了他，哪里能全然领会朕的一番苦心。

　　康熙爷，悟了。

　　其实，是康熙爷您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