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第六章 ...
-
这一夜洛栖茗几乎没有去休憩,掌门居所内长灯彻夜。自从她担任杏林掌门之后便极少经手诊治之事了,但从摘星楼的药圣之所回来之后却难得地埋首医典药籍,还把书架深处的《毒览》翻了出来,列出药笺之后又添改了许久,才唤来手下弟子,让其明日一早煎了药,给暂居在云锦台的唐廷渊送去。
说到底还是放不下,无论是医者本心驱使还是因为这次的病人……却是他。
折腾到天色微亮方才躺下,感觉没睡一会儿便有人报上来,说是信使防风求见。她有些困乏地起身披了件白氅走到正厅,就看到防风一脸焦急地迎上来:“洛师姐,出事了。”
原来随着两派联姻之期临近,谷中往来宾客也日渐增多,有一部分被安顿到了聋哑村附近。而聋哑村中被羁押着的聋哑人奴隶趁机联合了侠客岛俘虏发动了暴⊥乱,有一部分已经打伤了附近的宾客逃了出来。
杏林掌门听完双眉微蹙:“纯阳宫的人什么时候到?”
“曲少侠和祁进道长一行应该明日一早就到青岩了。”
“务必在他们抵达之前把事态平息掉。”洛栖茗果断道,“召集所有人手,带上武器在谷里搜寻,争取半天之内把逃出来的俘虏都抓回去。”
“好,我这就去办。”防风亦不多言,转身就要走。
“等等,”她出声喊住他,“那些被打伤的宾客,让宇晴先带些杏林弟子去诊治一下,我稍后也过去。”
临近中午时分,聋哑村附近被打伤的宾客们大都在受到治疗之后安顿了下来。洛栖茗转身看到从逍遥林带了一队弟子出来的防风,白皙的脸上有被火药熏黑的痕迹,紫色破虏衣衫也有些凌乱。
“怎么样了?”她出声问道,看到他身后的的弟子也一个个面带疲色,显然是战斗了一上午。
“逃到谷中的俘虏们都抓得差不多了,就是聋哑村内的二十几个俘虏还在负隅顽抗,我们的人一靠近他们就扔高爆铁颅过来,根本近不了身把他们制服。”防风显出一副苦恼的模样,“总不能把他们就地击毙吧……”
洛栖茗望着弟子们身上被烧焦的衣角和脸上熏黑的痕迹,沉吟片刻终是说道:“让刘韧去云锦台请唐公子过来,就说我要借他的机关一用。”
***
唐廷渊从马车上下来,远远地望见洛栖茗站在寻仙径的尽头等他。她孤身站在齐踝深的草丛边,身量纤长,指尖的文曲之聿漫出淡色光芒,在日光下仍不失亮泽。
他恍然间有种不真实的梦境感。她站在这么美好灵秀的天地间,容颜被时光雕琢成了最合他心意的模样,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没有躲闪,没有恼恨,没有决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仿佛已经等了很久,久得让他甚至忘记,这么多年来到底是谁在等待,等待一个已知的结局。
他走近两步,洛栖茗望着他依旧有些失血的脸色,轻声问道:“早上让人送去的药……喝了么?”
他迎着正午阳光站在自己身前,依旧是一身暗色秦风套装,仿佛是从地狱归来之后被日光烈火曝晒的玉面修罗,眉宇间有少见的疲色和轻缓:“嗯,多谢。”
“不必。”她语声还是有些习惯性的僵硬,“聋哑村的暴⊥乱刘韧已经同你讲了吧?你的机关,能困住他们么?”
他低头轻笑道:“随我来吧。”
似乎是要下意识地去牵她的手,就像十几年前他在问道坡的漫雨中自然而然地牵住她的手,将她拉上一道又一道陡峭的山路。
而此刻只是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终是若无其事地背了手去,走在了前面。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聋哑村外一棵巨大古树下,此处地势比村内要高上一些,可以清晰地望见里面聋哑人奴隶们的暴动景象。
洛栖茗定睛看去,二十多个面容狰狞的奴隶们正在漫无目标地丢着高爆铁颅,爆炸的铁颅喷溅出高热的液体,把原来的平整的地面都炸出了无数小坑。
她正想转头问身边的唐廷渊要如何下手,就听到咔嚓一声,一个机关已经准确无误地抛到了村内奴隶们最密集的位置,数尺范围内的几个奴隶瞬间像提线木偶般被拉扯到机关内并锁了足。
鲲鹏御劲风,铁爪抟碧空。
传说中唐门天罗诡道心法下的鲲鹏铁爪。
她突然觉得请他来制服这些聋哑人奴隶真是太正确的决策了。
正望着那些奴隶在机关内挣扎却不得解控,就听到他在耳边说道:“我现在的身体情况,只能控制住他们,无法引爆机关了。”语气有些低落,竟不似曾经那个狠毒冷厉的蜀中第一杀手了。
“没事,”她忍不住安慰道,“能控制住他们就可以了,后面的事交给我手下的弟子们去做。”
他身体微微后仰,射海在手,咔嚓一声又是一个鲲鹏铁爪抛了出去。
虽然内功几废,但一招一式间仍能窥得当年冠绝蜀中的杀手风采。他的身形似乎和千机匣融为一体,俯仰顿错间身若游龙形同鬼魅,却暗藏杀机锋芒毕露。
他一连施放了五六个鲲鹏铁爪机关,将视线可及内的聋哑人奴隶们都困在了机关内,终于停下手来,将千机匣拄在地上,背靠着树干微微喘息着。
她望着他出了些薄汗的面容,带了些疲意,似乎是日光直射进眼睛里,略眯起眼,显出一种疏离的桀骜意味。
片刻后他直起身来,单手持弩,低头检查了一下匣内,然后有些无奈地说:“我的机关用完了。”
“你的机关猪呢?”洛栖茗下意识地问道。
他身形突然凝定了一瞬。
“我没有机关猪。”他面无表情地说。
“你当时不是说,明日就再做一个的么?”她感到莫名其妙。
“那是骗你的。”他似乎也有些生自己的气,语气有些发硬地道,“每个唐门弟子都只有一只机关猪,里面的机关碎片没办法复制的。”
洛栖茗又惊又怒:“那你就随随便便送人了?”
“谁说我是随随便便了?”他脱口反驳,也不看她,声音有些发涩地道,“我送你的那只……是不是早就被你扔了?”
她看着他仿佛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带了些执拗和较真的意味,瞬间仿佛回到了那个问道坡漫天落雨的午后,他似笑非笑地问自己:“喜欢吗?喜欢就送你了。”
光阴昏黄,岁月斑驳如霜,眼前的这个人,曾经从年少最美的梦境中来,泅渡了时光之海,带给她关于这个浩大江湖最初最懵懂的美好。
她心念一动,忍不住低声道:“并没有。”
她望见他眼里瞬间被点亮的璀璨光芒,日光再盛也不及他此时的目光来得明彻动容。
洛栖茗恍然间觉得他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正在苏醒,仿佛是被冰封已久的湖面,被春风唤醒,冰层逐渐开始分崩离析。
“你还留着?”他有些难以置信地走近两步,目光小心翼翼又难掩欣喜。仿佛伸手去碰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只怕惊醒之后又是怅然若失。
“在我的书房里。”她顿了顿,“如果你想拿回去——”
“不。”他用这么简短用力的一个字就封堵了她接下去的所有话语。
谷中清风吹动头顶古树巨大青遒的树冠,裹挟着不远处聋哑村爆炸后残留的隐隐硝烟味道,他单手持弩,她悬笔身侧,两人静默对视片刻,俱是一时无话。
这个场景莫名熟悉又让彼此感到心安,情绪放松下来的瞬间,杏林掌门忽地想起一个之前令她不解的问题。
“小芷明明不是你杀的,当时为什么还要承认下来?”洛栖茗犹豫了一瞬,还是开口问道。却见他一愣,大约是没料到她会知道真相,然后把手中的千机匣放在地上,显出饶有兴趣的样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中的是逐星箭。”
“呵……”唐廷渊垂下目光,弯起嘴角仿佛是在笑,那笑容又无比凄凉,瞬间让她产生一种恍惚感:这还是唐廷渊么?人前的他不该是光鲜如玉倜傥自如么?何曾流露过这般怆然失落的表情?
“我说是我杀了盛姑娘,这也是实话。”他慢慢地开口道,“如果不是九昭出现,盛姑娘早就死在我的弩下了。”
“无论最后发出致命一击的是谁,杀死盛姑娘的……都是唐家堡的人。”他倚在树干上,定定地望住洛栖茗,“我难辞其咎。”
他的瞳仁漆黑如点墨,倒映着微弱的日光,仿佛带了魔性般,引得她鬼使神差地没有移开目光。
“当时我是铁了心要杀盛姑娘的,”望见她微微变了的脸色,唐廷渊坦然一笑,“只有那样,我才会让自己对你死心。”
“这样的我,连自己都厌恶,何况是你?”他微微弯起嘴角,指尖轻扣脸上的纯金面具,“知道这代表什么吗?失心之人,才能当上唐门门主。”
“那现在呢?”她开口轻声问道。
现在,你的心还在么?
他闻言低下头去,一时没有回答,沉吟许久才慢慢说道:
“我似乎,很多年之前,把它忘在问道坡了。”
她从未听过他这么疲惫而低沉的声音,像融在暗夜里的砂,曾经有那么光亮滚烫的形态,此刻却无声地蜷伏在无边寂灭里,仿佛彻底失去生气。
洛栖茗突然觉得眼角发烫。问道坡,那是属于他们最初最唯一的回忆,尽管多年后剑走偏锋覆水难收,但他竟然还是和自己一样对那段记忆刻骨铭心,细致妥帖地存放在心底的最深处。
甚至,视其为救赎。
“小栖,”唐廷渊开口唤她,语声放软,似若恳求,“还来得及么?”
关于他的回忆如同原始洪荒那般漫长汹涌,仿佛弹指一瞬就穿越了近十载的岁月。而此时的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目光如同十几年前那般期待而专注,曾经围绕周身的冷戾浮夸气质似乎瞬间褪尽;他的面容模糊而柔和,仿佛与当年那个倜傥少年重合起来,那么清晰而倔强地停留在她的记忆深处。
那么多年的爱恨过往,似乎可以用这一秒全数读完。
她无疑,也是爱他的。
爱意是从那些被他的谎言和冷血筑起的恨意之中斑驳萌生的么?
她亦无从知晓,也并不重要了。
说到底,只是一句放不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