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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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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
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
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
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
悬人以嬉,投之深渊些。
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
归来!往恐危身些。”
墨衣的男子醒来的时候,首先听到的是水声,还有歌声。空灵哀婉的歌声伴着水声回荡,像是很久远以前的时间里的回声一样缥缈无常。身下所躺的地方一刻不停的在晃动着,闭上眼之前的惊讶惊慌惊痛悲哀悲伤难过不甘的种种情绪在心底盘旋、呼啸、转而势微,最后只剩下一片空旷在心湖之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自号清香白莲的某人闭着眼,此时此刻他真的不想睁开眼。心底的天空沉重而压抑,无星无月,更没有太阳。而他沉默的站在其中,带着心头刚刚产生的伤口与尚未愈合又被撕开的旧伤,无言无语。
耳边水流声与歌声缠绕回荡,击不起一点涟漪。
“……吾说,醒了的话就起来吧,水就要好了,汝不想喝茶吗?”约莫半盏茶后,长长的叹气声在耳畔响起,清凉的女声略带郁闷的说道:“还是说这就是素贤人的礼节?”
“……真是抱歉……”被渡者戏谑的称作“贤人”的人疲惫地打不起精神针锋相对,于是只出于礼节敷衍了这么一句,睁开了眼。墨衣的人坐起身来静静地打量着四周,他此刻身在一艘小船之上,四周是烟波浩渺平静却又暗潮汹涌的黑色大河,河的两岸血红的花朵像是血焰一样燃烧到目力能及的尽头,细长的花瓣如同银刃刚刚破开的皮肉露出的伤口。
曼珠沙华,来自地狱彼岸,地狱的传说中冥界唯一的植物。
他意识到了什么,只是无心改变。
“如此……也好,终归是吾对不起……”所以,无论落得何种下场,也是理所应当。只是那个孩子……虽然依旧不知为何会与表象意魔混在一处,但细究下去无非是风采铃或者被挑拨了什么,希望还可扳回正道,希望不要再被利用铸下大错……如果……想到这里,素还真微微苦笑了起来,说到底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无论如何,那是自己的骨血。
续缘吾儿……吾儿……为父该拿你如何是好……
忽然眉心感到一丝清凉,往额头一抹,竟是水迹;诧异望向船头,白衣的摆渡者似曾相识,似笑非笑的望向他。
“抱歉,吾不小心。”才怪。女子丝毫没有诚意的说着,比漫不经心还漫不经心。
“哈,失礼的是劣者才是。看样子素某似乎又给姑娘添麻烦了。”素还真正容应答。“上次素某之分魂失落时空之中被姑娘寻回,尚未答谢,不想这次又来叨扰姑娘,实在惭愧。”
“那汝既然知晓,又为何要麻烦吾呢?”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那为何每次都挑我泡茶之时呢?”尾音挑高,忠实的表达主人的不悦。
“姑娘觉得如何,就如何吧。”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一直站在船头的渡者叹了口气放下一直拿着的长篙。
“算了算了,左右也是闲着,一起喝茶吧。”
看在汝刚刚遭受到的重大打击份上,吾就不多言了。
二
“……
青春受谢,白日招之;
春气奋发,万物遽只
冥凌浃行,魂无逃只。
魂魄归来!无远遥只。
……”
悠长的歌声混着茶香在涛涛的大河上回荡,空灵忧伤而绵长;如同那些怎么也斩不断的念想。素还真默默的捧着秘色瓷制的茶盏,茶汤的色泽清亮透彻,品到口中的滋味却是复杂难言。
客无言,主人亦无言,只有歌声回荡。
“魂兮的味道,似乎比上次更苦了些。”
“非是魂兮,而是汝之心事,更苦了。”
“哈,或许吧;只是身处世间,何人不苦?”
“处处皆苦,汝却执意一肩全数担起,就算落至众叛亲离也执意如此。”泡茶的女子声音淡淡清冽:“如果吾没搞错,这次是汝亲子送汝至此的,对吧?”
白衣的摆渡人神情比声音更冷,而素还真只觉心上不由得一疼。
“……续缘如此做法,终归是劣者咎由自取。但,劣者不会后悔。”
“吾知,但素还真,汝真的没有遗憾吗?”
“这……”
“自身的结,外人永远无法替汝打开,但或许可以指点一番。素续缘对于汝,是个惊喜的甚至有些惊喜的超出预料之外的礼物,吾能理解。只是素还真,汝对待感情还真是笨拙的让人无语。”专\\制爹亲跟叛逆儿子,天知道自己听到消息的时候有多无语。不过自己不是来跟素还真讨论他家莲子的教育问题的,所以就暂且放下吧。
“吾在这忘川之畔摆渡已不记年数。忘川的河水滔滔,来来往往的灵魂也如滔滔河流。那些生前奔波不停的灵魂有为名的、有为利的、也有为家国天下的,与你一般抱着武林和平之念的虽然也有,却少有好的下场。他们抱着一个瑰丽但如同幻影一般的梦想行走在荆棘之中,最后倒在地上,尸骨无存。”
“但他们的心不曾倒下。”
“心不曾倒下,但亦是会变的。也有灵魂抱着天下之心入世,却被迷了眼睛。”
“哈,好在劣者自号清香白莲,自有清水时时洗濯。”
“红尘逼人。”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吾就不问汝值不值得了,汝的回答我猜到了。汝与汝子之间需要时间与沟通,只是不知这个江湖肯不肯予汝。”
“姑娘究竟想跟素某说什么?”
“吾很想将汝留在此处,然汝之天命仍然未终,过不久仍要回归苦境。”碧落下依旧淡淡地样子:“所以有些事情需要聊一下,仅此而已。”
“哈,素某是否该多谢姑娘?”
“免了,听汝这么一说,吾有种大大的不妙之感。”重新给彼此倒了一杯茶,碧落下嘴角似笑非笑:“素贤人的谢意,小女子实在承受不起。”
“吔,姑娘过谦了。”素还真微微一笑:“世路艰辛,但素某心中自有风景瑰丽壮阔无边,想必姑娘亦是如此吧。至于续缘……正如姑娘所说,我与他都需要时间。魂兮的茶的滋味甚美,我们还是细细品尝吧。”
“哈,那继续吧。”
“……
魂兮归来!入修门些。
工祝招君,背行先些。
秦篝齐缕,郑绵络些。
招具该备,永啸呼些。
……”
三
小船在水上漫无目的的飘荡着,载着对坐品茶的两人。碧落下像是忽的想起了什么一样开了口。
“说起来崎路人曾托我转告汝,伊很生气,所以请你务必要活的好好的,否则伊不介意把汝再揍回去。”
素还真身体一僵,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良久不动。
“话吾已经转到了,汝看着办吧。”
“……好友……”
汝,不恨吾吗?
但吾却恨着自己,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你为我以命相护我的妻子,只是素某无能,到头来失去了好友,也没能保采铃无恙,如今竟连自己的儿子也无法好好看顾。
有遗憾吗?有,只是劣者已经连后悔的机会也没有了。
“茶快喝完了,汝离开的时间也快到了。”淡淡而清冽的声音再度唤回素还真的思绪,墨衣的道者敛衽一礼:“多谢姑娘。”
谢劣者如此叨扰,汝却依旧以茶相陪。
“且不忙着谢,下次再这样来了又走,碧落不介意与汝相杀。”
“哎呀呀,姑娘不介意,劣者可是介意的很。素某又不是自愿死的,姑娘如何这样暴躁。”
“但每次汝总是有理由作死自己。”
“这……姑娘还请给劣者留些余地啊。”
“忘川之上只有这一艘摆渡船。余地给了汝,我上何处讨余地去?”
“……”素还真顿时被噎着了。碧落下悠然饮尽杯中之茶,又替两人倒了一杯。素还真再度拿起茶杯饮下,却猛觉不对。
“……姑娘,这杯茶掺了酒。”
“嗯,没错。”
“劣者不善饮酒。”
“吾知汝不胜酒力之事,汝好友崎路人亦告知过汝。”包括关于苦境清香白莲如何被一杯酒放到然后被嫩草吃老牛的事故。
“那为何……”意识逐渐朦胧的日才子只觉的自己很想痛哭一场,这是自己被这个女子第二次就这么放倒了吧。
“茶也被汝喝完了……莫再来了,‘魂兮’的存货不多了。”碧落下悠悠的说道:“这话吾已说过一遍了,下次来就相杀。魂兮酒的配方与作用吾亦不多说了,好走不送。”
一边的茶点早已被两人分食殆尽,碧落下看着那个人的身体被属于凡间的因果线扯回漫漫红尘之中,安静的饮下自己杯中掺了酒的茶水,举了举空杯。
“……
雄雄赫赫,天德明只。
三公穆穆,登降堂只。
诸侯毕极,立九卿只。
昭质既设,大侯张只。
执弓挟矢,揖辞让只。
魂乎来归!尚三王只。”
墨衣道者的视野最后陷入黑暗的时候,白衣的摆渡人仍旧坐在那里喝着掺了酒的茶。忘川黑色的水静止流动偶尔掀起小小的波涛汹涌,岸边的曼珠沙华花间有萤火明明灭灭,是游荡不息无法归家的魂灵,她每日每日的唱着魂歌安抚着他们,摆渡一个又一个魂魄。她知道刚刚离开的人终究还会再来叨扰自己,在又一轮的天翻地覆山河逆反江湖风云之后。所谓天命就是这么折腾人的玩意儿,这点早在很久以前就知道了,相信那个人也不会不知道。
“汝能做到什么地方呢?哈,别让吾与汝死去的好友们失望啊。”
此去关山路万里,千山独行莫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