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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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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墨玄初到江城时,不过十四五岁,正值女子当嫁。
任秋兰犹记得初见乌墨玄时的情形——那时候她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去折一段柳枝,察觉到动静,偏过头来,目光清澈明亮,毫无防备地直直撞向任秋兰眼底。
见得有人来,她面目微红,一撒手,弯折的柳条向上弹回,却仍似依依不舍般垂落她肩头。
她朝来人道过万福,便转过脚步,匆匆地走了。就像花间蹁跹的蝴蝶,被外来人惊扰了舞蹈,轻盈盈地飘然远去。
纵然任秋兰,也不由得被她的背影引了目光,喃喃问:“那是谁?”
同行的女伴道:“她是乌太医家的小姐,旁人都道现下江城中第一美人便是她,眼下瞧来,不过如是。也不知我那兄长怎会念念不忘,整日催着娘亲向乌太医提亲。”
任秋兰听得她的话,不由含了笑:“她便是那乌墨玄?这几日我大哥念念不忘的原来是她。”
乌家世代贵为太医,家族兴盛显赫,纵然一时流落江城,也似明珠落泥,仍旧令人不敢小视。更何况,乌家此番遭贬谪,也不过是圣上一时火急,待得过些时日,圣心稍宁,大抵也要招回去。因而江城中大小势力,多心存巴结之念,听闻乌家独女乌墨玄正当妙龄,尚未婚嫁,有几家恰逢有未娶亲的青年,也纷纷请过媒人上门求亲。
起初人们单怀着攀附的念头,那乌小姐究竟是美是丑,是贤是愚,外人并不知晓。
却有一回,乌太医身子抱恙,那乌小姐便替代父亲,为太守千金医病。其时太守千金榻前,正聚着几位前来探望的各家小姐,众人便总算见过这位乌家小姐的真容。有的人回去家中,提起此事,自有忧怀未来的男子问及那乌小姐究竟如何。因而有人口说,有人比划,更有善笔墨者,提笔挥洒,那乌小姐姿容,便跃然纸上。
那描画之人,恰也是江城中一位才女,她所经手的画像无不栩栩如生,令人叹服。那一幅乌墨玄画像,在江城中悄然流传,
那乌小姐既有那样显赫的出身,又有不弱于其父的医术,偏生还生就姣好的姿容。这样的女子,在江城中哪里还寻得第二人?
先前忧心忡忡的青年男子们,不单宽了心,反倒跃跃欲试起来。
同行的女伴颇有些忿忿:“也不知她究竟哪里好,眼下城里许多男子都给她迷得神魂颠倒。不就会得几手粗浅医术,有什么不得了的?何况她的出身,实在有伤风化。”
任秋兰听得其中另有隐情,自然追问下去,女伴一手遮着嘴,悄声道:“我听得旁人传闻,这乌墨玄原非乌太医亲女,她的母亲——莫家三小姐,未出嫁时便生了女儿,谁也不知她的亲生父亲是谁……乌太医这番被停官,怕也是哪里恼了莫家。”
任秋兰辩驳道:“单是些流言,谁知是真是假?”这样的流言,她在城中多少也曾听过一些,往常并不放在心上。可那一日,她听得友人这样说起,心中却不免有些难过。
随着乌墨玄的名声在江城中鹊起,她的传言便交头接耳流传开,真真假假,谁也辨不清。可纵然如此,人们茶余饭后、街头巷尾说起这些事迹时,总头头是道,好似亲见一般。
乌墨玄也不争辩,也不羞恼,单是轻轻柔柔地笑着,好似清风一般,拂得人心清爽,在这流言蜚短中安之若素。
即便任秋兰,在往后与乌墨玄渐渐亲近的时日,对乌墨玄仿佛仍一无所知。但乌墨玄既然不愿提,她便也不追问。
或许正是如此,才使得乌墨玄情愿与她亲近些。
那一日的聚会由江城太守家千金发起,为的是庆贺她多年顽疾治愈,因而特意邀请过为她医治疾病的乌墨玄。
午膳时,乌墨玄并不在,众人等了一阵,才见得一名小婢引着一名女子进屋。
一袭翠色轻纱,两缕长鬓垂落腰际,腰肢轻软,体态娇柔。面上常含三分浅笑,若即若离,却似春风宜人,拂人心扉。
与先前羞赧惊慌的女子,又似换了一番模样。
任秋兰却看得真切,她的目光,婉柔中带着疏离,再不复那仓皇间的清亮。
纵然这样,却也另成一番娇美。
江城中素无豪门大户,多的是附庸风雅的武林世族与富贵人家,强去学大户风度。这样人家的女子,少了积淀,纵然习得几分柔弱模样,也终归养不出官家小姐的雍容隽雅。
任秋兰瞧得发痴,说不清自己究竟是羡慕她的风华,还是旁的更为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思。
回得家中,长兄不知从何听得消息,悄声询问:“你见得乌小姐真人,究竟是怎样的?与那画像相比,有几分相似?”
任秋兰恍惚答道:“画像无魂,哪及本尊一分姿容。”
长兄目中光华倏忽亮起,向她道:“往后你在聚会里见得乌家小姐,不妨替大哥多说些好话。倘有一日能迎得乌小姐入门,大哥记你一世的好。”
可往后任秋兰几次与乌墨玄相熟,直至相谈甚欢,也不曾向她提及这样的事情。任秋兰心存私念,但觉江城中的男子,无一能值得乌墨玄委身。
任秋兰年岁渐长,眼见也在挑选人家,即便乌墨玄终究嫁入任府,往后她也再难见几回。
半年过后,城中传出朝廷发文召回乌太医的消息,任秋兰自听闻消息过后,心中便生起惶恐。
终有一日,乌墨玄站在她面前,声音轻柔地问道:“秋兰姐,你想去瞧瞧皇城的景致吗?”
皇城?任秋兰怔忪。往素间闲聊时,任秋兰抱怨起整日在任府中拘束,当真想离家出走,自由自在地在外头走一遭。
自听过乌太医的消息过后,任秋兰已隐隐预料到乌墨玄终将离开。她在梦中千百次猜想过这样的情形,乌墨玄站在自己跟前,说要带着自己一同走。
然而这一切终究发生的时候,任秋兰却又有些惴惴:“倘若给爹知晓,那便麻烦大了。”
乌墨玄听得她的回答,神情丝毫未变,不见失落,也不见留恋,单是认真地点了头,转身而去。
突兀地来,突兀地走,仿佛单为问起任秋兰这一句话,不论任秋兰如何回答,都算得完成了任务。就连乌太医举家搬回皇城的消息,也是任秋兰自旁人口中听闻。
乌墨玄终究走了,江城中的男子一个也不曾如愿。皇城中有的是尊荣显赫的世家公子,乌墨玄大抵再不会回来。
任秋兰选定人家,年后便嫁与邻县的县丞为妻,总算全了父亲心愿攀上官家。江城中的男子哀叹过一阵,渐渐的也忘却那位传奇女子,仍旧各自去寻自家的心头好,与任秋兰相关的流言,也渐渐止歇。
头些年任秋兰相夫教子,鲜少再回江城。纵城中偶然传起一两条乌太医消息,她也无从听闻,唯有暗自猜想着乌墨玄大抵嫁了人家,生了好些孩子。
直至三年前,皇城中流传出乌太医谋逆的消息。
谋逆是大罪,何况谋逆之人竟是世代为医的乌家。因而纵使隔着皇城千里之远的江城,也尽皆知晓这事件。有人说是乌太医往皇上的汤药里投上剧毒,被银针给探了出来;又有人说乌太医发了狂,在圣上跟前胡言乱语,辱及先帝。种种流言,仍旧难辨真假。
但不论怎样的缘由,结局总归只有一种:乌府中的男子尽皆抄斩,女子流放。
对于手无缚鸡之力,无力自保的官家女子来说,这已不啻于死刑。
抑或比处死更加残酷。
乌墨玄流着一半莫家的血,若莫家顾念血脉亲情,原可将乌墨玄召回莫家教养,乌墨玄年岁已大,合该寻个好人家出嫁。
可谁想,乌墨玄身入江湖,渐渐竟以自身的医术,闯出几分名声。
于任秋兰而言,乌墨玄却变成父亲口中的“江湖事”,越发难得听闻乌墨玄的消息了。
自那以后,任秋兰生了两个孩子,腹中怀着的是第三个。抚养幼子耗费的心力颇重,忙碌起来也曾好些时候不曾去想乌墨玄。时日一久,任秋兰以为自己此生再见不得乌墨玄,往后说不准渐渐便要忘记乌墨玄的模样,而自己终究成为一个平庸的妇人,度过余生。
可闲来无事的时候,任秋兰仍会想起乌墨玄临别的情形,她时常猜想,倘若那时候乌墨玄多劝过一句,保不齐她当真就走了。
乌家是回皇城继续做官,她随着乌家一道走,爹爹也未必会着恼。以爹爹瞧来,皇城中便是随便攀上一处势力,也比这江城中强罢。
可是乌墨玄偏生没有那样执着。
走得毫无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