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莫梨

41、慈宁

　　我捉着脚步，慢慢走近良妃卧房，却发现景仁的宫人们齐刷刷的跪在房外。这个景象吓了我一跳，良妃不会…… 我才生出这个念头，就觉得被人拉了一下。低头一看，正是巧丫。我赶忙跪在她身边，又递了个询问的眼色。巧丫皱了皱眉，撅着嘴摇头，没有出声。

　　卧房里，潮湿压抑。良妃断断续续的抽泣。只是抽泣，没有夹杂一句言语。而安静的胤禩则是那浓厚的压抑感的来源。我陡然发现，胤禩背后的肩胛骨在马甲下顶出清晰的轮廓，与我平日所见的温润圆滑的八贤王截然不同，倒让我想起邻居早荷姐姐养的猫。那猫在被人踢过一脚后，便会这样显示它的愤怒。其实它也知道与人作对是没有胜算的，于是只能这样隐忍着，愤怒着。

　　时候不早了，良妃劝了胤禩回去。他走过我身旁的时候，停了一停，随即离开了。其实我抬头偷看过他一眼，发现他眼角竟是微微湿的，于是赶紧低下头。

　　向良妃复命后，她吩咐说“散了吧”，于是大家都散了。良妃的声音从床帐里传出，绝望而哀伤，让我欲分担而不能，无所适从。下来后，我忙拉着巧丫询问。这个大咧咧的丫头开口便说：“姐姐，太后不喜欢咱们主子。”

　　原来今日是为期三天的观傩礼的第二日，正是重头戏“打鬼”的日子。这古时传下的驱魔迎吉的仪式至今天已是规模盛大，花样繁复，后宫妃嫔，福晋命妇统统入宫陪太后观礼。原本良妃陪在太后身边并无差错，可当仪式进行到最后，祭师挥剑将面捏的鬼头砍下时，那鬼头冲着良妃就飞了过来，正当当的打在身上。而太后见此情景，竟是认定良妃身上有妖魔气，命人将良妃推入仪式当中，让祭师为良妃驱魔。可怜良妃被鬼头打了，遭受□□折磨不算，还在众人注目下由张牙舞爪的祭师围着念经诵咒群魔乱舞，颜面尽失。良妃的年纪也不小了，哪里经的起几下折腾，在□□与精神的双重压力下，回来便躺倒了。

　　良妃从未带我在太后跟前侍奉过，我竟不知道太后如此对待良妃。可又有什么办法。太后是康老爷子唯一存世的长辈了，后宫里的终极老板，谁还能将太后如何！ 忍忍吧。

　　转天，是观傩礼的最后一日，良妃说什么也要起床。可她头重脚轻，步履虚浮，只从卧室走到宫门口就软软的往下溜，站都站不直了，哪里还能参礼。好说歹说被我们劝了回去，喂了汤药，这才皱着眉睡去。可太后面前总要交待。怕巧丫坏事，我去了慈宁宫。

　　今日是观傩的最后一节“转宫”了，福晋命妇没被要求入宫，于是太后只由妃嫔陪着。我报上景仁宫名号后，跪在慈宁宫外进的雕花门边儿已有些时候，可这里人来人往，竟没一个理我！我耳里听得环佩叮当，鼻里闻得香风粉雾，眼里瞧得奇珍异宝，这宫里的地龙又烧的极旺，若不是膝盖跪的生疼生疼的，我都快要睡着了！

　　正当我百无聊赖的东张西望时，一摇三晃的走来一位丽人。我心想：这是谁呀，走路都能走得这样小人得志。待这丽人走至跟前，我才看清，这不是朱玑姑娘么。当年没怎么着她，竟让她在慈宁宫混得人模狗样。今日来，想必是要一雪前耻了。朱玑在我跟前颇有仪态的蹲了下来：“莫梨姑娘，跪着呢？”

　　我心头晃过几个主意，想想，还是算了。也不知道她如今混成什么人物，景仁宫在这里又不讨巧，还是少惹是生非。于是我睁着纯洁的眼睛说：“这位漂亮姐姐，生的好面善，咱们以前见过么？我主子良妃娘娘今日实在起不来床了，还望漂亮姐姐禀报太后一声。谢谢啊！”

　　朱玑的脸阴晴不定了一会儿，随即笑了，扔下一句：“等着”，便进去了。这人，怎么这样邪恶，我又没说什么！

　　不多会儿，我就被招了进去。正中间的榻上坐了一个珠围玉绕的老太太，两边儿琳琅满目的女人们或坐或站燕翅排开。我跪在下面儿，将良妃的病情和她无限渴望来慈宁宫驾前侍奉的愿望都夸张的描述了，可那老太太却连眼都没抬。我趴在地上等了一会儿，刚开口告退，那老太太就开口道：“上前来，我看看。”

　　我谨慎的跪过去了，却发现那老太太面色不善，赶紧低眉顺眼的越发恭谨。老太太左手边坐的一位浓眉大眼，五官极具表现力感染力的中年美妇瞅了我一会儿，转而与老太太耳语的几句。老太太冷哼了一声，说：“长成这样，难怪我从没看过你。你主子来不了，你就替她吧。”说罢，便带着这群女人出了正殿。

　　祭师们已经都准备好了，只等太后在廊下坐定后，便开始演奏佛乐，绕着预订的路线一路高诵佛经。而我，却被要求跟在转宫的队伍，行一步三叩的大礼。我不知道良妃到底为什么得罪了太后，不过这应该是为我单想出来的责罚，也许是因为我是一个长的有些像良妃，而身体更加康健的替代品。算了，忍吧，只当是要离开景仁宫，老天给我的责罚。

　　头昏眼花，恶心迷糊。

　　天上飘着小雨，偶尔会夹杂几粒冰珠儿。地已湿透了，幸好还未积水。雨水浸透土地后，泛起阵阵土气，在我趴下去的时候，呛得我直想吐。我不知道还剩多少路程，只觉得匍匐在地的时候，眼前已经有些发黑了。转宫的队伍早已远去，将我丢在后面。可我身后有小宫女跟着，一点偷不得懒。我的身体委屈，心也开始委屈起来：这万恶的旧社会！若是还有机会再穿，一定要穿成女红军！

　　当我拜回到慈宁宫门口的时候，心里欢呼了一声。跪在雕花门外复命，对这宫殿深深厌恶，只埋怨时间过的如此之慢，让我不能早一刻离开这里。可我实在没有想到，我等来的是朱玑。她传了太后的谕，说“她主子上次抄的金刚经不好，心不诚，不得圆满。让那丫头再把金刚进念诵一遍，帮她主子做完这个功课。”

　　愤恨，却是无法。胤禩昨夜的隐痛我感同身受。好，我念。我接过朱玑手里的经本，正要开始念诵，朱玑却又把它抢了回去。“你在这里念太后主子听不见！跟我来！”朱玑将我领到宫门前的玉阶下，她站在最下方的一层台阶上，用花盆地磕了磕，嘴里吐出一句：“那，你就跪在这儿念。”

　　那玉阶较窄，我若是跪上去，膝盖下的腿骨便要压在台阶的边沿上。这是想让我残废了呀！我拉住她：“朱玑，这离太后寝室……”朱玑不等我说完就抢道：“呦，你如今知道我叫朱玑了么？我这漂亮姐姐可不认得你！”说罢，把那经本掷回我怀里，翻出一脸奸恶的笑容。屋檐之下，能不低头！我只得跪了。平滑的台阶边压在早已肿胀的小腿上，闷疼闷疼，“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

　　疼，疼的厉害，再后来，也就不疼了。我几乎感受不到我的小腿，害怕神经坏了，左右动换一下，便疼的我恨不得不要它们。

　　然后便是冷、饿。外衣已经湿透了，粘在夹袄上，潮气缓缓的侵袭过来，怕过不了多久就要轮到内衣了。冷了，便觉得饿。午饭没吃，我开始使劲儿的想我早上剩下的那半拉儿饽饽。越想越饿，饿得挠心挠肝。无法，我只能转移注意力，默默诅咒朱玑。

　　曾经想过要跳将起来怒斥这万恶的旧社会，可也只能想想而已；曾经想过要囫囵吞枣叽里咕噜的赶紧念完拉到，可守在廊下监刑的宫女马上就会禀报太后，说不定要受二茬罪，还要连累良妃；也曾经想过要马上趴在地上装死，可太医院的最强大阵容肯定就在近旁，随叫随到，到时候别吃不了兜着走 ……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

　　我连诅咒朱玑的气力都没有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胤禛，我们走吧，快带我出了这里，我不想在这里待着了，……

　　身边有两个皇子模样的人走过。我睁着迷离的眼努力看了看，认得一个大皇子，一个是三皇子。哦，已经到皇子们给太后请安的时辰了么？太好了，按出生顺序吧。胤禛，你快来救我！

　　可是再出现的是年轻的妃嫔领了年幼的皇子，再来，我就不认识了 …… 偶尔有人在通过我身旁时打量几眼，或者驻足看看是谁人这样倒霉，然而更多的是漠不关心，匆匆而过，仿佛司空见惯 ……

　　还有小半本，赶紧念 ……

　　有一个脑袋伸到面前，细细打量了两眼，忽然叫了起来：“莫梨呀！你怎么，…… 这样了！”

　　哦，十四阿哥。我舔舔嘴唇，嗓子已经发不出什么声音了。他身后还有一个人，却是胤祥。胤祥睁大了眼睛，见我看他，开始伸手解身上的大氅。十四阿哥忽然不吱声了，看了胤祥一眼，复又看看我。胤祥将解下的大氅自自然然的搭在了胳膊上，拉了十四说：“走吧。”

　　没过一会儿，胤祥快步出来，通过我身边儿的时候，极快极低声的说：“你再撑一会儿。”说罢，风一样的走了。

　　他不知道，可我越过他的肩膀看见，十四就跟他前后脚的出了慈宁宫。只不过，十四只是看了我一眼，就一言不发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