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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七月初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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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七
傍晚时分,带着少许醉意,沈逢吉双颊微红缓缓走出了“杏花村”。站在店门口的一侧,那面写着一个飘逸的“酒”字的旗子被风吹起扑向他的脸,门口挂着的“气死风灯”散着光亮,沈逢吉的脑中依旧迷迷糊糊。抬头望了望那轮月亮,他晃晃头,定了定神:“有个什么事情来着……唔,记不起来了。”
想着,沈逢吉慢慢地走向西湖,沿着湖畔步行。湖面上的画舫中已经点起彩灯,轻歌曼语,舞扇歌裙,远望去只见一个个妙曼的人影映在帘幕上,更增添了几分朦胧和几分想象。微风带着淡淡的花香扑面而来,吹散了湖中倒映着的那轮月亮,吹散了沈逢吉心中淤积的苦涩。他情不自禁地随着湖畔向深处走去。不忍离开,也不愿意离开,在如此梦幻的场景中任你是谁都要沉醉的。
“酒不醉人人自醉。”沈逢吉轻轻地念道,“要是能一直这样慢慢地走下去那该有多好,没有俗世间的烦恼,没有……”随即轻笑出声,“那也不行,就像口现在渴的很就一直这么走下去,没有水喝该怎么办?”
不说出来还好,这么一说,沈逢吉便觉得口越发的渴起来。因见一旁有一块光滑的大石头,兼之头又有些昏沉,四周望遍不见个人家,干脆,便坐在石头上歇息一会儿。
才坐不久,只听前头黑处传来两三个女孩的谈笑声。
“哎,音书,你知道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么?”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南陌姐啊你也太小看我了,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的人才是傻子呢!”
随即,传来一阵笑声,沈逢吉听了只是苦笑:“我就不知道……难道说,就是傻子了?”
“……今晚外面的杭州城一定热闹的紧!小姐可真是好人,还放我们出去玩。”
“南陌,音书,你们有没有发现今晚小姐的情绪有些低落?愁眉不展的,我看着心里都难过。”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安静了一会儿,只听开头那个女声说道:“我猜,莫不是因为李公子吧。你们没听秋影姐说吗?李公子本说今天回来的,可是今天回来的倒不是他,三元带了一封信回来了。说是公子在浙江还有些事情没有解决,恐怕时间还要往后推。小姐看了那信后心情便愈发的糟糕,雨霏你看着心中难过,我也是啊。小姐平日待我们那么好,到头来,小姐有了不开心的事,我们却不能排忧解难……”
“其实李公子还是很爱小姐的……”
沈逢吉越听越觉得莫名其妙。先听到小姐,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晚在秦淮的暗巷中听到琴音的一次;后又听到李公子,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那天碰到还要邀请自己喝酒却拒绝了的李寒;接着是三元……他一愣:“三元?这名字好熟悉……呀!他不就是柳兄的那个小厮吗?”
正想着,却见那几个女孩已经走了过来,乍一见沈逢吉,其中一个看样子是最小的女孩惊呼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颤:“你……是人是鬼?!”
沈逢吉一愣,转过神来,听了这话更是哭笑不得:“我自然是人。”
那女孩这才毫无忌惮地打量着他,“哼”了一声:“吓我一跳,你是人,那你在这儿不支声地干什么,想扮鬼啊?”
沈逢吉正要说话,想了想却不知说什么。说自己不是扮鬼,她一定来一句“那你就不要吓人,你吓了人就是扮鬼”,说自己是扮鬼……那也,那也不对。想来也好笑,自己读了那么多年书,居然连一个小丫头都顶不过,还是圣人的话对——“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迷迷糊糊正想时,只听一旁年级稍微大一些的女孩瞪了一眼她道:“音书,怎么说话呢?”音书吐吐舌头:“不说不说,南陌姐,那你问问他在这儿干什么了?”
沈逢吉当即接口道:“在下走累了,不过是在这儿歇歇,不料吓着姑娘们,在这儿赔礼了。”
一边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的女孩轻声慢语地说道:“公子不要客气,是音书她造次了。”说完,一个眼神,三个人均对沈逢吉鞠了一躬,虽说音书有些不情不愿。沈逢吉忙回礼,直起身子的时候见她们正要走开,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赶紧叫道:“姑娘,请等等。”
三个人回头,音书冷哼一声,没好气地说道:“喂!不人不鬼,你又有什么事?”
沈逢吉听了也不生气,相反礼貌地一笑,说道:“在下还有一事请教姑娘们。只因我走了许久,现在口渴至极,所以想找个人家……”
话还未说完,音书笑道:“你想找个人家?好啊,说说看,哪家小姐看上你了,我帮你做媒去!”南陌和雨霏掩嘴轻笑,南陌道:“公子想喝水是吧。你往前走,会见到一个‘落花楼’,那就是我们家小姐住的地方。公子可以去的。”
音书当即叫道:“南陌姐,告诉他干什么?前面不就是西湖吗?那儿的水又清又甜!这不,前儿个我还看见过一个小男孩对着湖里撒尿呢……”
话音未落,南陌和雨霏又是“咯咯”笑起来,雨霏笑道:“公子快去吧,这小丫头多有冒犯,公子多包涵。”沈逢吉忙摆手:“不妨不妨,我也不是什么公子,总是‘公子’‘公子’的叫太别扭。在下姓沈,沈秋河。”
笑声没有了,三个人对视一眼,音书率先低呼:“什么,你就是沈秋河……南陌姐,雨霏姐,原来他就是沈秋河!”
柳自华静静地看着月亮,秋影在同样静静地一旁陪着。
良久,才听她说道:“秋影,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秋影点点头:“怎会不知道呢?牛郎织女在鹊桥相会,一年可只有这一次!”
“是啊。”随即,她有些苦涩地一笑,“七夕,其实对我来说其实陌生的很。往年的七夕都是一个人过,关上门,不让楼下的那些自诩清高的公子侯孙进来。经常捧着秦观的那首《鹊桥仙》一看就是半天的时间,竟觉得牛郎织女竟是那样的幸福。虽说他们一年只能见一面,但‘物以稀为贵’,一晚的缠绵惋惜绝非年年月月常相守的夫妻能够做的到的。本来,我以为今年的七夕我可以不再一个人过,谁知他……不说也罢。”
她早料得到的。商人再怎么说,钱还是摆在第一位,他们心中什么东西都比不上金钱对他们的诱惑大。因为他们知道,他们之所以得到名位和利益,以及怀中如花似玉的美人,都是靠钱得来的。没有钱,便没有了一切。毕竟“商人重利轻别离”到底不是无稽之谈。
秋影不忍地看着她,安慰道:“小姐,李公子他是有事啊。三元还说呢,每次报平安的信他都是头一个派人送到小姐手里,他的夫人都还在小姐的后面,足见他一直想着小姐!今儿个是牛女相会的日子,人家快快乐乐地在天上在鹊桥上说着悄悄话,他们也不会愿意自己开开心心的,可人间里还有人看着他们相会而抹眼泪呢!所以……”
柳自华被她说的一笑,接口道:“所以不要败了他们的兴,人家相会一次也不容易,我好歹也要笑一笑,是不是?”
秋影“咦”了一声,喜道:“小姐真是‘女诸葛’,这也能猜到,太神了!其实,本来秋影还要说一句话的呢。”
“什么话?”
“人家相会一次不容易,圣人说过‘君子有成人之美,小人有成人之恶’,小姐肯定是要当君子的是不是?”秋影调皮地眨眨眼。
柳自华笑道:“呦,如今这世上又多了一个秋大才女,秋才女引用圣人的话现在当真是信手拈来、不假思索,真有所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秋影道:“嗯?不假思索?小姐,我什么时候思索着说假话了。”
话音刚落,柳自华便前俯后仰地笑了起来:“刚夸了你,你就露馅了,不假思索是那个意思吗?”接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笑声止住了,仿佛不胜感概:“一晃,十几年过去了,秋影,你也有18了吧。”
“嗯,是呢,已经满18岁了。”不知道柳自华说这话的含义,秋影随口答道。
柳自华点点头:“你自小跟着我,我10岁的时候,你8岁;我12岁的时候,你10岁。说是主仆,实际上我待你就像是亲妹妹一样。我没有亲人,爹爹在将我许给李寒之后便将娘的帕子索了去,说是要补娘的深情带她一起云游四海,近半年了吧,连个音讯都没有。可以说,爹爹并没有给我什么,可你不一样!我难过的时候,你会在一旁安慰我;我悲伤的时候你会在一旁逗我开心……无论我在哪儿,你总是陪在我身边,我们从没有一天离开过,是吧?秋影,在我心中,你就是我的亲妹妹,就是我的亲人!”
秋影听了这番出自真心的话,她自己又何尝不把柳自华当亲姐姐呢?因此,眼眶中浸满了泪水,哽咽着:“小姐,秋……秋影知道小姐要说什么,但秋影绝对不离开小姐!秋影不嫁人,我就嫁给小姐,我服侍小姐一辈子。到小姐活到100岁,秋影活到98岁的时候,秋影还要为小姐庆祝生辰呢。”
“说傻话!女孩儿家长大了哪有不嫁人的理?”柳自华的语气异常坚定,似乎不容反驳。
“怎么会没有?我就是的,不嫁说好了不嫁,我要……呀,小姐,你听!”说着,秋影的神情突然变得紧张起来。看她侧耳聆听非常专注的模样,柳自华一愣,问道:“怎么?”
秋影咬着嘴唇,将声音放低了:“我记起来了,刚才南陌她们出去的时候,没将院子里的门关上。我本说一会儿去关的,谁知被其它事情差开了。嘘!院子里有动静,不准是有贼了呢!”
柳自华屏着气静听了一会儿,前院里好像是传来脚步声,接着是推门声,越发地相信秋影说的是贼来了。不禁担心起来,反而拿不定主意,皱着眉头问秋影道:“我们该怎么办?”
“做贼心虚,说不定我们大声说话可以把他吓跑。小姐,你跟在我后面……”秋影率先站起身来,神色紧张,就别像是一个将军毫无准备下发现敌人已经埋伏在四周了,“嗯?小姐,你再听!”
“什么?”柳自华留神听着,却听见,院子里有人朗声而道:“请问,有人吗?在下口渴至极,想讨口水喝……”接着,是一个放低了的自言自语的声音隐约传来:“……‘小姐’不在家吗?莫非我找错了……”
秋影奇道:“这人来偷东西的,怎么还先打个招呼?”
“口渴至极……”柳自华轻声重复道,“他是来讨水喝的。”
“讨水?小姐莫要听他瞎说,这落花楼虽说是在西湖边,但临湖的一边煞是隐蔽,哪会有人轻易地就找到的?”秋影想了想,左右看看,忽然眼睛一亮,拿起门边放着的一根长棍子,紧紧地握着,“小姐,我们还是大声交谈走过去。从院子进去最近的房间是书房,吓不了他,秋影一棍子赏他吃个‘一行白鹭上青天’……小姐啊,危急时刻,你还笑什么?”
柳自华果真在笑,似乎并不担心一样:“有你在,我放心啊!”
秋影不再说话,一甩头,示意柳自华跟在身后,轻声但并不将速度变慢地走向书房。一路上,还故意大声道:“小姐,你说,今天的月光是不是很美?”
柳自华暗自笑着,答道:“自然很美。”
“嗯,小姐说的对,今晚的月光自然是美的……”秋影见书房就在前方,向柳自华招招手,小声道,“小姐,快点!”
只听书房内传来一阵东西被摔在地上破碎的声音,似乎是个茶杯,秋影冷笑:“那贼急了。”说着,两人已经走到虚掩着的书房门前,秋影一手准备推门,一手举着棍子,正要行动。却见门自己打开,还伴着一个男子的声音:“小姐,在下……”
门开了,秋影咬着牙,棍子正要落下,柳自华忙道:“秋影,慢着!”
那人见到秋影手中的长棍,一愣,赶紧往后退了两步,辩解道:“小姐,你便是这‘落花楼’的小姐吧?”月光透过几人之间的缝隙照上去,照在了那人的脸上。一表人才,气宇轩昂,温暖的微笑……秋影也怔住了,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棍子放了下来,自己退到一边。
柳自华直觉得脑中无数个声音传来,却又听不清再说什么。此刻,便连自己也不知自己是惊喜还是失望,只是愣愣地盯着那人看。那人不察,抱拳道:“小姐,在下沈逢吉,字秋河。实是因为口渴难耐,适遇贵宅里的三位姑娘,指点了路,这才闯入。自知实在于理不合,不过想讨杯水喝而已……咦?小姐你……你……”沈逢吉顿住了,似乎也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地方,侧过头,喃喃自语:“不对吧,柳兄可是一个大男人……这却是一个……”
听到这话,柳自华和秋影对望一眼,两人此时都不知是什么感觉,只觉心中五味俱全。柳自华低下头想了想,终究还是道:“你说对了。”
“什么?什么对了?”
柳自华自嘲地一笑:“你口中的柳知华,便是我。”
沈逢吉摇头表示不相信:“小姐是说……”柳自华道:“没错,那天我带着秋影游湖,实际上是女扮男装出去的。见到公子,觉得公子绝非常人,因此心中想与公子攀谈,是以邀公子舟中一聚。说句实话,实在是没有料到还会有机会再次见面,所以,隐瞒了真实身份。”
沈逢吉这才有些相信了,看了半晌柳自华,才笑道:“真是有意思,居然我口中的‘柳兄’便是小姐。真是冥冥之中万事都有安排,今日莫非是我口渴,也许这‘谜’永远不会揭开,我还永远以为‘柳兄’真是‘柳兄’。想来当日还批评小姐扭扭捏捏的,现下看来那还都是正常之举。不过,小姐的才学在下确实称赞,毕竟若非这次误打误撞,我绝对不会‘柳兄’是别的人物。”
柳自华听到这番话,却不知为何心中舒坦了许多,又和秋影对视一眼,转而对沈逢吉笑道:“真如公子说的,冥冥之中的安排,今日公子不请自来,我自当不放公子回去。公子请。”说着,自己进了书房,示意秋影去倒茶,笑道:“刚才倒误以为公子是‘梁上君子’之流,如此见面想来真是有意思。”边说,边将桌边的蜡烛点上,书房亮了起来。
沈逢吉倒也不客气,往桌子边一坐,笑道:“是啊,这次见面的经历我一定会永铭在心,实在是难忘的很!想我沈逢吉也有被人当作贼的时候,哈哈。”
听到“永铭在心”的时候,柳自华明显一震,不太愿意就此话题讲下去,眼睛一瞟,只见自己今日因是七夕有感所以写的两阕“忆江南”词旁,又有人题了一首看样子还没有写完的“多丽词”,字体和当日在孤山时候见到的一样。这时只听沈逢吉“哦”了一声,走过来:“这是刚才喝茶时,偶然见到的,因此诗兴发了,所以写了下来。才写一半,小姐赶了过来,我一急,便没有写完。这不,就连那个茶杯也摔在了地上。”
柳自华微微一笑:“不瞒公子说,这是我第二次看见公子佳作。”
“嗯?还有一次?在哪儿?”沈逢吉不解地问。
“孤山。”柳自华轻轻吐出两个字。沈逢吉一想,失笑道:“……莫不,我酒醒之后,那手帕上的诗是你留下的?”
柳自华点点头:“是我写的,不知公子看了没有?”
“看了,我当时还莫名其妙呢!”沈逢吉道,接着笑了,“没想到,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呵,还真是有缘哪。”
柳自华没有说什么,“有缘”这两个字使她陷入了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