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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损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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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容洛书穿了一身大红色的宫袍,金丝袖带,袖口裙底用银线绣着繁复的暗纹,看着华贵精致的很,也热情的很。平日里她倒是对穿着不甚在意,左右几套朝服,以前在燕北,常服都是照顾她长大的三十六他们打点,风格总是要朝着干练利落上靠的,哪有玲珑心思照顾到衣服上的花纹这么精致的细节?
想来跟着一群粗糙的大男人们,容洛书一个小姑娘活得也不是多精致。倒是自从和君御岚在一块儿,她的衣食经由君御岚亲自打点,反倒讲究得不行,容洛书大涨了一番见识,才发觉自个儿年少无知,活得多糙。
君御岚身子不爽,容洛书相当体恤心疼,主动接了替他打理政务的担子——譬如此时,她端坐在御案之前翻看着奏折,将内容念给君御岚听。地龙烧得暖烘烘的,君御岚披了件毛茸茸的白狐大氅儿,好像还是觉得冷般将身子缩起,脸色有些发白。
容洛书将折子的内容说完,又将两人议好的对策批上,侧头看到君御岚有些困顿地歪了歪头。
“嗯?困了?”她挑起眼睑瞅着君御岚略微憔悴的脸色,心疼地说:“困了便睡,等你睡醒我再和你说……”
君御岚正了正身子,依旧难掩倦色,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关系,我陪着你就好。”他倒是对自己近来的精神懈怠颇为讶异,转而又一想,每每身边有容洛书的时候,精神便放松起来,大有别无所求的意思,也少了诸多的算计,倒活出了些真滋味。
话刚说完,腰上一紧,那边容洛书已经伸手搂了他一下,君御岚顺势枕在容洛书肩上,听到故作正经的女子说:“想陪着我睡么?”
容洛书本来是想调戏君御岚一下的,没想到男人倒是干脆答了一声:“想。”他这么不做作反而让容洛书愣了一下,随即低声笑起来:“好,处理完今天的奏折本王就陪陛下睡,如何?”
长久没听到君御岚再说话,容洛书以为他是羞了,略撇过脑袋看了一眼,却发现肩上的男人正睡得安心,清雅俊逸的容颜舒展开,微光洒在他那张如白玉雕琢的脸上,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容洛书闭着眼睛,好像又回到了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清冷矜贵的男子站在一树梨花之下,纷扬的花瓣,白衣胜雪的男子就如画中的仙一般。
唇角扬起一个笑。都说天妒英才,红颜薄命,可她偏偏不信,就算逆天改命,就算万劫不复,她也必护得了他周全。
若是她不幸最终殒命,她亦早为他准备好了一处桃花源,万全的退路,她已为他铺好,她等了很久,决不允许他再有一点闪失!
至于守墓人……容洛书垂下眼睛,无声地勾起唇角——鬼沧先人留下的那个埋葬着所有鬼沧人梦境的洞穴,遵守着一定的“规则”,一旦用了控制梦境的秘术,必然是要被困到里面的——与其说那是一处鬼沧族的禁忌之地,倒不如说,那也是一个梦境罢了!
很久之前,她动用了鬼沧禁术,将已亡之人的灵魂藏在梦境里,不就说明,“规则”是有漏洞的么?守墓人沈封扬的追捕,她并不曾惧怕。
将放在案头顶重要的折子看完,容洛书抬眼看了一眼阴沉沉的殿外,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纷纷扬扬的雪片越下越大,转眼就成了鹅毛大雪。
今年的冬天,倒是格外的冷。
君御岚已经缩成一团,从容洛书的肩头滑下去,躺进她的怀中,面容一片平静安和,无忧无怖的样子,倒是很快活。
莫云端进来的汤药早就凉了,搁在桌案上,君御岚也没有喝。
容洛书怕惊醒他,便一直坐在案前,看着窗外的雪簌簌而下,一片片晶莹的雪花将偌大的紫皇宫覆成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华美壮观如同天上宫阙。
再过十几日,便是君御岚的生辰了吧?
她记得月支王宫调派来的宫人说过,君御岚是在冬月出生的,出生的时候,下了好大一场雪,那场雪断断续续下了整整一个冬天,将小小的刚刚出生的皇子冻下了病根。
上天自他出生起便待他刻薄,后来他幼时又失了两位疼爱他的母亲,哥哥忙于征战无暇关心他,弟弟却视他为仇敌,费尽心机恨不能将他杀之而后快,小小年纪便被他的父亲遣送去异国他乡,外公身为一代大儒,言传身教,教他行为处事谨思慎行,淡然处之,却未让他感受过半丝被宠爱心疼。
半生茕茕,细数来,竟是这般惨惨淡淡,纵然傲视苍生,覆手为云又如何,总比不上容洛书一个人将他捧在手心,时时眷顾。
恍然间君御岚又做了梦。
梦中一处奢华地宫里,摆着两副水晶棺樽,一副里面是空的,另一幅里面躺了一个穿着精致华美的月白刺绣衣衫的男子,远远的看不清面容。棺樽旁站着一个青衣女子,长发及地,背对他而立,握着棺樽里那男子的手,低声说:“你怎么还不醒呢?”一声又一声,哀恸得叫人肠断。
正待君御岚走上前,想将那二人看个仔细,画面又突然一晃,竟是到了他的幽篁馆里,万顷翠竹,琴音淙淙如泉叮咚,一听就知抚琴之人造诣颇深。
对面的紫衣公子抚弄着指下琴弦,青林翠竹,飒飒风鸣,此景此音,仿佛都融进了那泠泠的琴音中,似有种叫人忘忧沉醉的魔力。
一曲奏罢,紫衣的公子抬起一张极为俊美绝艳的脸,漆黑如点墨的眸子微动,弯了弯唇角道:“叶公子,别来无恙罢?”
君御岚没想到他居然会梦到一个辞官还乡的故人,纵使这故人有经天纬地的本事,于他,也不过是“既生瑜,何生亮”罢了。
“故人入梦,叶公子似是不大欢迎罢?”虞韶泠随手拨弄了几下琴弦,却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陛下可将你藏得真深,我韶阳虞家的寻音之法,也差点没找着公子呢。”
君御岚听他话中似有蹊跷:“你入梦来寻我?”
“叶公子耳通目明,想必知我韶阳虞氏乃礼乐世家,传承千年,有些世人不知晓的手段罢了。”他点到即止,并不多说自己家族的秘辛,“刚刚的场景,不知叶公子看了,有何感触?”
君御岚知他所提,大约是那地宫里的男子和女子的事情,他总觉得那场景诡异,却也未动声色:“并无什么感想。”
这回答倒教虞韶泠也噎了一噎。
他今番破除千难万险,不惜入梦来见君御岚,自然是有要紧事情与他说,可对方偏偏不急着知道,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由叫虞韶泠郁闷。
纤长如白玉雕骨的指乱拨弹了两下,虞韶泠整理了一番思绪,正要开口,却听对面姿容绝世的男子道:“你口中的‘陛下’,想必是洛书吧。”
虞韶泠暗吃了一惊,心道他还未说什么,叶岚便已知晓他是已死之身,却被陛下将魂魄养在自己梦中的事情了?
若是如此,这叶岚也未免太深不可测,倒无需再与他绕弯子,直接将实情告诉他便是。虽然陛下对他痴情得紧,但逆天而行,总归是要付出代价,折损寿命。若叶岚还念着容洛书的情意,便应当早日放手,莫再纠缠了。
“公子猜的不错,聪慧如公子,想必已经知道,现如今公子所经历的一切,只是陛下经营的一场梦罢?”
君御岚兀然而笑:“梦倒是比现实,快活得很呢。”他转头去看四面竹林,郁郁葱葱如同当年。
“梦是人心之所愿,自然是比现实美好一万倍,人人都愿沉睡在好梦里,而不愿面对现实,可要知晓,梦毕竟是假的,如空中楼阁,一场虚幻的泡沫而已……”
虞韶泠看到君御岚似乎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情,笑若桃李春花,清丽之极:“我有时也疑这是一场好梦,唯恐一日清醒,三千痴念尽是枉然。直到前几日她教我入梦的法子,我才知晓她的深意。她既给了我与她相依的法子,我便不辜负她一番情意。若是与她一起死在这梦里,也是一场幸事。”
虞韶泠没想到君御岚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急道:“你这样执迷不悟,岂不是要害死陛下!陛下她耗费心神造出这么一个庞然大梦,已然消耗了诸多寿元,你已经死了,何必要拉着陛下陪葬!”
君御岚收了笑,轻轻地望着他:“你也知道我执念如许深,只怕是身损也不舍得放手。我常想,我爱她至深,却不知她是否亦然爱我这般,是故总是战战兢兢。今日我要感谢你告知我这番话,知她亦为我可以舍生忘死。我若命中无她,生也无甚乐趣,我知她若无我,寿命再长,便也如行尸走肉一般。我和她实则生死永隔,所以必不会辜负她用命换来的这场大梦造化,你劝我什么,我都是不会听的。”
虞韶泠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再说不出半分话。
当年他从帝都离开,实非被陈枭所迫害,而是被容洛书知了韶阳虞氏的能力,怕他坏自己的好事,而被遣送回了韶阳。
想来容洛书也是多此一举,即使他将真相告知君御岚,君御岚也不为所动。
长叹一声,虞韶泠自诩话已说尽,他本是来劝君御岚放手,如今却被对方说动。他二人已剩不了多少日子,而他还要来做一个劝分的恶人,确实是太不厚道!也罢,人各有命,生生死死,皆是造化,由它去罢!
虞韶泠释然,拱手一笑:“既是如此,那叶公子便保重罢。”
“且慢!”君御岚突然叫住了起身欲离的虞韶泠,“你口口声声说我已经殒命,那我是死在何日的?”
虞韶泠回头看他:“公子忘了么?燕月元年前夕,你写了诏书传位于陛下之后,已存了必死的心思,身虚气竭,不多时便亡故了。那水晶棺中的男子,便是你的尸身,被陛下藏在了容燕皇室的陵寝中。”
周围渐渐起了雾,将百里竹林浸没,虞韶泠走入那团团雾气之中,不多时便消散了踪迹。