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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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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舒明朗最要强也最敏感,越是受伤越是要独自舔伤口。他烧了一夜,却不准人近身,只默许影子守在外间。
他再见到静王之前,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见了静王,连一刻的安宁也没了。他借着发热纵容自己哭了一场,许多年的委屈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将他卷入深不见底的漩涡。上一世,他挨过那么多耳光与斥责,不敢有怨言,不敢有委屈。粗暴是静王给他的唯一能握在掌中抵御冷漠的东西。今日这一记响亮本该为他的决意壮行,告诫他什么才是他从静王那里得到的永恒不变的东西,然而一旦他不再对静王抱有任何期许,一个耳光竟变得这般难以承受。当他为那一耳光而委屈落泪,他又陷入自己为自己画地的牢。
他不能再让静王这样盘踞在他脑海里,这样下决心时,他其实又被静王霸占了整个思绪,但总算又将壁垒竖起。纵然快天亮时才睡着,哥舒明朗仍按时起床,梳洗、进食、服药,他从没像此刻一般需要一个焕然一新、神采奕奕的自己。他知道影子守了自己一夜,又是担心又是疲累,这神清气爽的哥舒明朗也是给影子看的,不想对上影子目光,却撞见一脸纠结、欲言又止。
“出了什么事?”
“禀公子,是静王殿下!天刚亮便来了……想见您。”
本以为冲破梦魇获得新生,原来只不过是在梦魇里暂止住哭泣。哥舒明朗几乎将药碗砸到侍女手上,拧身躺下,扯过被子将自己盖了个严实。口中还有半口苦药,徐徐咽下,心都被苦得一揪。
影子召唤侍女一起退出去。他实在弄不太清静王与公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静王从长安来,见了公子便关起门密谈。公子对静王的态度并不客气,他送静王离开时自然免不了说了些好话替公子圆场,静王却似一句都没听见一般。他回到内室,昆仑奴急得火烧火燎说公子吐了血,两人半逼半哄让公子看了大夫。天刚亮,静王便至了物园要见公子,他正不知如何委婉告之公子仍睡着,静王倒先拦着他不叫通传,只说自己在前堂等。他察言观色,静王话虽是对着他说的,心怕是早飞到公子身上。
影子也不是没怀疑过静王就是公子心心念着的父亲,但公子对静王的态度哪里像是对自己日思夜想的父亲。而以公子平日的喜怒不形,又有哪个人如此牵动过公子的情绪。
哥舒明朗身心疲累已极,虽是负气躺下反而安睡了两个多时辰。醒来招影子入内,欲强令他下去休息。影子这次未等他问,直接回禀道:“公子,静王仍等着您!”
哥舒明朗明知静王见不到他不会罢休,深吸口气,问道:“在前堂吗?”
影子道:“在回廊。”
哥舒明朗闻言,一把掀了被,胡乱披上件外衣,连衣带也不及系好便向外冲,一面斥责道:“你如何让他在外面等!”留下影子一头露水僵望着他背影。
哥舒明朗一路小跑,转到回廊处远远对上静王,才大梦方醒般放慢脚步。他也不知为何听到静王在回廊等自己就突然怒不可遏。而静王面朝他卧室方向,显然已良久不曾移开目光。此时虽近晌午,但春风料峭,站久了身上仍是寒意侵透。哥舒明朗想到自己高卧不醒时,静王就一直站在风里等,原来他是因此而恼怒。
静王自然看到儿子是从卧室里跑出来的,生生将欢喜压下,全数换作自责。他原本是在前堂等,影子报说公子身体抱恙时,他已知哥舒明朗不想见他。他想起有次凤翔大雪,遮天蔽日下了大半天,他回到王府别院时,远远就看到哥舒明朗撑着伞站在风雪中等他。他不知已站了多久,伞上的雪块簌簌下落,斗篷都陷进雪里,眉毛上结了冰霜。他心中疼惜,破天荒牵了他手入内,哥舒诚惶诚恐偷眼看他,眼中的欣喜犹如阳光下的冰晶。
哥舒这样等他何止百次千次,他何妨等他一次。他必是要站在离他近的地方等方能心安。
静王到底情切,多走了几步迎了哥舒明朗,颤声叫了声“朗儿”。
哥舒明朗目光越过静王,落到廊外桂树上,淡淡道:“王爷有何指教?”
静王见他形容憔悴,心中担心更甚,道:“父王听说你吐了血,要不要紧?”
哥舒明朗目光一凛,冷声道:“王爷还在命人监视哥舒?”春风过处,桂树瑟瑟抖动,竟像为他目光所慑。
静王忙解释道:“为父是担心你身子……我带了太医署的医官,要不要让他替你诊治?”
“哥舒长于市井,没那么娇贵。”哥舒明朗想做个风轻云淡的表情,惨笑却在嘴角徘徊不去。
“市井”两字戳得静王半晌无言,若说之前的草民、布衣更多是负气,那此时的“市井”是这个孩子不想再掩饰的真切的自轻。
他从没问过哥舒明朗那十一年是如何过的,正如他也没告诉过他自己的十一年又是怎么过的。“我知道你受了不少苦。不管你相不相信,你流落在外时,父王……父王一直担心你挨饿受冻,被人欺负。”
哥舒明朗仿佛听到荒谬绝伦的妄言,忍不住刺道:“后来王爷找到我时见我过得还不错,一定觉得之前多虑了。”
静王实在没法分辨哥舒明朗说得是气话,还是对他的误会已深到连这一点真心也不愿再信。
“是父王对不住你!”他平静道出蹉跎一世的歉意。此时再不说还等几时说?
哥舒明朗眼中波光一闪,旋即又暗淡回去,他没想到静王一下就说出这样的话。在他最需要一句挽回的话时,他没有听到。如今,他已不想听。
“王爷这一世占尽先机,大业可期。实在不必在哥舒身上浪费时日。”
静王哪肯就此放弃,紧逼道:“你说为父占尽先机,便是已查过其他人,他们都不知从前的事,只有我们父子二人……你难道真觉得这与你无关?”
“王爷已知皇帝一双儿女下落,以此为饵,只待黑火研制成功,仍可在驿站故伎重施,哥舒自不会再破坏王爷大业。至于王爷家事,李天昊的母亲现今仍在世,一切都可挽回,李天昊不用再到凤翔当捕头,王爷自也不必再到凤翔来。”哥舒明朗说出这番话时语声平和,面上亦波澜不惊,好像所有事真的与他无关。
静王心如刀剜,咽声道:“明朗,你以为天昊到凤翔当捕头是他自己的意思吗?”他想说因为你在凤翔,我才让人说服天昊到凤翔来。但这样的解释如何说得出口。
哥舒明朗听到静王亲口提起李天昊,登时红了眼眶:“王爷如果是想我看你们父子情深,我看得已经够多。”突然之间再也支撑不住,转过身去,浑身发抖,摇摇欲倒。
静王望着哥舒明朗背影,才察觉哥舒明朗衣衫单薄,也第一次发现十六岁的儿子竟瘦弱得仿佛连最柔软的春风也不堪承受。哥舒明朗幼年孤苦,历尽磨难,身体并不很好。上一世静王将他认回后,便教他修习内力以增进武功,也是为他能强身健体。他原是时刻将这儿子放在心上的,却将他伤到如此地步。
静王回过神来,解了披风将儿子裹住。哥舒明朗并没抗拒,静王却不敢抚一抚儿子肩膀,只悬着手腕绕到他胸口将带扣扣住。他不是没想过在言语和行动上强硬一些逼哥舒软化,可他不能再利用哥舒对他的感情。哥舒明朗后颈爆出的青筋近在眼前,他不想叫静王看到的痛苦之色怕正是静王此时最看不得的。他的小鹰一直就像这样躲起来舔伤口。
哥舒明朗任由眼泪淌了一脸,涓涓如日光下的溪流,银亮闪闪,映着廊外明媚春光。李天昊一个任性便离开生养他的长安,而他就算在梦里也找不到长安的静王府。是你让他来凤翔,因为你知道我不会真的欺负他,还会为了他是你心爱的儿子护他周全。你还可用他来伤我的心,很多很多次。你看,就算而今我仍会为此痛彻心扉。
他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转过身来,脸上尤有泪痕他也不想掩饰:“王爷究竟想哥舒怎样?”
静王被问得一震。当此情形,哪怕哥舒问的是王爷想怎样,也许他都能抛掉他那些自负与别扭告诉他父王想好好疼你爱你。偏偏哥舒问的是“想哥舒怎样”,他难道能将“父王想你原谅”说出口?他只得讷讷道:“父王想听你说你心里的委屈。”
哥舒明朗冷声道:“王爷想听什么?哥舒年少时流落街头,什么苦都受过。但我并不觉得苦,也不觉得委屈,甚至看到别家爹爹牵着儿子的手也没觉得羡慕。我坚信娘亲说的,一直往前走就能见到爹爹。我并非没有爹爹,何必艳羡他人。有一天我会找到爹爹,让他以我为荣。只要我成为凤翔的王,我一定能找到他。老天垂怜,让爹爹找到了我。我以为我一生所求已得到一半,于是拼了命想要另一半,我用尽浑身解数,只为成为让他骄傲的儿子……”
他颤抖着抽了口气,续道:“到底是我痴心妄想,还以为自己在这世上总算不是一个人了,原来从头到尾,我都只是一个人。”
他极缓慢解了披风,递还给静王:“哥舒明朗能一个人活到大,便能一个人活到老,能一个人活一辈子,便能一个人活两辈子。王爷请回吧。”
他说话时,静王不忍也不敢看他的脸。等他说完,静王的目光从递到他身前的披风移回他脸上,看到一脸病容的少年,新的泪迹冲乱了旧的,淌过他昨日掌扇留下的淤痕。
他的孩子一直努力把最好的一面给他,只因他坚信只有最好才配做他的儿子。就算他登门只为兴师问罪,就算明知他登门只为兴师问罪,他迎上他的笑容永远纯真如稚子,粲然若朝霞。只要他尚有一丝余力,他绝不叫他看到他脆弱、伤心、绝望的样子,那是配不上做他儿子的懦弱的姿态。
静王终于知道自己错在哪里。那是他的孩子,纵然他在别人面前再怎么忍酷刚毅,他也不应在自己的父亲面前佯装坚强。这许多年,他眼看着那孩子近乎笨拙地讨好、极尽癫狂地谋划,从没告诉他骨肉亲情出于天性,何来的配与不配。
曾几何时,他的朗儿端着粽子转身离开,一步一殇,也挺直了腰杆,没叫他看到他哭泣的样子。如今,他的朗儿已不在乎在他面前的样子,因为他已再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