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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奏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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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多久呢,直到侍从来催,他才想起陛下吩咐过,在猎场接见她。再抬眼,那人却已不在。
陆远一阵慌乱,拔腿就朝着猎场奔去。
围猎场上,达官贵族纷纷落座,秦劼看着迟迟到来的陆远,不禁好奇地笑起来。
只是尚未发问,侍官已经唱诺一声,帝王驾到。
“听琴何在?”方一落座,帝王已经眼眸一扫,发问道。
陆远面色一沉,沉默地望定席尾自己的将士,秦劼也歇下兴致,安静地端坐起来。
末席,一名女子缓步出列,走向场中已摆放好的古琴。一座的宾客皆是转头望去,却在看见那人的瞬间晃了眼。
她今日也着一身白色,只是雪白的袄裙之内裹着一件粉青的单衣,在恬静之外为她增加了几分灵动,而平日随意束着的青丝已高高盘起,云鬓轻梳蛾眉淡扫,再加上除去遮掩的那双眸,一双清澈若水的美眸,让她原本就清雅的模样更加出尘了几分。
她竟不是一个盲女吗?
“小女听琴,见过陛下。”场中,听琴在古琴旁站定,朝着高台上的帝王盈盈下拜,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青帝朝着她一挥手,心中也有些意外,却不是为了她的容貌,这双眼睛太过灼灼,好似把全天下的生气都纳入了其中,比记忆里那人的眸子更让人惊叹。
谁知,就在一众人惊叹之余,听琴却没有马上起身,而是一仰头,朝着青帝道,“听琴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准许小女背对着您完成弹奏。”
一石激起千层浪,万千的话语却在看清正中那人的时候,化为沉默。
背对演奏?为什么?这不是赤裸裸的挑衅和蔑视吗?
可说话人的神情太过坦荡自然,让人不得不说服自己,她如此请求绝对是情有可原。
高台上,青帝的眸子微微眯起,还没从似有若无的情绪抽离出来。也许是有对峙那晚的前车之鉴,又或许有着什么不知名的原因,青帝漫不经心地一挥手,竟是就这么准了。
满座哗然,却无人敢明显地表现出来,就连一向事不挂心的秦劼也不由得多看了座上的帝王几眼。
跪坐着的少女只是深深一伏谢过恩典,也无多话,背对着场中众人,在琴边端正坐下。
琴声一起,万籁俱寂。
琴音撩撩,好似春风吹拂,琴音潺潺,是流水冲开了冰封,琴音簌簌,是春雨落下,打湿了整个世界,生机悄然灌溉,藏进了花朵里,攀上了枝桠,惊醒了沉睡的动物。
琴音未断,却带上了纷繁的点缀,嗡嗡的像是辛勤的蜂群,哒哒的像是崩腾的野马,哗哗的像是跃出水面的飞鱼......
一只小鸟扑腾着翅膀落在少女近前,小脑袋歪着,然后雀跃地跳动几步,靠得更近些。接着它张开小嘴,啾啾地叫唤几声,三两只鸟雀也在它身边缓缓落下,新奇地看着面前这个人。
不远处,一只松鼠小心翼翼地自枝头探出小脑袋来,看到这满场的陌生人,停住了前探的手,却又不愿离开,就这样呆呆地缩在枝桠上,靠坐下来。
听琴也看着它们,嘴边的笑意更深,带着快慰和满足,手上的琴音更加欢快起来。
她看不见的高台上,端坐的帝王看着那个雪白的身影,手指僵硬地蜷着,忘了去拿仆役手中的茶盏。
这首曲子,这个背影,就这样直直地穿过久远的记忆,让他猝不及防地想起那个人,和她说话时熠熠生辉的模样,这样鸟雀流连走兽忘返的场景,不正是她幻想憧憬的吗?
那时候,还年少轻狂的自己,和那人侃侃而谈着名山大川,游历见闻,与她相约把臂同游,看尽天下。
“少北,我确信,琴音可以感化生灵,亦可以感化人心,我们既然生逢乱世,就应该一展所长,为民造福。”那时候,他不过诸侯之子,她也不过是世家千金,两人上山拜师,却求见不得。
后来呢?后来他成了一方王侯,战事四起,他一路杀敌,杀到了卞凉,杀到了昌平,杀到了京畿,他说是为了天下太平。可他忘了杀红眼的自己,已经看不到百姓的柴米油盐,看不到山河江海的壮丽,有的只是无边的欲望和权谋,到如今,战事却仍旧没有停止。
不知何时,悠扬的琴音已经转为哀戚,琴声萧萧,像是奔流而去的江水,带着无边的寒意,让人叹息生机的凋零。
有泪自眼角滑落,青帝双眼圆睁,不可置信地感受着自己胸中的郁结和哀伤,看向那少女的目光里,带着震惊和一丝怜爱。
面前的这个少女,是她的弟子吧。她何其有幸,能有如此惊才绝艳的才华。
琴音渐止,随着最后一个低音飞出,场中再次安静下来。鸟雀随着她挥手告别的动作,翩飞而起,在空中不舍地打了几个旋,最终还是离开。
看台之上,不论男女,不论贵贱,啜泣者有之,哀叹者有之,沉思者有之,却无一人不动容,不为这绝妙琴音深深触动。
听琴抱起那架古琴,一步一步走到御前,然后再次拜服在地,深深一礼。
“戗赤一战,确系听琴所为,陆远将军实属被小女牵连。陆将军曾言,要以性命为麾下十万将士担保,祈求陛下信任垂怜。还希望陛下不计前嫌,能放下因听琴而起的种种误解。”
坐席末尾,一众将士均是虎躯一震,数十双眼睛看向自家将军,面上有沉痛一扫而过。
陆远却没有发觉自己手下的异动,一双眸子紧紧地盯着跪坐的少女,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生疼。
“你为他请愿,可是想好了自己该如何赎罪?”青帝居高临下地看着那跪着的人,看向陆远的眼神越发高深莫测起来。
“至于此,”跪着的少女却一扫之前的谦和有礼,抬起头来直直地看向高位的帝王,腰杆笔直,没有一丝怯弱。“我相信,陛下会宽宏大量,放我离开的。”这么说着,她却是紧了紧怀中的琴,面上带起笑意。
竟是如此,她竟然是在赌自己留不下她吗!
青帝双目圆睁,强烈的荒谬混着挫败感,让他呆愣在原地,猝不及防。
“师父让我给您带一句话。”看着青帝的情绪变化,听琴双目微垂,面容带上一些柔和,声音也跟着软了几分。“纵千万人往,惟愿天下长安。”
纵千万人往,惟愿天下长安。
纵千万人往,惟愿天下长安!
是啊,十五年峥嵘岁月,她教出的不会只有一个听琴,她求的也始终不过是一个长安喜乐。
“罢了,朕今日乏了,你退下吧。”像是终于放弃了挣扎,青帝面露疲态,朝着座下挥手,就要起身。
“陛下......”谁知还跪着的少女却是再次出声,竟是要生生打断青帝的话头。
“陆爱卿。”青帝眸子一转,却是看向陆远。“出城路途遥远,你处理好这里的琐事,便去送送听琴。”
听到这里,一直绷着脸的陆远神色一松,按住心下雀跃,拱手为礼。“遵命。”
这是要赶自己出城了。
听琴也没再说什么,抱着古琴缓缓起身,努力地稳住自己飘浮的步子。
转身前,再深深看一眼场下的少女,青帝目光沉似幽井,却终究没有问出那句话。
当初同师学艺,她曾是他的解语花。他却因世间纷扰放弃内心的纯粹,堕入泥沼。
她曾问他为何。
他说,琴音,什么也做不到。
如今,她终是向自己证明了一切,而他却已回不了头。
事到如今,再问她好不好,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过是他的浮生一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