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今日的清粥煮得恰好,晶莹透亮,上缀着细碎的青叶与肉糜,鲜香扑鼻。
乌墨玄双手托捧起粥碗凑到面前,略低下头啜饮。鬓发如柳轻垂,透着润湿。
初晴问道:“小姐沐浴过?”
乌墨玄搁下粥碗,以手绢细拭嘴角,轻声道:“夜里睡得不大安稳,只觉周身有些脏污,便清洗了一番。”
眼下天寒地冻,热水放一阵就凉透了。小姐若是沐浴,独自一人怎的添水?初晴问道:“怎的不叫我?”
乌墨玄笑道:“屋里的火炉升得有些热,因而取了些凉水用。”
初晴双眼圆瞪,满腹中许多话语挤在胸膛里,终究一句也没有说出来。只是垂着头,道:“小姐身子弱,应当将息的。”
乌墨玄清浅地勾起唇角,笑容恬静,眸光却透出几分空泛:“我单是,想要将那脏污洗净……”一转眸却又含敛起情绪,拨起几缕发梢,向着初晴笑道:“今日年初一,你瞧我挽上什么发髻好看?望月?回心?懒梳头?双飞燕?”说到后来,她兀自掩了唇,轻笑起来。
初晴便随着小姐一同笑,露出一连排齐整的白牙,纯真傻气。
“小姐模样好看,怎生打扮都好看。”
小姐眉眼弯弯,看上去的确是开怀的模样。
服侍过小姐早膳,初晴到得江月楼时,天已亮透。
自古商人重利轻别离,虽是过年,江月楼的大门仍旧敞开着,迎来送往。
眼下年初一,许多人已去拜谒亲人长辈,这时候仍出外闲逛的,甚为寥寥。江月楼里站了几个女子,有的是岳离宫弟子,有的是当地雇的妇人,眼下左右无事,都聚着闲聊。
初晴进得屋,热气扑面而来,身周裹挟的一丝凉意驱散殆尽。她搓了搓手掌,迎着江掌柜倏忽亮起的目光,挺直了胸膛走上前,雄赳赳如同斗架的公鸡,伸手在柜台一拍,朗声道:“让离清思独自来寻我家小姐,初七为限。”
闲聊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屋子人给这踢场般的情形惊动,愕然地望向初晴与掌柜二人。初晴往常也是江月楼的熟客,店里的人大多是识得她的,平素间活泼可爱,倒也颇为招人喜欢,却不知她作何这样气势汹汹。
江掌柜目光微变,面上却仍是惯常摆着的笑脸:“初晴姑娘所说的小姐,可是……”
“你少糊弄我!”初晴一张脸稚嫩娇俏,纵然此刻横眉怒目,也少了几分气势,倒像是争不着糖的孩童气鼓鼓地模样:“我就带这一句话,多的一点也不会说了。”
小姐既然说,江掌柜往常套了自己话,这一回怎么也得学得聪明些,一句多的也不能说了。
初晴气愤愤地,大踏步离开江月楼。
江掌柜略略思索片刻,继而唤了店中一个年轻的女子,低声吩咐过几句,转身进了后堂。
离开时初晴心里仍记着小姐的镯子,特意绕远路去往邻街首饰铺,左右细挑许久,才勉强选上一对青翠剔透的玉镯子,小心地合在匣子里。路上不免又给出外玩耍的孩童一番戏弄,战战兢兢走回院子。
再进得那方屋子时,乌墨玄仍凑在镜前,往发髻间簪上步摇。听得响动,浅笑回眸,含情带俏。见是初晴,她笑道:“你替我瞧瞧,这一枝步摇可还好看?”
初晴凑近了看,这一枝步摇上雕着双凤衔珠,自凤口中又各自垂落一串珠玉,悠悠摇曳。
这步摇在乌墨玄的妆奁里躺了许久,往常并不见她戴过。
初晴据实道:“好看。”
乌墨玄却又将那步摇取下,仍收回妆奁,道:“可惜我戴不出里头的大气。”
乌墨玄往日里戴的发簪步摇,大抵是攒花蝴蝶一类,正衬着她的清婉温柔。偶有一两枝式样磅礴大气的,给她一眼相中,却又藏在妆奁底间,时时取来看一眼,却又从不曾戴过。
初晴认真道:“小姐戴着,也好看得很。”
乌墨玄清眸浅笑,只是道:“你没见过当真戴着好看的人。”
初晴自幼见惯了风姿各异的官家小姐,却无一个比得上自家小姐。打扮起来比小姐更好看的人,她从未见过,也从不认为往后会遇见。她固执地摇着头道:“只有小姐戴出来,才是最好看的。”
乌墨玄便抿起嘴唇,只是笑。
浅淡清和,却从未落进眸底。
初晴这才记起给小姐买的玉镯,乌墨玄启盒看过,轻道声谢,合拢起置入橱柜,看模样一时是没有兴致戴的。
这镯子青翠素雅,与小姐的气质最为相宜。只是乌墨玄自来不缺少金银首饰,初晴精心挑来的这一副镯子,于她而言,与许多积压箱底的衣衫首饰并无分别。
初晴忽而便想,或许终有一日,乌墨玄为己悦者容时,这一双玉镯偶然间被翻出,与妆奁中许多被初晴仔细挑选的首饰一起,将她装扮得楚楚动人,都给了另一个人瞧。她的心里存不住愁,一转眼,便又似尽皆抛诸脑后了。
往后几日,初晴出外采买时,每逢路过江月楼,江掌柜总要追出铺子,向她说新货已经到了店里,有一对白玉镯子身为精巧,讨人喜欢。初晴虽给她说得心动,却也始终记着前仇,板着张小脸,抬眼望天,目不旁视地大跨步走过。
比起镯子,她更加挂记的是自家小姐的身子。
乌墨玄这几日,睡得越发不安稳。
初晴担忧小姐早起沐浴又寻不着热水,因而每日天不亮起身烧水。往往水刚烧热,乌墨玄也起了身,通身湿淋淋浑似落了水,乌发贴在脸侧,神情恍惚,说不出的失魂落魄。有几回初晴躲在窗下偷听,也只听得自家小姐嘟嘟哝哝,不知在梦里见过什么。
每回问时,乌墨玄总是浅笑摇头,从容地道:“谁不曾遭过几回梦魇?你若不服凝心丸,便每日都晓得其中滋味了。”她醒时愈发热衷于梳洗妆扮,好似将要会见情郎的小女子,焦躁又羞涩。
珠花,翡翠,缀在小姐身上,都美如图画。可见起初给小姐冷落的饰物,也算不得浪费。
到得初六时,乌墨玄忽而静了。拈着一支往日誊抄经卷的细狼毫,痴怔怔出神。
初晴轻声唤,那画卷儿也似的女子遽然一惊,笔杆自指尖滑落,跌在桌上。
“小姐,该吃饭了。”
乌墨玄垂下眼眸,凝视着收束的笔尖,低声道:“你去打些水来,我要沐浴。”
初晴心中担忧,因而道:“小姐早晨起时才沐浴过……现下还要吗?”
乌墨玄拾起毛笔,笔尖洁净,未见墨色,她却仍将笔杵进笔洗中清洗。笔尖浸了水,软塌塌散开。乌墨玄拖着笔杆,自笔洗一端直划往另一端,软毛在水中悠悠游动,好似一尾小鱼。
“的确有些脏了。”
小姐许是病了。初晴想。可既然小姐不曾发话,她也不敢去寻些乡野庸医来惹小姐不悦,只得越发小心翼翼地服侍照看。
自向江掌柜带过那句话后,初晴不免也暗中留了心。初七一早,天不曾亮,她便将水摆上炉灶,又搬了张黄花梨的木椅子往院门前头一放,大剌剌地坐了。身后两尊门神端坐威严,她这一尊小门神也端端坐着,虽有意板起脸孔,可也没能学会一分半毫的肃穆,倒有些滑稽可爱。
往常欺负她的顽童远远凑了一堆,向着这边指指点点,嬉笑打闹,却始终忌惮着没敢近前来。
村里的人并不知晓乌墨玄底细,但平素里见得好些个城里头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这院子前恭恭谨谨,不敢放肆,便也不由对乌墨玄又敬又畏。
初晴坐过一阵,估摸着灶上水已烧沸,小姐差不多也要醒来,因而进了一趟院子,服侍乌墨玄起身洗漱。
乌墨玄道:“今日替我挽发罢。”
若非出门,乌墨玄寻常并不常挽发,乌黑长发披在脑后,如瀑垂悬。
木梳自发根梳往发尾,缎子般光润顺滑,初晴问:“小姐想要挽个什么发式?”
铜镜中的人影略略抬头,道:“随你心意,瞧着顺眼就好。”
初晴将乌发仔细地收成一束,口中道:“小姐就算披着发,也是好看的。”
乌墨玄淡淡道:“你从哪里学来的浑话,今日的凝心丸可曾服过?”她的语气温和平淡,听来与往常并无分别。
初晴跟着乌墨玄好些年,却明白自己弄巧成了拙,小姐并不喜欢这样的话,至少并不喜欢由初晴口中说出这样的话。低头道:“刚才已经吃过了。”她心中不由自主地失落,烦闷之意好似晨起的薄雾,笼在胸口,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