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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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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墨玄怔得一怔,不禁莞尔笑道:“这法子倒是别致……却也未免太过取巧了些。”
大抵落梅庄的人千防万防,也没提防到竟有人甘愿用这样的法子进庄一游。
沈雁安垮着脸道:“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没有能力,也攀不上什么势力。可我就是想进来,那么多兄弟都看着,我这个做帮主的,非得做成这件事给他们瞧瞧不可。要不然,还得给他们小瞧了去。”
这姑娘说得可怜,可言语中的倔强坚持,却令得乌墨玄也不由得动容。她笑道:“沈姑娘有这样的心思,学什么本事不能成呢?怎的要往歪门邪道上钻营,引人轻视。”
沈雁安垂下头道:“我爹娘死得早,都是几个兄弟帮着我护着我,早些年我们在外面讨饭,饱一顿饿一顿,还得看人脸色。后来弟兄们个子高了,身体壮了些,就商量着去学那一帮混混无赖,占一处地盘收钱,也好过四下流浪。那时候西街最荒凉,占着那条街的帮派人也不多,于是我们几个去将那条街打了下来,刀疤脸上的伤,也是那时候落下来的。”沈雁安说起旧事,仍有些惊魂未定:“他的脸血淋淋的,我们差点以为他要死了,怕得要死。可他在破庙里躺了三天,竟然活了过来。我们一起占着西街,每天挨户收上一文两文,也比从前讨饭赚得多。我们每天都能吃上饭,刀疤他们的身体也就越来越壮实。他们每天努力锻炼自己的气力,却总是让我独自一人歇着。那时候我心里想,要是我能去学武功,他们就不必那么辛苦了……”
沈雁安无甚文采,可这浑无华词丽藻的述说,字字由心,使得堂中诸人不由静默。在这堂里站着的众人,几乎皆是身世体面,也不曾受过什么苦难。纵然是终日忙碌的小婢,能进得落梅庄中的,也无不是家底清白的少女。因而沈雁安话中所说年少乞讨,饥饱难匀,年长时圈占地盘,险些丧命,这样的事迹在众人眼中,便显得十分稀奇且可怜了。
乌墨玄轻叹一声,说道:“世上的人,生来便各自不幸。你羡慕人武艺,保不齐旁人更羡慕你四肢健全,无病无灾呢。”她向离清思撇过一眼,继续道:“何况你若当真去习武,所受的苦楚可比常人熬炼气力难过得多。”她的语气轻描淡写,沈雁安更是无从理解,瞪着眼睛,满面茫然。
乌墨玄笑道:“门派中熬炼筋骨,花样实在繁多,我单说一样——有一味方子,熬沸过后搅一些在热水中去,伸手沾一沾便如蚂蚁咬噬,麻痒难当。可有的门派里却要将整一副药涂抹在弟子肌肤上,那滋味……便如万蚁蚀心……许多人经受不住这苦痛,有触墙而死的,也有神志恍惚咬舌而死的,更有许多,嚎哭一夜,生生痛苦致死。如此种种……”
沈雁安泠泠一颤,嚅嗫道:“我……我不需要那样高的功夫,只要寻常些……就好了。”
乌墨玄眸光却始终瞥向离清思,眼一弯,随口应道:“哦。”
这倒教沈雁安愈发困惑,乌墨玄先前许多说辞,将习武之事形容得无比可怕,令沈雁安心惊胆寒,一缩头认了怂。却没想乌墨玄竟只是一字应之,好似一刀砍到面前无从躲闪,只得闭目等死,可那气势咄咄的刀锋落在脸上,却只如轻羽挠过。反倒令人有些无所适从。
一转身她就寻到了由头。
落梅庄的知客管事站在门口,向屋中行过礼道,夜里有一场宴席,事关明日武林大会,将有要事商议,万望落梅庄主请离少掌教与岳离宫诸位以及乌神医赴宴。
待得知客管事走远,乌墨玄轻叹一声,行至离清思身前,探了探她手腕,轻声道:“夜里的事情必不会轻巧,你且回去,令你的师妹们好生准备一番。那两柄剑,你一并取走,倘若你使着别扭,过两日再扔。”她抬手轻拂离清思肩头,好似要将什么脏物拂开。离清思入得屋中已久,覆着的薄雪早已化开,肩头发梢,皆带了许些湿迹。乌墨玄指尖恋恋地划过她衣襟,将细小的褶皱抚平,声音轻柔,宛似要滴出水来:“多加小心,保重身子。”
情致缠绵的模样,仿似将送丈夫征战的小妇人,替丈夫打点过行装,临别前千言万语,都只余下了一句“小心”一句“保重”。这样的情形,另带了一份诀别的凄清。
离清思眉峰微蹙,心中颇有些古怪之意,却也终究不曾将乌墨玄推开。直至乌墨玄垂手而立,方才略一行礼,动身往外走。
立在墙角的那两柄剑,仍旧孤零零的,并没有人带走。
乌墨玄缓步行至墙角,蹲了身,轻声叹道:“可惜你们都无人要了。”她将那软剑拾起,握在手中,向任秋兰道:“秋兰姐,劳你唤个人,将这黑剑送到岳离宫落脚的厢房里去……墨玄感激不尽。”
任秋兰先前见得乌墨玄与离清思亲昵,心中已是万分苦楚,此时听得乌墨玄说话,好似陡然间回过神,忙不迭道:“说哪里的话,我们姐妹一心,哪需得这样生分。”当下唤过门外的护卫,取过玄铁长剑,领命而去。
乌墨玄笑道:“隔了好些年,仍是秋兰姐待我最好。”
“那是自然。”任秋兰虽是笑,却又掺了说不出的辛苦难过。她待乌墨玄是最好的,可乌墨玄却将最专注情深的模样,都给了离清思。眼下乌墨玄笑着,浅浅淡淡。这样从容而疏离的笑容,能够向着任秋兰,也能够向着素不相识的路人。
乌墨玄将那软剑往手心绕了绕,望向屋外道:“我想出去走走……”
任秋兰脱口道:“我陪你。”截断了乌墨玄话中“恕不能……”这样的后文。
倘若仍由那一句话说完,乌墨玄大抵又要独自一人去往谁也寻不见的地方了。
乌墨玄愣得一愣,说道:“也好。”
紧邻着湖水的这一片空处矗立着一座凉亭,夏日坐在里头,湖面的映着清朗的蓝天,碧空如洗。再早些年,还能见得少女百无聊赖地坐在阶下,一手扶腮,随手捞起一团石块向湖中抛掷,湛蓝的倒影粼粼碎了一池。
入冬之后,湖畔的气温比旁处都要寒冷,任秋兰偶然回娘家,也难得入这凉亭歇坐,这里头便再不见那样的消闲景致了。
乌墨玄尚不曾挽发,长发如墨披散开,在寒风中飘扬飞散。她独自站在阶旁,就站在任秋兰最爱坐的位置前面。
任秋兰恍惚觉得,自己正坐在最末的石阶上,双臂环膝,一抬眼就看见乌墨玄纤弱又落寞的背影,那样近,近得她站起来,就能将乌墨玄揽进怀里。
就如同她年少时无数个梦一样,她们静静依偎着,听得见彼此平稳安详的心跳。
乌墨玄的面目朝着远方的湖水,目光不知落向哪里。
任秋兰心中一涩,问道:“墨玄仍在想着先前那姑娘吗?”
“是么?”分明是那样温柔素雅的声音,可来浅淡疏离,就似隔了一池湖水般,遥不可及。
“我从前起爹爹说起江湖中事,大多是危险可怖的。那位姑娘的身子……听说不大好,武林大会少不得比斗争端……墨玄不担心吗?”
这样的话一出口,任秋兰便有些悔了。
为什么要追根究底地问这样的问题?
她们都是女子,担心与不担心,这样的答案,有什么意义?
任秋兰心中又暗暗想,倘若乌墨玄当真回答担心,她的心里,只怕仍是要难过得肝肠寸断。
乌墨玄无声地笑了,她嘴角扬起的弧度柔软得连这寒夜也似褪了凄冷,镀上浅薄的暖意:“她那样厉害,哪需得我担心?”
尽管她不曾说眀担心,可话语间飘渺绵长的追忆,仍旧令任秋兰不由得心中发紧,又不甘心地追问:“这位姑娘,是你在江湖里认识的朋友吗?”
“比那更早……倒不如说,因着有她,我才愿入武林。”
“早过到江城?”任秋兰不甘心地问。
只需得乌墨玄答一句不及江城,她便能安了心。仿佛只要早过那位姑娘,她便能从某一处胜出。尽管心中分明知晓,这到头来不过也是自欺欺人。
可乌墨玄的声音却似伴着寒风侵袭而来:“还要早,甚至……在去莫家之前。”
任秋兰忽而有些冷,她微微瑟缩了脖子,说道:“我听传闻,大司马将你接回莫家,是九岁……”她听得的,俱都是些坊间流言,眼下这般说出口,不免有些心虚。
乌墨玄轻悠悠地道:“竟有那样早?我却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