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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章三 缘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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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月见神社正寂然矗立在白茫茫的雪原上。
朱红的鸟居在两侧八重樱萧索的枝条拨撩之间若隐若现,御荒魂似得不真切。阴沉的苍空中一小片桂华飘渺在乌云流动间,冷清寂然,宛若祗园喧嚣经过旷野洗涤后仅余一缕三味线的幽魂,在夜空中继续茫然前行。
原来,这孤立地隐藏在山麓下的月见神社,正是贺茂别雷神社的分社,亦供奉着守护着京都的贺茂别雷命,只是地方偏僻,只有附近的几个小村庄中的村人来此参拜而已。神社中亦无固定的神官祭司,只有一位巫女。这巫女的母亲曾是城中大族小姐,不知怎的,却带着孩子来村中居住,但不久便因病去世了,这孩子便由上一任的巫女翠子抚养。翠子亦为名门之后,将这孩子教育得十分完美,只是也在三四年前去世了。这样,月见神社中只剩了这名为桔梗的巫女,并几个偶尔过来充当弟子的村中孩童罢了。桔梗平日所作,也不过是清扫神社,按时上礼,上山采药,在村中巡诊之类。
兴许这也是奇妙的缘分。桔梗从未在午夜出诊,今夜却偏巧晚回,还捎带着从鸭川中救起一个“妖怪”——总之,桔梗从未见过身材这样高大的巨人,古怪的海带头,以及,受了多处致命伤却还有一口气在的家伙。那时他面色比雪还要白,身子比冰还要冷,嘴唇比胭脂还要红,如同一具被遗弃的人偶一般安静,无端地又让看在眼里的人觉得有些幽幽的怨。
冻僵了野草的残雪积留在河道淙淙流水两侧尚未化开,细小的新雪又轻轻巧巧地落下。恐怕再晚一步,这个可怜的人就要被冻死在河里了吧?
桔梗见状,心中十分焦急,便淌着刺骨冰寒的河水,将那人带上岸来。幸好此处水浅,水势又缓,并没有生出更多意外。这人身量虽然长大,却并不似想象那样重,倒像是木头做的一般。饶是如此,桔梗仅凭一人之力,硬是咬着牙撑着这个人回到神社,将他安置到厢房中,细细地包好了伤口,熬上草药不提。
却说这天夜里雪下得极轻,侧耳细听,才有微微的雪花融化成水珠的声音;纷纷扬扬地,至晨光熹微之刻,业已停了大半,犹有树梢上吹落的雪团还在随风飞舞。
奈落从黑暗的深渊中猛然睁开双目,竟然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一层棉被,被面泛了岁月的苍黄,却十分干净;嗅到屋中浓重苦涩的草药味,他隐隐地明白,自己可能是被人类救起来了。
念及此处,杀机油然而生。
倘若他此时生出的是感激之情,那他就不是奈落了,这故事也就变成单纯的美救英雄,英雄反以身相许,幕末或许也少上几丝血雨腥风,多一对一生一世一双人。
只是他是何等人物,何时沦到这等地步!
人形师的高傲不允许他接受普通人的恩惠。他在人间挣扎了几百年,什么辛酸苦辣没吃过,如果还有什么东西能给他带来一点慰籍,那只能是他亲手制作的人偶了。像他这种程度的艺术家,总从名为孤独的地狱中攫取灵感,然后给自己画地为牢。举世无双的艺术品都是在这牢狱中产生的。
他并没有恩惠的概念。
抑或只是因为从未得到过。
苇编门帘掀开一角,巫女探进来半个身子,见他醒了,便逐颜笑道:“神明保佑,您终于是醒了”,却又发觉他阴沉的目光,本来替他苏醒过来感到高兴的话语,此时竟全咽了下去。
奈落手中已准备好操纵人偶的丝线,本欲起身加害于对方,孰料其袖染梅香盈盈笑语而来。看清了她面容,更是呆了一呆。这倒并不是因为少女何等天人之姿,而是她与挂怀的某人十分地相似。
这样一呆,也就任那巫女走来喂他药吃。她凑过身来,秀发也落在他耳畔。天色尚朦胧,看不清楚,却是听得清楚那发丝与草席摩擦的细细声音。
作为一个男人,这种时候心里有什么图谋都不过分,只有杀机不知道跑到四海八荒哪个角落去了。
桔梗并不多话,喂他喝完了药,瞧他犹自怔怔的,就试着同他讲了几句话。方才同他讲自己的名字,又问他身世境遇,他只兀自出神,不会说话的木头人似的。桔梗觉得这人身上充满了谜团,生的异常美丽,身世想必也极为凄凉,一双眸子里流溢着奇异波光,竟像藏着许多流不出来的苦水似的。她心下恻然,倒是怜爱之情更多,想他重伤未愈,也不好多问什么。
奈落直盯着她收了碗勺出了门去,才在草席上反反复复地写那巫女的名字。或许她就是那个与绪罗木、与自己都渊源极深的人?多年以来他倾注心力于这人偶之上,见了与这人偶面目相似的大活人,岂能不方寸大乱。
尽管奈落像是突然变回了一个善良淳朴,只是稍微有些内向的人类好少年,但他对于天亮后到来的蝴蝶和飞鸟却不能表现出更好的耐心。这两人不过是桔梗名义上的弟子,村中的普通小孩子罢了。奈落心中讨厌他们围在火炉边叽叽喳喳,便使出威胁的眼神让小家伙们闭嘴。他本来就阴郁,二人果然不意吓了一跳,忙窜出厢房,到院子里拽了桔梗的裙角告黑状。
桔梗却只宽慰笑道:“他是负了重伤的人,心里不痛快很正常,倒是你们的确应该安静些。如若以后还对病人这么无礼,师父可要罚你们天天握着蒲扇在砂锅旁跪着,扇着文火煎药哟。”
蝴蝶不满,嘟着嘴跑到稍远的地方道:“桔梗大人偏心”,边捧了一把雪,在手中团了几下,半撒娇着扔过去,只弱弱地砸到桔梗的袖子上。飞鸟见状,也连忙跪在雪地上搓了一个雪球朝蝴蝶扔去,却正投中她的鼻子。蝴蝶“啊”了一声,遂搓了更大的雪团子攻击那二人。飞鸟却趁着这时候又搓了几个小雪球,又递给桔梗一个。桔梗接过那搓好的雪团,也觉得异常有趣,索性将扫帚丢到雪地上,将那雪团子朝小家伙扔过去。这射矢高手的一击恰好命中其头顶。最后这雪仗到底变成了三人混战的游戏,也无所谓盟友与敌人了。
雪团子在衣料上摩擦破碎的声音和着三人的嬉闹声,穿过冬日清晨清冷的神社正殿,传到厢房中的奈落耳中时,已淡去了不少,宛如梅花上积雪摔落的窸窣,更令人心动。
他望着格子窗上屋外红梅的投影,忽然觉得这视线所及,耳力所闻,皮肤所触,皆非自己,一时之间竟懵懂似婴孩。
却说奈落正想入非非,只听窗外又一阵有节律的踩雪声,巫女又拎了砂壶掀帘而入。她将左手举在额前,以挡着那苇席子,这一瞬间的静止优美非常。
一个一向气度沉静的女子,为何无端地要在一个男人面前静止下来?
自是因为有个很好看的男人,用有点危险的神情盯着她。
何况这个男人方才还那样无害。
桔梗微微面红。但凡一个少女,只要她不是先入为主地极其讨厌一个男人,那她就抵挡不了这样的目光。若这个男人又似奈落一般,生的很有几分才貌,又是一副落魄的样子,偏生还让她给救了,她就更要缴械了。
奈落已然自己坐起来。夜半时桔梗为他褪衣治伤,只觉得心疼,也没仔细打量此人。现下他衣衫不整,长发凌乱,露出来的绷带上的血迹还是鲜红的,比他静静躺着的模样,竟多上许多道不明的暧昧。
既美,又煞。
只听他幽幽开口道:“你为何在此处?”
桔梗放了帘子进来,“你为何在此处?”她的眼角瞥向他伤口。那是刀伤。
奈落微微笑:“我负了一身伤,是来见你。”
桔梗也笑了。奈落这话说得轻佻至极,换做别的陌生男子,她必然再不肯与他多讲一句话。然而她瞧见他笑,心中很欢喜,不知道是什么前世的姻缘,指引着她也要回一句轻佻的话。
但她总不是轻浮的女子,嘴上只说:“巫女不守着自己的神明,却又该到什么地方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