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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决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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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若谷很讨厌在深夜里不知不觉的清醒,因为这就意味着她开始有时间独自一人在黑暗里面对真实的自己,然而在看清一切之后的她必须做出决定,对于一个患得患失的人,逃避才是最好的办法。
但越想逃避的时候,时间就愈发漫长,在消沉中堕落的同时,身边的每一种动向都让她不得不驻足,有的事情,你以为你骗过了自己,事实上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所以她不喜欢在这种时候喝酒,佳酿是不可如此糟蹋的,须得留给离别时的泪渍或是张灯结彩是高歌欢笑,既然已经到了不得不做的地步,那么任何一种无谓的挣扎都是枉然,如果一心堕落何苦拉上美酒垫背。
从撑起的窗檐有隐约的咯吱声传来,紧随其后的来自深夜的凉风,是刺骨的,把屋子里所剩无几的暖意驱散,摇曳的烛火似乎轻轻一碰就会覆灭,留下真正的黑暗,黑暗会徒增睡意,使她终于下定的决心付之东流。所以她起身去把窗合上,然后裹着一床驼绒毯子坐在藤椅上。
然后她告诉自己,她看到了希望,一个模糊而又清晰,却无比有力的希望。
在那道昏暗的光线里,那个坚定的昂首,即使穷途末路,仍然不懂得过且过的不知好歹。
万物好生,但是并不代表绝望不存在。消颓是一种常态,来的早晚取决与你给自己找的理由,括她自己在内的常人,总是不断的在坚守和放弃两种理由里权衡,直到有一天心头的秤杆挑不起坚守的一边,彻底败下阵去,即使身体力行着所谓道,心里道却走投无路了。
但如果一个人心里没有杆秤呢。
她找到了那个没有秤的人。这个人心里是一片荒原,坚守是种子,放弃可以是耕种的契机,可以是拨开浓云的烈光,更可以是沃土或肥水。
可她无法确定,那片荒原里交织生长而出的,究竟会是什么,是恩泽的善意,还是可以覆灭天地的怒愿。
她所踌躇的缘由,就是这份不可控到令人望而生畏的结果。
可是不做,依靠权衡秤杆的自己,究竟又能撑到什么时候呢。在这道卡过不去的,是被当做护国英将的祖父,是叔伯姑婶们甲胄上那个用血淋出来的程字,是兄弟姐妹自小而大苦习。别人眼里不可动摇地捍卫着大昶的他们,早在一场又一场祭祀般的对战中彻底死心。面对那些在□□上天生彪悍的纥族人,他们不畏,可不畏之后呢?大大小小的仗她不知道打了多少场,守住了没守住,从来不取决于她,而是取决于暴虐弑杀的纥蛮。或许胜负各半,可无非都是靠着她投机取巧的本事。
太多个不寐的深夜,辗转反侧间萦绕不去的嘶吼,血肉之躯化为灰烬刹那,那些一厢情愿相信着总有归胜的年轻心跳。这些日复一日折磨着她,她可以义正言辞的辜负牺牲,可却始终学不会心安理得。
于是,除了相信那份希望,别无选择。
但豪赌的筹码,绝不该是那些无辜的安乐,她突然明白,也突然记起,或许自己妄生出的莫名其妙,将是最稳妥的引指。
她很清楚,这种莫名其妙叫做一见钟情
所以她会逃避,也因为这份莫名其妙太过惊世骇俗。同时,也是那么的不切实际。
她所受的教育,本是很明确的给了她行为的准则,但是在她看来那并不重要,因为她的规则是沙场,是在城墙上,在尸骸遍地的荒漠里抓紧保家卫国的利刃。然而于她而言的不重要,对于别人来说叫做背弃伦常,如同雪上加霜,把一个本就不幸的人拖拽入地狱。但现在,她告诉自己,该怎么做。
用一个合情合理的身份,去完结这场不可思议的交付。
于是她看了看镜中的人,伸手去捉柄短刃改掉之前侍女所修的过于温软的眉,青黛勾出伶俐的眉峰,披散的头发随意梳起,在发顶绾了个团髻,兄长的发冠,父亲的沉木簪,折光的铜镜前,笑道,虽不是英俊潇洒,也算是风流倜傥。
想来明日再与伯父讨把折扇,若是不给,便用自己视若珍宝的红缨□□换,想必他不会为难自己。
太阳很好,阳光强烈昭示存在,可以看到回廊上若影若现的灰尘。
手里的折扇是伯父满口答应下的,也不曾为难她。
扇面是竹梅争艳图,作得不好,按照伯父得说法,这种东西也就像若谷这样的粗人才敢拿出手,好在寓意不差,勉强抬得起身份,不至于被当做是一夜暴富的草莽。
事实上对于若谷来说,身份实在不是她所在意的,她求扇不过是为了那小姑娘注意不到她胸前罢了。
束缚的感觉不好,但她很习惯,披挂上马时,这都是不得不做的事,相较之而言,她反而不习惯簪花满鬓,绫罗绸缎,绣花锦鞋。
当迈出偏门的一瞬间,她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当真不可后悔了。有的事情,注定你会不计一切后果的去追逐一个不可预测的结果,因为你知道,如果什么都不做,必然会后悔。
街道繁华的程度,在清晨是不那么突兀的,一切都在井井有条的准备着,没有叫卖,没有纠纷,有的是酒坊的新酒开坛的香气,客栈小二招呼着打扫柜台的瓜子壳,就连烟花巷子,弄堂里也是冷冷清清,夜里招呼客人热情的姑娘也不知是醉卧还是累极了。梨花楼,听名字,还以为是什么风雅茶苑罢。但这是皇城里最肮脏的地方,罪臣家眷,皇家逆女,或是触怒夫君的弱势妇人,伏地乞讨的女乞儿,再者就是快要饿死的寻常人家。所有女子,迈进此处,便是明码标价的玩物,只有在被用到废弃,才会重获自由。然而想要选择死亡却又是及其容易的,偏楼有一处房梁,三尺白绫,不知已染了多少鲜血。
这无疑是地狱,所以程若谷选择这种时候,希望自己的小丫头是平安的。
程若谷自然不能贸然点她,鸨母眼尖,身份暴露是迟早的事,但自己不知道那丫头的花名,如何点她
回想起来,程若谷觉得,那小丫头应该并非是楼里有牌子的,自己偶然见她,也只是透过窗格,不过是个细微的动作,吓得想点她的纨绔人赶忙绕开,就连自己也以为她是祖父埋下下的细作,后来看了她许久才明白,她那柄埋在发里的短簪不过是故弄玄虚,那个晃眼的程字也是这丫头自己绣上的,只不过隔远了,实在看不清。
也并非着绫罗绸缎,只是细致的团花染布褶裙。
程若谷知道,她不在主楼,只在偏楼住通铺,要品级不该高,是常被使唤去干粗活,染布褶裙看似有些脱色。
所以她收回打算直接迈进门槛的脚,转头迈进一旁的偏门。
小小一处梨花楼,不知多少条美好单纯的心思,在这里堕入地狱,那个女孩子却能在自己的算计里感恩那份从来不存在的守护。
程若谷记得,在迷蒙的薄雾里,那丫头摘下那个程字,放在合十的双手间,带着诚挚的微笑说:“谁说程家军不是护着全天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