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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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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十有九输天下事,百无一可意中人。
静王在赌场找到哥舒明朗时,赌场还不叫十九百一。
赌场叫了十九百一之后,他再也没有踏足过。
那年,他在这个凤翔最热闹的地方找到他,看到凤翔最风光隽秀的明朗少年,竟将他十几年的孤苦无助忘得一干二净。
朗儿,这一世,父王一定不会再让你一个人。
他不知道哥舒明朗是不是跟他一样,还记得他,还记得他们之间伤心蚀骨的过往。
他来不及想他记得如何,不记得又如何,也许不记得更好些。他只想快点看到他,他太多年没见到他,他离去那天瘫软在天昊身上的背影已比他的眉目还清晰。
他终又见到他的朗儿。上一世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哥舒岚的影子,此生此世,此时此刻,他看到的只是哥舒明朗,只是朗儿。
十六岁的脸稚气未脱,小鹿般蒙昧懵懂,十六岁的身形单薄柔韧,仿佛刚发了新绿的嫩枝丫。相思不露,只因入骨。曾经千万种神情凝在心尖,哪怕一闪而过也俱是灼痛,又似乎全化作一种,万般只是痴绝。那痴绝从知道他是父亲的一刻开始,上天入地,百死无悔。那么,他仍是他自己的时候,便只有此刻。
静王无从分辨哥舒明朗是不是想起来了,他只知他等这双眼等这一次起身等他再一次跟自己面向而立等了几乎一世。他的眼贪婪追索细细描摩他的每一分每一寸,那些上一世他怎么记都记不起的模糊与空白。
“这是静王殿下!”最后退出的心腹,合上门之前打破的沉默。
哥舒明朗撩衣下拜,翩然如振翅欲飞的蝶:“草民哥舒明朗拜见王爷!”
一声“朗儿”塞在喉咙里,叫不出口。
上一世,他是确定了自己是父亲才拜的,更像是为了掩饰泪水与颤抖,他握着他的手扶他起身,轻轻揽他入怀。他哭都哭得小心翼翼,他却懂得那就如同春雨润物无声,丝丝密密点点滴滴却唤醒人间万物,那大概是他一生记忆里自己最温柔的对待!
“朗儿!”
脱口而出的呼唤差点淹没在哭腔里,分不清是动情还是自救!
哥舒明朗伏在自己的影子上,恭声回了一声“不敢”,分不清是迷惑还是冷淡。
“朗儿!”他又叫了一声,伸手去扶,哥舒明朗轻轻往后一缩,避开了。
“王爷抬爱,哥舒一介布衣,承受不起!”
草民、布衣……静王耳中嗡嗡回响,一片模糊的眼中天旋地转。他记得!记得一生的最痛,便用这个最痛拒他千里之外。其实何须千里,咫尺已是天涯。
上一世,他对他提起他小时钟爱的小红马、昆仑奴面具,对他提起他亮如寒星的眼睛里映着的长安的上元灯会。
现在都没必要提了!
他无须再证明自己是他的父亲!原来无力证明一件彼此心知肚明的事竟是这般滋味!
哥舒明朗仍端端正正跪在他面前,目光垂视,腰杆笔直。他五岁流落市井,却出落得一身贵气,挣扎求生磨砺出的刚毅坚忍更远非长安长于妇人手的皇室子弟可比!他是上天赐予他的佳儿,有这样一个孩子,他可以完全不在意没有父皇的十王百孙!
他总想着等大业成就给朗儿他想要的一切,还给他他想给的一切。但他忘了单单岁月就可以消磨尽一切。他耗了朗儿七八年,有三年甚至面都不给见,最后连他维持呼吸生命的一点念想也无情碾碎。他带给这孩子的,是伤心欲绝,是万劫不复。
如今,这孩子能重活一世,是上天对他的补偿,但何尝不是给自己的机会!
他日夜兼程从长安赶到凤翔,不是只为看一眼他安不安好!
“我是你的……父王!”静王艰涩开口,他只知自己终归要开这个口,而这一句是强调他们的关系还是自己站在这里的理由,他无从分辨。
哥舒明朗唇角轻弯,淡淡道:“王爷说笑了!”
静王终于明白为什么世人都把哥舒明朗视为煞星,他明明温和有礼,平时连话都不爱说。他冷在骨子里,不是冷血,是冷情。那些让凡夫俗子欲生欲死的爱恨情孽连他的眉梢也不会牵动一下!人们怕的不只是他的雷霆手段,更怕他仿佛没有弱点的无懈可击的冷漠。
他全部的热都给了他!变成足以致命的弱点,并最终致命。
现下他又变回没有弱点的哥舒明朗,连绝情的话都懒得多说一句。
静王从直坠的冰窟中恢复了一些,那些冻伤开始刺痒。就算他心里对儿子有满得溢出的愧疚与柔情,他也受不了儿子以客气为利刃的漠视。“你母亲是哥舒岚,你总要承认。”
“家母名讳我并不知……”话未说完,已被静王带着风甩在脸上的一掌打断。哥舒明朗此时才十六岁,武功只是平平,这一掌猝不及防,直接将他人都甩在一边。
哥舒明朗擦一擦嘴角,索性借撑地之力站起,理一理衣衫,冲静王拱手道:“王爷恕罪!”
他再垂下头的一瞬,静王清清楚楚看到三两滴晶亮闪闪竞逐而落。
“明朗!”他轻声唤他。除了干涩的嘴唇和发胀的眼眶,全身都仿佛不会动了!
他打下去才惊觉哥舒明朗说的是不知道母亲的名字,他的的确确是不知的!自己却以为他连母亲是哥舒岚也要否认。他受惯了哥舒明朗对他毕恭毕敬,受不了半点违逆受不得半句顶撞。
他太怕听到他矢口否认,说自己不是他的父亲。
“王爷!您信也好不信也好!在下确实不知家母名讳!”
哥舒明朗仰起头直视静王,熠熠生辉的眸子里有太多静王熟悉的,因少了曾经最强烈的思慕渴求又变得陌生。
这是桃瓣一般年纪桃瓣一般娇嫩的脸孔,昔日暴烈如他,也舍不得打上去。
今日他竟然……他想抚一抚儿子裂开的嘴角,双手成拳抬不起分毫。
“父王不该打你!是父王错了!”
是父王错了!上一世是父王错了!这一世,父王……又错了。
哥舒明朗喉头下意识耸了耸,敛容道:“在下身体不适,失礼了。”转头朝外间道:“影子!”
影子应声而入。哥舒明朗道:“替我恭送王爷!”侧过身,垂了目,再不说话。
当此情形,强留亦无益。静王想说父王之后再来看你,对上儿子半个后背,哪还说得出口,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昆仑奴进了内室,刚想开口,却见哥舒明朗向旁一歪,踉跄几步退到榻边,一手刚扶了榻,一口血已喷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