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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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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那年四月底时候,烟台到了捕虾季,他大闫家村的表姑一家赚了艘虾挂船,虾爬和蟹子就摸了几百斤,便张罗着给他寄了整箱海物,但也是同一年,大城市里头特时兴网购,快递一堆堆地憋在库里发不出去,表姑给寄的邮政,就更是拖了小半个月才辗转到林九手头。
一来二去的,虾蟹还成,鱼就有点味儿了,林九瞅着那一箱子食材,心攥着肉疼,琢磨了半天,还是没舍得就那么给扔了,去市场挑了些辣子麻椒的,想着过过油,爆炒一下,做个川北味道,也好掩去久放的味道。
于是周末就待在家里拾掇了一整天,忙忙碌碌地竟然倒腾了快十个菜,一看吃不完,忙喊那群工友们来住处,顺水推舟摆了家宴。
其实林九手脚麻利,菜做的很好。虾给背上飞开一刀,剃了肠线,上锅蒸完后密密匝匝码上蒜蓉肉末,热油刺啦一浇就能上桌;鱼用江浙松鼠鱼的做法改刀,下油炸,浇汁是麻辣口,加红辣子、长青椒、花生和豆瓣酱;花螺和扇贝都能长放,就用清淡粤式做法;余下海鲜也是做法不一,一时间竟然天南地北、各式佳肴都有了。
大菜做齐,工友也都拎着酒上门,趁他们围着茶几坐下的当儿,林九又就火炒了几个小食,拎出自己腌的酱瓜嚓嚓几下切成段儿,一并端上桌去。
刚坐下,老黄就指着对个儿电视旁一个相框问林九:
“这你哥啊?”相框里照片是林九和赵明。那会儿林九才二十多,在剧团跑戏,脸上还带点儿妆,赵明不到四十,刚蓄上胡子,穿着时兴的磨水蓝牛仔外套,两个人都傻了吧唧的,尤其是林九,笑的特不自然,像被谁揍了一拳。
“像吧?”林九起身给大家分杯子:“不是我哥,一朋友。”
说朋友俩字儿,上下嘴皮轻轻碰着,一会儿就分了。林九自个儿觉得不舒坦,就又补上一句:“嗯,我和他,比亲哥俩好。”
“太像了!”老黄竖着手指,在两个人定格的年轻脸庞上来回那么比划:“看看这鼻子眼睛的,不说是弟兄俩,我都不信。”
“真不是。”林九笑笑:“人姓赵呢。”
“哈哈哈哈,该不是叫‘照着长’吧。”
林九眯起眼睛,照片儿叫那菜肴上腾腾的蒸汽隔着,好似活了、动了,里头一个男人走出来,站在林九面前,活像照镜子。那是赵明。
赵明把整盘的虾都拉到自己跟前儿,举着筷子朝外头拨拉蒜粒儿,一颗颗地捡进林九碗里,林九就埋怨他:
“赵明哥,你说你又不吃大蒜,怎么还喜欢吃蒜蓉虾呢?”
“有滋味儿。”赵明嘬着筷子:“蒜搁油炸过之后那油可香了,比肉捞的都香。我就乐意吃这个。”
“那,赶明儿我用蒜油给你做得了。”林九看着赵明好一顿忙活,就提了筷子和他一道捡蒜。赵明嘴也可挑,蒜不吃,但里头的肉碎儿却要挑出来堆着,再放回虾上一并下肚。
“哎!”赵明急了,筷子一甩,溅了林九满手油星儿:“别介,人工的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愣神的当儿,蒸汽也就下去了。
“哪能啊!”赵九走过去,把相框扣倒:“人叫赵明。”
久没念叨过这名字,牙齿唇舌间打着架,生分得很。林九自个儿又叨叨了几遍,像是与故人长久不见后的重新熟稔一般,默念着那俩字儿。
赵明,赵明,赵明。
“照明?”这头工友们稀稀拉拉乐了:“那你快改名灯泡儿吧,别白瞎了你俩这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脸。”
都笑了,林九也跟着笑。可是,又有什么好笑呢?
筷子都还没提起来,别在腰上那个旧款式的老手机就响起来了,林九招呼工友们先吃,自己则走去隔壁卧室里接电话。电话显示那号码瞅着特眼熟,盈盈绕绕地在脑子里头转,转的林九心里直犯嘀咕,捣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接起来。
“阿九。”那声音像受到了林九方才声声句句的“赵明”的招唤,穿过了一整个年头,飘飘荡荡地摇晃着,而后一头扎进林九怀里。
“赵明哥。”林九轻轻地喊。
“嗯,赵明哥。”林九在舌头上煨着这名字,生怕凉了、生分了:“你怎么弄到我电话的?”
“你之前做工那厂子,我公司投了钱的。”赵明说,也没见声音有那种久别重逢的欣喜,就是挺平淡的,唠家常似的语气:“视察流水线的时候瞧见你了,我喊你,但你没动静儿,再去找的时候你人已经没影儿了。”
林九怔忪了片刻,仔仔细细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厂里的日子,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找了几个人,跟你工头打听到的。”
“哥,你公司挺好的啊。”林九不晓得怎么接,干脆扯开了话头:“在澳门也有生意了?”
“一直都有的。”那端,林九听见了打火机“嚓”的一声,而后嘶嘶啦啦的,是听筒上给吹了气儿,就知道赵明又在抽烟:“我是不知道你去澳门,不然给你安排安排,免得大城市里过的辛苦。”
“你,日子还成吗?”赵明问他。
“挺好的,过呗。”林九挤了笑脸出来,然后才想起来,这儿电话呢!赵明是看不见他笑的:“赵明哥,你还抽烟啊?”
“嗯。怎么的?你戒了?”
“没。我这不是想着,你年纪也大了,该戒的还是得……”
“甭跟我俩这儿谈年轻。”赵明叼着烟,嘟嘟哝哝地截断林九的话:“你也没多小。”
“小七岁呢,哥。”林九这头憋着笑:“你都四十三了啊。”
“成,还记着哥哥四十三。”
然后电话里便静了,两个人心事重重地、对着话筒深深浅浅地呼吸,声响顺着电波,从京城一路淌向了梳打埠。
“阿九。”仍旧是赵明先开的口:“我跟你说个事儿。”
林九还没及应上,那头工友就呼五喝六地喊着他去吃酒,一时间呯呯碰碰的,很是嘈杂。
“嗯?家里,有客人啊?”
“表姑邮了一大包海鲜过来,这不,搁家做饭呢,吃不了,就叫了几个工友。”林九说着,像想到了什么似的,音忽地拔高了:“唉哥,可惜你不在,我做了蒜蓉虾,还有花螺、蛤蜊、鱼什么的,都是你……”
“阿九。”赵明打断了他献宝般的细数:“我马上结婚了。”
“……喜欢吃的。”林九那句末掩在赵明低沉的话语里,倏忽就散了,特别轻、特别不堪一击,什么都不是似的。
“噢……”林九不知道要说什么,长长的噢了一声。
赵明也不说话,就在那头候着,候着林九给个反应。
林九想起他偷摸儿跑到澳门来的缘由,心里头一时间堵得慌,不该问的也问出了口:“可是,哥,你……你不是那个什么吗?”
“同性恋啊?”赵明也不生气,解释说:“恩,没差的,女的我也喜欢。”
林九饭也不去吃了,搪塞工友说家事,坐在床上,听赵明给他讲那叫罗茜的姑娘的故事。赵明讲的很是细致,连人姑娘喜欢什么茶都抖落出来,也不嫌长途电话费贵,而林九是怎么听怎么膈应,手指头抠着被单儿上一个窟窿,越抠越烂,跟心里头那洞似的,越来越大、越来越空。
林九觉得自己是应该恭喜他的,毕竟四十三了,老大不小的,早是该结婚的年纪,但他就是堵,堵的心里阵阵的酸,听罢那姑娘巨细靡遗的身世家境,就顶了赵明一句,林九几乎没这么跟赵明说过话,字字带着刺儿,恨不得把他赵明哥心里扎出血来。
“哥,我觉着人姑娘根本不喜欢你。”他说:“我都能听出来她喜欢那叫孟云的小子。”
“哥,你脑子给驴踢了。”
赵明的回答却是让林九惊讶的。
“我也没指着她喜欢我。”赵明说,他像是被自己逗笑了,嘿嘿地喷着气儿:“我就是一个人太孤单了,想有个伴儿。”
“阿九,你知道我的。我自己照顾不好自己,应酬酒喝的多,饭店又吃不惯,弄得这些年病也多了。这不是,前阵子呕血,刚查出来胃不行,住了好一阵院。”
赵明顿了顿,电话那头呼呼的,是他静静的吐着烟,那烟好似飘出了话筒,熏的林九眼圈都红了。
“阿九,哥实在不想下半辈子赖活着,找个人看着我。”
林九心里想,那我看着你啊。赵明哥,你上半辈子我照顾你好些年了,下半辈子,也让阿九照顾你呗?
林九心里又想,可当时从赵明身边儿逃开,逃到澳门,扔下他一个人在北京那灶台冷清的大房子里的人,不是他自个儿又是谁呢?
他林九,哪还有看着他的资格呢?
“姑娘三十二啊?”林九揉了揉鼻子,怕赵明听见他囔囔的声响:“比我还小呢,哥你这是老牛吃嫩草你知不知道?”
“你是没见过,看着更小,跟十八似的。”赵明打趣:“要不?婚礼你来见见?”
“嗯,婚礼我就不去了。”林九说,伸手拉开了卧室门,好让外头的响动大些、再大些,好让赵明听听,他也不是一个人:“来回车票都要钱的,我也没余粮给你包红包。”
“赵明哥,我浑身上下,可只有嘴皮子有余钱儿,就祝你和嫂子,长长久久,白头偕老吧。”
其实机票和红包都不是大事儿,林九知道的,只要他开口说要见嫂子,赵明能立刻给他定好来回机票,指不定还能反过来塞他一个大红包。赵明一直这样,不计较银子,计较情义。但没法子,一时半会儿的,林九想不出其他借口。
他可不敢去,见了赵明,他就不会想回来了。
“哥啊,我这儿还有客人,就不多说了。咱回聊。”不等赵明吱声,林九就慌慌张张地撂了电话,站起来时候手一抖,那破烂机子就顺着楼梯,一路噼里啪啦地摔下去,连个后悔的机会都不给林九。
林九又瞧见电视旁他扣倒的那张相片儿,就像扣倒了一段时光,在这段时光里头,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俩走着不同的路,这很细很长的路逐渐斜了、撞到了一起,这两个人也就碰在了一块儿,他俩一直呆在原地,很久很长。
但林九逃走了,逃的时候还傻不愣登地以为赵明会一直在岔口等着他,今天他知道赵明其实并没有。赵明的执念总是在于找个人陪,但林九逃的这么远、逃的赵明找不见他,又怪谁呢?
事到如今林九知道,他最美最好的日子,已经被他自己亲手扣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